馬蹄聲急急砸在了荊襄主要官道的石板之上,發出大小不一,細碎不同的聲響。
不是說戰馬蹄子磨損或是歪了什麼的,而是襄陽一帶的石板已經很長時間沒有修整過了。
碎裂的和完整的石板,馬蹄子敲上去發出的聲音自然都不一樣。
沒有修整的原因,當然是沒錢。
荊州當下,就像是縱欲過度的美女,在卸了妝之後露出了慘黑的眼圈和木耳,已經沒有了當年水女敕女敕的風光。
因為被持續的抽血,荊州大部分的錢財糧草都被送去了豫州。
以至于現在的荊州似乎都有些暮氣沉沉的感覺,就連走在路上的行人,似乎也是如同失去了靈魂一般,行尸走肉。
荊州從劉表倒下劉琮投降的那一天開始,就徹底的失去了靈魂。到不是說劉表有多麼強大,而是在劉表時代,周邊的諸侯還要看一看荊州的臉色,害怕萬一真的惹怒了荊州,烏泱泱的沖出十萬兵來就麻煩了……
但是劉琮的投降,使得所有人都看不起荊州人了,就連荊州人都看不起自己。
沒有血性的人,到哪都是被看不起的。
荊州人失去了爭奪天下的機會,雖然這個機會本身並不多。現在荊州的人就剩下了自掃門前雪,又怎麼會去管官道上的石板究竟是好還是壞呢?
更何況因為持續的被抽血,荊州的經濟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
市面上可以買到的東西很少,因為大部分的產出都被運走了,糧食的價格非常高,特別是今秋,簡直是高得離譜。
一般來說,在秋收之前,糧價會略高一些,但是並不會高到當下這種離譜的程度。因為在這個時候,地方大戶都會賣出自己存有的陳糧,一方面騰空自己的倉庫,一方面回收一些銀錢,方便在新的秋獲到來的時候收取新的糧食。
不管是豫州還是冀州,亦或是荊州,但凡是農業比較發達的地區,其步驟都是大同小異的,利用這些手段年年收割,地主才能年年財富增值,根本無須考慮什麼CPI。因為他們一手控制著生產,一腳踩進消費,兩頭都有賺,上下都能吃。
可是今年的糧價就很高了,高到了超出往年接近一倍。
看起來似乎是好事,畢竟錢多了麼。
但是實際上,百姓的未來比糧價低的時候還要更慘!
糧價太高,並不是好事。這意味著其他物資的價格也跟著非常高,農夫產糧,賣出拿到手的錢雖然多了,但是其實是白開心,因為錢財不能代替所有的物資,他們還是要花更多的錢去買其他的東西,實際上等同于消費被無形拉高了,生活質量就是再一次的下降。
賣糧只是一時的,但是花錢卻是一輩子的……
同時,大戶之所以願意用這麼高的糧價來收糧食,就證明大戶能在其他方面上賺得更多,這樣才不會讓大戶人家心疼一整年。
畢竟讓百姓多賺一個銅板,簡直會比讓大戶虧一貫錢都心疼。
而且更詭異的是,在秋收之後,市面上竟然沒多少的糧食。
這就說明大戶的糧草,甚至是陳糧,都已經被『吃』了……
誰會一口氣吃下這麼多的糧草呢?
只有軍隊這個吞金獸了。
雖然說襄陽人並不清楚北荊州下一步的方向究竟是往哪里,但是從當下的環境變化來說,已經讓他們覺得秋意的寒冷就像是架在脖子上的刀。
因此當傳令兵急急在破損的石板路上踢踢踏踏的跑過之後,襄陽城中就開始洋溢起了更加不安的氣氛……
荊州的地方士族,鄉野百姓開始憂心忡忡起來。他們似乎有了不好的預感,相互之間也漸漸的嘰嘰喳喳起來。
不安,且惶恐。
但是曹軍上下根本不在乎。
誰會在乎一個沒血性的軟蛋究竟是害怕還是惶恐?
反正軟蛋就是軟蛋,最多就只會哀嚎和哭泣,能做什麼其他的事情?
因此曹軍根本不掩飾,覺得完全沒必要。
當年劉表留下那麼多兵卒和資本的時候,荊州人都沒能做什麼,現在連兵權都沒有了,還能多放兩個屁不成?
有屁也憋回去!
曹仁端坐在堂上,他已經待在北荊州很長時間了。
他期待著戰鼓聲已經是很久都沒有響起了,他手下的兵卒早就已經是嚴陣以待,饑渴難耐。
在堂內,旌旗卷好陳列在兩側,戰刀則是在他的手中,細細擦拭。
刀芒閃爍。
曹仁的目光也似乎跟著刀光一同在閃爍,銳利且冰冷。
曹真聞訊匆匆而來,見到的便是如此情形,不由得眉眼一跳,『將軍,這是……』
曹仁戰刀橫置,然後取了桌案上傳信兵遞送的消息給他,『漢中有變,李曼成大舉召集胡人,恐有紛爭。』
『這麼說來,漢中有機會了?』曹真低頭看完了信報,皺眉思索了片刻,然後低聲說道,『不過……這上庸申氏……恐有言過其實,夸大之嫌……』
『漢中是個泥潭……』曹仁點了點頭,『不過……若是真能奪了漢中,便是立刻分斷南北,驃騎必亂!』
漢中是南北樞紐,樞紐被佔,當然就失去聯系。戰略雖然很美好,但是具體執行的戰術卻會很殘酷,因為漢中地方回旋太小,而且南北都受敵,一旦陷入其中,就像是曹仁所說一樣,是一個大泥潭,稍有不慎就是沒頂之災。
誘惑很大,但是要吃得下卻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
曹真覺得還是要謹慎,再謹慎一些才好。
曹真皺眉而道︰『確實如此。將軍,此事還是要謹慎些好,漢中之地,狹長且山路難行,這進去容易,想要月兌身就難了。』
曹仁輕撫戰刀,並沒有就上一個問題再說什麼,而是突然跳轉到了第二個問題上,『江東來使,欲借江陵。』
曹真愣了一下,『什麼時候的事情?』
『就你在巡查各地之時,』曹仁舉起戰刀,借著光細細看著戰刀上的紋路,似乎其中就有問題的答案一樣,『江東後續人馬,由朱陸二人統御,合計三萬眾,已經出發,不日將抵荊南,假言無處可落腳,便是暫借荊南江陵一地,戰後歸還……』
曹仁說到了此處,便是哈哈大笑起來,似乎像是說了一個非常好笑的笑話一樣。
曹真失笑道︰『真是好計算!』
曹仁也是笑,『那你覺得如何?』
曹真拱手說道︰『屬下听將軍吩咐。』
曹仁擺手說道︰『就你我二人議事,不必那麼拘謹。我是問你的建議而已,難不成這都不肯說麼?』
曹真笑道︰『如此,佷兒就孟浪了……這江陵,便如雞肋……佷兒倒是听聞,新城之處,又是在增募兵卒了……』
『新城啊……』曹仁將戰刀收納,然後放在了一旁,『新城做得不錯。』
曹真點頭說道︰『畢竟是新城。』
曹仁一愣,旋即哈哈笑了笑,『這倒也是。你去準備兵馬罷,若是我們不動一動,怕是江東也放心不下,不敢往前。』
曹真拱手領命,『不過……還需小心有詐……江東固然是奸猾不提,這李曼成……也是反復小人,不可不防……』
曹仁點了點頭說道︰『某知矣。』
隨著命令的下達,荊北的曹軍和附庸荊州兵便是開始集結,緊急訓練,分發清點各項軍用物資,同時在荊州南部江陵地區的蒯氏又急急的奔往襄陽,一臉的悲切的進了將軍府,然後更加悲切的出來,據說當場就痛哭出聲,淚灑長街……
……ε(┬┬﹏┬┬)3……
宛城。
宛城是個篩子,襄陽也同樣是篩子,都是眼。
龐山民抖著信報,『襄陽兵備,意圖不明,將軍怎麼看?』
襄陽的一舉一動,宛城都盯著,當然同樣的,宛城的一舉一動,襄陽也盯著。
黃忠坐在一旁,眯著眼說道︰『宛城兵卒,守城或可,遠戰不足。』
龐山民看了黃忠一眼,點了點頭。
雖然說這一段時間以來,龐山民和黃忠都在明里暗里清除宛城的老鼠和蒼蠅,但是宛城畢竟是開門做生意的,要有一定的規矩,也必須要有一定的秩序,不是證據確鑿便是難以行動。而且在宛城之中,還有交易一些大漢的『違禁品』,因此要界定是真老鼠還是假老鼠,還是有相當的難度的。
抓是抓了不少,但是龐山民和黃忠都認為,被抓到的都是些小家伙,而潛藏在內部的才是大隱患。
甚至有可能是龐氏家族里面的人。
畢竟龐德公死了之後,幾乎等同于是龐山民和龐統瓜分了龐德公的財產,雖然說龐山民是龐德公的兒子,龐統是其從子,不管是從親密程度,還是從血緣角度來說,無疑這兩個人就是龐德公最親近的繼承者,也是順理成章的繼承人,可問題是人心並不是有『理』就行的。
如果龐德公像是在歷史上,只是隱居于鹿山的一個老頭,那麼龐氏上下也不會有什麼嘰嘰歪歪,幾十畝的山田,山腰幾間瓦房,還真沒有什麼好爭的。這些在普通人家里面或許是不小的財富,在士族子弟眼中恐怕就是個小目標,不至于拉下臉來爭奪。
可龐德公如今因為斐潛,而無形當中龐大了起來。別的不說,就算是僅僅一個宛城,也是荊襄幾乎所有士族世家夢寐以求了,比如那個對于江陵念念不忘的蒯氏。蒯氏因為江陵,來來去去,嘔心瀝血都快要瘋了。
因此龐氏上下的閑雜人等,就希望著能夠分一杯羹。
長安的龐統倒也好說,笑呵呵的就讓這些人去考試就行,頂多給這些人安排一些住宿,手一揮表示那個院子就算是龐氏義舍了,不收他們的房費,但是吃食就要他們自行安排了,只是過年過節的時候送點吃食讓他們自己分。至于考試能不能考得過,更是看他們自己的本事。龐統如此安排,龐氏上下也沒辦法說一些什麼。畢竟長安是驃騎之下,又有各項律法森嚴,龐統不徇私舞弊,不管是誰都挑不出毛病。
但是宛城就不一樣了。
宛城嚴格上來說並不算是驃騎領土,也自然不用執行驃騎那邊的嚴苛律法,而是寬松的大漢模式,人才選用更不用考試,說是誰就是誰,說誰行那就行了,因此龐氏更多的人是在宛城,眼巴巴的盯著龐山民。
也就是到了這個時候,龐山民才算是徹底明白了當年龐德公為什麼不願意讓他出仕,不是說他的能力不強,不符合出仕的標準,而是龐氏上下的人並不是都像是龐山民或是龐統那麼的有智慧。
宛城,就是在烈火烹油,看著很美,實際上危機四伏。
可龐山民明白是這個危險的局面,龐氏其他的人不明白,甚至是明白了也裝作不明白,對于這些人來說,他們只想要眼前的好處,而將來的問題,則是留給龐山民。
這在大漢的傳統觀念里面,也算是正常。領頭的主家獲取大部分的利益,然後旁支依附在其周圍,作為主家的藩籬,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至于宛城的未來,他們不管的,他們只想要升天。
龐山民不是沒給這些人職位,但是給了這些人之後,這些人就會將其作為默許的斂財的位置,然後大肆的收取錢財,而一旦收錢,當然就要給人方便了。
關鍵是龐山民還不得不給。
因為這就是大漢三四百年形成的慣例。
沉重得壓在每一個人身上,不是大決心大毅力大智慧者,根本連反抗的一根小指頭都動不了。
至于斐潛?
斐潛是用千年的智慧沉澱在抗爭,並不值得多麼稱道。因為他所用的那些是華夏千百年無數鮮血和生命趟出來的一條血路,若是沒有華夏的這些充滿了血性的人,不懈的努力和抗爭,也就自然沒有後世斐潛的一切。
雖然斐潛做的事情在整個大漢範圍之內讓人驚嘆且佩服,但是並不代表其個人就真的是屬于大決心大毅力大智慧者,頂多只能算是一半,而且這一半還是歸于斐潛在大漢展示出來的行動力,而不僅僅是他借來的那些智慧。
畢竟斐潛是真的有在做,而在後世,也是有大量的人同樣了解千年的知識沉澱,但是依舊會選擇跪下去。對于這些人來說,跪下去舒坦,站直了累。
龐山民也同樣無法解決有人就是願意下跪的問題。
于是宛城的老鼠,便是怎麼都抓不絕。
黃忠也只能是保證他的直屬親兵護衛,還有一部分從長安派來的人員是沒什麼問題,至于宛城之中其他的人,不管是步卒還是小吏……
用來守城,因為都在近處盯著,所以問題不大,若是遠征,時間一長了之後,宛城必然生亂!
『所以或是漢中,或是武關,亦或是……』龐山民沉聲說道,『其實是為了宛城?』
黃忠沉吟不語,捋著胡須。
雖然說襄陽張貼出來的公告是表示曹軍整備,是為了防備江東軍的偷襲,但是大家都清楚,襄陽官府的公告麼,也就是那麼一回事,說公告全部都是假的,顯然是不對的,但是如果說全部都是真的,那就真的是在侮辱智商了。
作為軍將,黃忠對于整體的大戰略或許並不是很清楚,但是對于地區局部的戰術則是心如明鏡。
宛城,就像是驃騎留在關外的一把刀。
刀口下就是荊襄,刀口上就是豫州。
這樣的一把刀,無論是架在誰的脖子上,肯定都是無法長期忍受的,因此一旦曹軍真的想要動手,宛城就必然是首當其沖!
這也是龐山民和龐統一直以來都將主要的親屬都悄悄的送往長安的原因。
當然,黃忠也將他的家眷都送到了長安。畢竟長安才有百醫館,才能徹底治好黃忠孩子的慢性病。
所以龐山民和黃忠的,也就只能是歪向長安,這沒有第二種選擇的余地。
而其他人則不一樣……
龐山民幽幽嘆息了一聲,『某族弟龐有聞,前段時間腰中多了華美玉璋,又是添置了三進大院,新購置了不少的奴婢……』
黃忠看了龐山民一眼,沒有立刻說話,似乎是在等龐山民最後確定。
『他小時候啊,就喜歡跟我親近。』龐山民仰著頭,似乎陷入了回憶之中,『那個時候我帶著他,還有其他幾個孩子,一同翻山爬樹,然後摘取山間的野果吃……那些個野果酸澀,根本不好吃,而且還會沾染得嘴巴臉皮,手上身上都是顏色……可那個時候,是真的歡喜……』
『我之前跟他說過,好好的談過了龐家當下的危險……』龐山民依舊是緩緩的說道,『他說,他明白,他知道,他理解,他一定會好好做……他還發誓了,舉著手,向著天發誓……我還記得他當時發誓的嚴肅表情,很嚴肅,不是開玩笑……現在看起來,他說的那些誓言就像是在開玩笑……』
『漢升啊,你比我年長,你說我把他發的誓言當真了,是不是很蠢?』龐山民問黃忠。
黃忠沒有說蠢還是不蠢,他只是說,『從古至今,千金一諾之人,寡也。』
龐山民點了點頭,然後臉上的表情漸漸的變得堅硬了起來,『也是。既然如此,就是如此罷。趁著兵馬未亂于宛,先將城內清掃一二!宛城能撐多久,便是要看此番獲鼠幾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