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政治集團之間有利益的沖突,在大集體下的各類的小黨派就不可能絕種。
派別和派別之間是相互斗爭的,但是又有時候相互合作,這從華夏炎黃合並部落的時候,就已經產生,並且綿延不絕。
在許縣之中,派別更多。
別看如今許縣城池不算得多大,但是如果說派別麼,那可真叫一個多。就像是後世女生六人宿舍,可以有十二個群一樣。
許縣之中的官吏肯定不止六個,那麼會有多少個『群』呢?
誰都不知道。
火光閃爍。
不知道照耀出多少魑魅魍魎。
四下都是亂紛紛的一團,驚呼吼叫之聲伴隨著秋夜的寒風,呼嘯卷過。
原本就是秋干物躁,連日未曾下雨,如今被人故意縱火,更是引得城中無數人在驚慌大叫,伴隨著木頭房屋燃燒的火星在夜風之中飄飛,就像是全城跌入了一個狂亂的世界之中。
許縣因為有天子皇城,因此分成內外城,內城自然是皇宮所在,外城則是官吏,以及一小部分的百姓居住之所。皇城之中還有不少侍衛也在內城外安家,所以基本上來說許昌城中大部分居住的都是吃皇糧的人家,剩下的就是和各個大姓大戶有聯系的商賈掌櫃伙計等,其余的普通百姓並不多。
下城住著平民百姓,外城則如拱衛,護衛著內城,而在外城之中,黃琬和蔣干等人在逃離的半道上就遇到了些麻煩。他們踫上了帶著兵卒前來救火平亂的任峻。
黃琬在求死的時候,固然是已經坦然面對死亡,但是等他發現自己其實更應該活下去的時候,之前的坦然就似乎不存在了,此刻躲在巷子里面的陰影下,臉色又青又白,喉結上下滾動,胡須亂顫。
這就像是自殺過一次的人,短時間內是不會想要自殺第二次一樣。
人類的求生欲,會控制人的機體,甚至會影響靈魂。
在黃琬身前,是自告奮勇要帶著黃琬逃出生天的蔣干。
而在黃琬身後,則是零星湊起來的十余名跟隨者。有黃琬的老奴,心月復下人,也有蔣干帶來的些精壯漢子。這一行人都沒有什麼像樣子的武器和裝備,除了那幾名精壯漢子手中有些短刃和戰刀之外,其余的人手中都是空空,甚至在黃氏下人手中還捧著黃琬常用的筆墨……
這樣的一只隊伍,怎麼說都是不太可能逃出城去的,尤其是在走到了一半路的時候,就好巧不巧的踫見了前來救火鎮壓的任峻。
任峻依舊是穿著那身寬松無比的衣袍,衣袍里面不知道是因為太寬松還是什麼其他的原因,顯得略有些鼓鼓囊囊的。他端坐在馬背上,目光銳利,環視著四周,而在他的左右,便是曹軍兵卒,各個身穿鎧甲,手提刀槍。
雙方只要一踫上,或者說黃琬蔣干等人只要被發現,那麼後果可想而知。
許縣安定祥和的遮羞布,被火焰和躁動撕扯得粉碎。
一直被盡力遮蓋,也為山東士族所有意無意忽視的混亂、蒼白和虛弱,在這一刻顯露無遺!
任峻表面上鎮定,但是實際上也是暗自心驚。
如果一個王朝自上而下都是內心強大,自信自強,那麼在遇到事情的時候,也不會多麼慌亂。因為所有的人都清楚,有人會站出來,什麼事歸什麼人去管。就像是前秦強橫的時候,路上那有什麼賊子敢作亂?人頭都是功勞!不用說兵卒見到了要往上撲,就連尋常百姓看見為亂為賊的,都是眼中發綠光!
但是轉眼到了秦二世的時候……
任峻不清楚現在是不是算秦二世再現,但是從許縣的當下的表現來說,絕對談不上什麼自信自強……
慌亂者自然有之,心懷叵測者也同樣有,趁火打劫,渾水模魚都少不了。就連原本是要維持秩序的坊丁,現如今也都不見了身影。
想想也是,那些坊丁雖然算是半個公家身份,但是平日里面都是勞作不休,奔走如驢騾,辛勞之余也就從世家士族大戶大姓褲襠下面,撿些殘渣混一個溫飽而已,又怎麼會忠心耿耿,不計生死?
一個月那什麼,至于麼?
就連那些大漢恩養三四百年的士族子弟,多半心中都已經是沒有了天子和大漢的位置,各自離心離德勾心斗角爭奪利益,又怎麼能讓官吏最下層的這些半個公家人,臨時招募的大誰何之輩,去為了大漢舍生忘死?
可能麼?
因此,任峻的這些曹氏的直屬兵卒,在這一刻就成為許縣之中唯一的力量。
火光在四下晃動著,揚起的聲浪也越來越大。
就在黃琬以為退無可退,即將暴露的時候,意外忽然發生了。
有人當街刺殺任峻!
虛假的刺殺,那些殺手會主動跳出來,和主角嘰嘰咕咕講一大堆的話,主要是雙方辯友就某個已經是辯無可辯的問題再一次進行交談,然後進行辱罵,必然摻雜著某一方的大笑或是大怒,然後周邊的小嘍要麼就是呆立當做背景牆,要麼就是在周邊轉圈被主角身側的空氣牆所阻擋……
而現實當中,真實的刺殺,往往就是放個屁的時間。
『噗!』
馬背上的任峻應聲而倒!
夜色之中,光火晃動,又有誰會注意在黑夜里面射出的箭矢,听到掩蓋在聲浪之下的弓弦響聲?
『保護中郎!』
任峻的護衛大聲呼喝著,然後一部分分開,舉著大盾遮蔽著任峻往遠處退去,而另外一部分人則是沖著箭矢射出的方向狂奔,企圖捉拿刺客……
亂紛紛的腳步聲錯過了黃琬和蔣干等人的藏身的小巷。
黃琬呼出了一口長氣,看著蔣干,不免的帶出了幾分欽佩之意,『未曾想子翼還有如此好手……也是有如此膽量!大漢幸甚,天子幸甚!』
蔣干的笑容似乎有些怪異,他眼珠子忍不住瞄向了另外一個方向,但是很快又收了回來,『啊,這個……君上,我們還是趁機快走吧……』
一行人,借著混亂的掩護,朝著許縣南城門而去。
許縣的另外一邊,荀彧坐在丞相府的正廳一側,上首則是坐著曹丕。
混亂的局面,當然需要有核心點坐鎮。
曹丕和荀彧擔任了這個穩定中心的作用。
不知道是因為睡眠不好,亦或是緊張,還是什麼其他的原因,曹丕的臉色有些不怎麼好。
丞相府和皇宮比鄰,距離發生躁動的地區還有一定的距離,並且皇宮有禁衛,丞相府也有曹氏精銳親衛,因此也沒有那個不開眼的會過來,但是遠處的那些呼喝之聲和悲鳴哭喊的聲音,還是夾雜在夜風里面飄了過來。
『荀令君,請問現在這……這都是計劃之中?』
曹丕忍不住問道,態度謙遜了許多。之前麼,就是小人裝作大人,世子裝作主公,而現在雖然坐的位置依舊一樣,但是姿勢就放低了不少,像是學生找老師請教。
雖然說曹丕現如今多多少少知道了一些荀彧的安排,但是真听到如此紛亂的聲音的時候,不免心中多有忐忑。這和站在父母身邊,或是在旁觀看曹操如何力挽狂瀾,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概念。
就像是看廚子做菜,哦哦哦,看懂 ……
等到實際操作的時候,啥那個啥怎麼做來著?
曹丕如今就像是要獨自烹飪一道菜,雖然說準備菜肴的各項工作都是荀彧做了,曹丕只需要按照他父親的模式,一樣樣的倒進鍋中,等待火候足的時候就可以了,但是在這過程中 里啪啦濺出的火星和油花,依舊是讓曹丕害怕。
鍋不會燒起來吧?
這麼響不會炸了吧?
會不會燒焦了?
熟了麼,要不要掀開鍋蓋看一看?
各種不同的選擇,在曹丕的腦海里面盤旋,幾度讓曹丕忍不住想要派人前往查看情況。幸好在念頭最後月兌口而出的時候,曹丕想到了卞夫人說的那些話,使得他最終忍下來了,而是轉頭向荀彧請教。
其實荀彧整體的謀劃很簡單。
嗯,總結起來簡單。
要攘外必先安內。
總不能打到一半忽然後院起火吧?
而想要安內,自然不可能說是嘴巴上喊一喊,左口袋搗騰到右口袋,就可以『安』下來了。
曹操死命往長安三輔以及其他地區派遣校事郎,安插釘子,那麼反過來,在自家地盤上都會是干淨的?沒有什麼人在偷偷的挖陷阱,扔鐵蒺藜什麼的?
曹操不相信。
荀彧也覺得不可能。
即便是荀彧之前已經清掃過幾遍的豫州之地,潁川之所,但是荀彧相信還有驃騎埋伏下來的漏網之魚。這些漏網之魚或許平日里面都有良好的掩護,在正常的檢查和抓捕的條件下,往往是不容易發現的。
沒錯,容易發現的都已經死了。
剩下的那些,不用一些手段,是不可能讓其暴露的……
尤其是在許縣之內,越是隱藏得越深,威脅就越大。
『驃騎有八成可能,不在關中。』荀彧沒有直接回答曹丕的話,而是轉了另外一個話題。
當然有可能是荀彧覺得曹丕問得太傻,他準備忽略那個問題。
曹丕一愣,旋即從眼前的緊張感里面月兌離出來一些,思索著,『若是那另外兩成呢?』
荀彧笑了笑,笑容略有苦澀,『此番天下,豈有十全者乎?』
曹丕點了點頭,然後他意識到了一個問題,一個讓他有些不敢相信,也有些覺得有點難堪的問題。荀彧這樣子說,豈不是意味著他老爹現在已經不敢和斐潛正面對抗了,只能趁著驃騎不在家的時候去偷菜,呃,偷家?
荀彧似乎是洞悉了曹丕的想法,從他的袖子里面取出了一卷竹紙,準備遞給曹丕的時候甚至目光閃動了一下,露出幾分自嘲的笑容來,『世子可知,如今大河南北都在模仿此紙?然或是顏色昏暗,或是粗糙不堪……可這長安竹紙,越來越細膩光滑,色澤溫潤……』
這是什麼意思?
曹丕下意識的接過了荀彧遞送過來的竹紙,沒有第一時間打開來看,而是先看了看紙張質地。『這不是和府內用紙差不多麼?啊?難道說……』
荀彧點了點頭說道︰『府內所用,名雖為自產,實則……都是購于長安……』
『這……』曹丕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
荀彧目光低垂,『不僅是紙,還有各類用具……甚至是兵甲器械,皆是越發依賴長安……』
在清剿內部的時候,荀彧自然也就是發現了一些采購上的貪腐問題,起初只是認為是一般性的貪腐,但是細細研究下去的時候,荀彧便是發現山東現在很多東西都已經是離不開了長安。
原本荀彧以為,他只要控制了原材料,比如鐵銅礦石什麼的,就可以扼住斐潛的脖子。
比如在某些時候卡一下,提升礦石的價格,亦或是在關鍵時刻停止礦石的交易等等,類似于春秋之時的那些手段。
畢竟曹操的財政實在是緊張,為了養兵,明知道是飲鴆止渴,也不得不先干為敬。可問題是隨著時間的推移,饑渴還沒能完全解除,經濟沒有得到有效的好轉,但鴆酒的毒卻在隱隱的發作起來……
荀彧發現,驃騎的手段遠遠超出了他的認知,然後他以為的應對,其實根本就沒有用!
而且,荀彧開了在兵器器械上采購長安的口子,所以大漢的傳統就發揮出來了,上面開了個小縫隙,下面就能刨開一個大口子,上面只是限定采購,下面就可以全數放開。反正天下是老劉家的,兵卒是老曹家的,但是可愛的小錢錢是自己家的。
什麼是家國天下?
便是先要有家!
荀彧縱然是當下智慧一流的人才,但是在面對斐潛全新的經濟侵襲,剪刀差收割的戰役里面,輸的一塌糊涂。他知道這事情不對勁,但是究竟是哪里不對勁,亦或是要怎麼樣才能解決這個問題,他想過各種辦法,可要麼就是短期內無法見效,要麼就是其他人不願意配合。
畢竟不是誰都有這個雄心壯志,也不是誰都有這個條件,可以讓全國上下,從中央到地方都團結一心,一同勒緊褲腰帶手搓大蘑菇的。就算是荀彧願意餓肚子,縮減開支,但是又有什麼用?天子劉協會願意再次啃一次發臭牛骨麼?百官願意再次蜷縮在殘檐斷壁之下,自行樵采過活麼?曹氏夏侯氏的子弟願意捐獻所有家財,支持曹操大業麼?地方豪強士族世家,願意拿出所有土地來,維護大漢正統麼?
沒有。
荀彧什麼都做不到。某種意義上來說,他是巧媳婦,但難為無米之炊。
其實山東士族大姓大戶之中,有很多錢財的,甚至他知道有的世家之中都將收集來的銅錢融化了鑄造成為了銅球,銅鼎,銅像等等,錢多得都沒處花,甚至寧可輾轉托人在長安之中購買地產,但是如果讓這些人拿出一些錢財來,支援一些大漢建設,經濟支出……
我沒錢!別亂說!不可能!
就算是荀氏家族,即便是荀彧如今的地位,在族內擔任族長,但想要讓荀氏一族都拿錢出來貢獻給大漢,或是給曹操補貼軍資,都是不可能的事情。頂多就是礙于情面上,多多少少給一點,像是打發叫花子一樣。就算是荀彧再三強調,山東危機,大漢倒懸,威脅就在眼前雲雲,也是沒有任何改變。
都是自家本事貪……呃,撈……嗯,賺來的錢,憑什麼要白白的貢獻出去?
荀彧輕輕的呼出一口氣,清瘦的面龐在燭光之下更顯得輪廓分明,臉頰凹陷。他知道現在並不是攻伐斐潛的最好時機,可是現在他也快支撐不住了。而且他預感到,如果繼續這樣演化下去,山東就會像是關在了一個密閉的房間之中,最後只能慢慢的窒息而死。
曹丕看著荀彧寫在竹紙上的各項數值,『令君,這是……』
『長安之處,有對于川蜀,河東等地郡縣績效考評……』荀彧又說了一個他也想做,但是也同樣是做不了的詞,『績效』。
『啊?』曹丕顯然對于這個詞完全不了解。
『簡而言之,就是各地任職太守,地方官吏,所需完成任職目標,包括每年繳納賦稅數額……』荀彧大概解釋了一下,『某收集了些地方數額,並以此作為驃騎所納賦稅總數……另外一側,則是大漢賦稅之數……』
『哦?』曹丕定楮細看。
雙方的賦稅收入不一定可以作為雙方力量大小比較的絕對因素,但是可以作為一個非常重要的參考數值。
『啊,還是我們比較多……』曹丕呼出一口氣,臉上多少露出了一些輕松的神色。
荀彧苦笑了一下,『確實如此。不過……這些所收賦稅,五成要用于供養天子,以及百官俸祿……』
『啊?!』曹丕瞪圓了眼。
『還有兩成原本是要留于地方,興修水利,修葺道路……』荀彧低聲說道,『如今只能是減半計付……地方多有渠道,失修損毀矣……此外,還有開拓荒地所費,屯扎所需支出……』
而且荀彧還沒說一些費用流失問題,比如上面撥款十枚錢,最終落地的只剩下一枚錢……
『不是……』曹丕下意識的否認,然後神情有些不敢置信的說道,『那麼……長安難道就沒有支出麼?』曹丕忽然覺得頭疼起來,竹紙上那一頁頁的代表了長安的數值,就像是張牙舞爪的兵卒,正在拿著墨色的小刀,正在追砍著曹操這一方。
荀彧苦笑了起來,『支出自然是有,但是耗費相對較小……而且其中關竅還不僅于此……』
曹丕正想要細問的時候,便見一曹軍兵卒急急到了堂下稟報,一臉的汗水,『啟稟世子,令君!任中郎于城中遇刺!』
『啊哈!』曹丕一拍巴掌,『好!便是依計行事!』
火候到了,該起鍋了!
曹丕話說完,發現兵卒臉色略有些怪異,也沒有興奮的樣子,不由得心中咯 了一下,問道︰『還有什麼事?』
曹兵精銳將頭低下,似乎是吞咽了一下口水,『……啟稟世子,任中郎他……他是「真」遇刺了……』
『啊……』曹丕不由得站起身來,嘴張得老大,『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