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較于有些茫然失措,稍微改變了一下劇本,便是只懂得念一二三四的劉協來說,老戲骨荀彧在稍微思索了一陣之後,也就明白過來到底是怎樣的一回事了。
這雖然和原本他計劃的略有一些出入,但是大體上還算是完成了目標。
荀彧在下了朝會後,慣例還是到了丞相府之中,給曹丕進行略微的進行講解。
之所以是略微,因為荀彧知道,和曹丕拉近一些關系,是有好處的,但是又不能拉得太近……
倒不是說荀彧在當下就發現了曹丕在性格上有什麼問題,而是荀彧當下作為曹操的謀臣,並不是曹丕的臣子。表示親善,那麼什麼問題都沒有,但是太過親密,老曹同學定然不樂意。
『令君,』曹丕的態度,今天就顯得是特別的誠懇,『還請令君賜教,這……朝堂之上,為何前些時日多有誹議,如今卻變成了當下模樣?』
曹丕想不明白,這之前還是在喊打喊殺,好像是天子百官,甚至是民間士族百姓都對于曹操一片嘰嘰歪歪,說老曹老了,糊涂了,做事情這個不妥當,那個不周全,亦或是暗搓搓的說曹氏夏侯氏怎樣霸佔權柄,怎樣欺凌弱小雲雲,反正基本上從上到下,就沒有幾個說曹操好話的,怎麼反而在曹操表示請辭之後,便是立刻風頭一轉,就表示曹丞相辛苦,曹丞相不容易,曹丞相功勞大大的了?
就只是因為任峻被『刺殺』,所以都害怕了?
這麼好用?
就這麼簡單?
那麼,是不是以後但凡百官鬧事,都可以『刺殺』一回?
曹丕覺得有必要問明白,搞清楚。
荀彧沉吟了一下,『官,吏,事君也。猶眾也。』
『嘶……』曹丕覺得牙疼,之前好好說了一陣話,現在又來這一套?!
『令君且受小子一禮!』曹丕離座,二話不說就朝著荀彧大禮而拜。
荀彧嚇了一跳,這小子不按常理出牌啊!于是連忙起身,避而不受,並且跪拜還禮。
曹丕一臉的陳懇,『令君!我本性愚鈍,書讀甚少……還請令君能夠說詳細些!小子在這里有禮了!』
『呼……』荀彧無奈,只能是再次還禮,並且表示是自己的不對,以後絕對會詳細解釋,不再讓世子為難雲雲。
荀彧真不是故意的。
在他的認知里面,講成這樣已經是很直白了。
之前說呂氏春秋的語句,可能還有些『冷僻』,但是方才荀彧他說的是說文解字的語句啊!這難道不是所有士族子弟,自小都必須熟讀,並且能倒背如流的粗淺之文麼?
曹丕性子急,他下意識的覺得听起來麻煩,就以為荀彧又是在繞圈了,于是行動比腦子更快一步,根本沒想要自己多想一想。否則曹丕真要靜下心來好好思索,也不是不能想起來,荀彧這話究竟是出至于何處……
畢竟在大漢,這屬于小學生的讀物。
當然,也有可能曹丕是覺得,拜一拜比想一想更省事。
『世子,可曾記得之前臣說過,山東如今「造不如購」之事?』
曹丕點了點頭,『此事也有關聯?』
荀彧頷首,『便如刺殺中郎之驃騎弩……原本高價得于商賈,我等還自詡得意,覺得是驃騎治下御之不嚴……現如今想來,全然中計……』
起初從驃騎工房那邊能走私一些精銳器具什麼的,還有不少山東人暗中嘲笑驃騎就是個傻子,他手下的工房就是個篩子,結果等用習慣了驃騎器具之後……
要知道戰爭,嗯,即便不是戰爭,日常使用這些兵械,也是有損壞概率的,而山東因為覺得什麼都是長安的好,自己制造還不如采購,真等出事的時候,便是兩眼一瞪,然後之前還不斷地嘲笑長安,譏諷驃騎的那些山東士族,也就各個腦袋一縮,嘴巴一閉,就當自己之前從來沒說過。
這些士族子弟,喜歡嘲笑長安斐潛,自然也譏諷許縣曹操為樂。
只不過,想要讓這些山東士族子弟為自己的話語負責,那簡直比登天都難。
就像是之前那些嘲諷驃騎這個政策不行,那個制度陳舊,要麼是效仿春秋,要麼是效顰上古,不外乎這個那個,各種看不起的士族子弟,現在知曉了這些制度律法厲害,便是又立刻調轉口風,表示斐潛胡作非為,敗壞祖宗法制雲雲。
荀彧的意思就是這個,這樣的官吏,看起來人多,實際上沒卵用……
官字的本意,在上古甲骨文之中,原本就只是一個放著代表了權柄的房屋而已。
不外一死物爾。
官吏怎樣,好壞與否,不是以外表死物來衡量,不是頭頂的冠,身上的衣袍,而是要看人,要察其言行。
現在這些士族子弟忽然轉變口風,從反對曹操到支持曹操,又有什麼好奇怪的?
眼見著任峻『真』遇刺了,搞不好要死人了,那麼死道友就行了,貧道是支持曹丞相的!
人前顯聖,人後鬼倀而已。
曹丕有些明白,但也有些糊涂的點了點頭。
讀懂人心是個大工程,以曹丕現在的功力來說,自然是有些不足。
荀彧見狀,也沒有強求,而是岔開了話題,開始向曹丕解釋他為什麼這麼設計,以及為什麼要得到當下這個局面的原因……
山東之地,人口眾多。
眾多的意思就是烏合之眾。
尤其是山東之地當中,有太多的人覺得自己是聰明人,啥都懂,又特別喜歡嘰嘰歪歪。這種風氣在月旦評的時候達到了巔峰,現在雖然被打壓下來了一些,不過依舊是殘余甚多,流毒無窮。
在這樣的情況下,想要統一思想,讓這些山東之人至少在表面上保持和曹操的一致性,真不是開兩次朝會,發個公告就能完事的。而且還有一些人,如果越是官方的要求,這些人就越是要彰顯其睿智,故意要反著來,說反話,做反事,最少也要站在一旁冷嘲熱諷……
而現在,曹操尋求一戰,真要開打,就必須是專心致志,心無旁雜才行,故而必須先讓這些人自動的調整到統一的方向上來。
勉強的,甚至是表面的統一,也是好過于連表面都維持不了……
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因素。
沒錢了。
得益于斐潛的在大漢當下開創的一些措施,不僅是使得在長安之處的龐統徐庶諸葛亮司馬懿等人對于經濟的發展,社會的進步,技術的提升等方面有了更為深刻的認知,也同樣影響到了山東之處,使得荀彧等人被迫的也要學習和改變。
只不過荀彧依舊還有很多地方懵懵懂懂,不是非常的清晰,但是給曹丕稍微解釋一下,還是能夠做得到的……
當然,如果在後世有經過中學的教育,學過政治與經濟的部分,大體上就能明白一二。比如現在荀彧和曹丕所解釋的,其實就是在談鑄幣權的問題。
這是一把鈍刀子,割得山東當下生疼無比,可是又無可奈何。
自從五銖錢被董卓惡化,遭受到了全國範圍內的唾棄之後……嗯,其實這里面不僅是董卓一個人的功勞,還有那些想要趁著惡錢橫行,挖出自家地下,或是砸碎了宗廟當中供奉銅鼎銅像,鑄造私錢的山東士族,也是同樣在大漢原本的貨幣體制上落井下石,趁火打劫,最終導致了大漢錢幣的完全崩壞。
很明顯,人類社會只要是向前發展,就不可能擺月兌商品交易。
尤其是在華夏這個多地形,多民族,水土分布,高低落差,物產差異較大的國度之中,商品的流通和交易,是社會整體發展的本能需求,並不是幾條律法,亦或是將商人壓制到最底層,就能完全遏制住的。
財富,經常形容其如同流水,便是其自行會尋找低窪地,然後填補拉平,就像是原本應該由朝廷承擔的責任和義務,結果朝廷沒能做到,自然就有民間的灰色,甚至是黑色力量進行填補一樣。
如果沒有斐潛,那麼佔據了兗州冀州豫州,以及青徐之地的曹操,將會擁有大量的土地,而這些土地將會再一次的將三國重新拉回農耕定勝負的軌跡之中,也讓所有的後續王朝的皇帝留下了一個錯誤的認知,就是耕戰定一切。
但是很顯然,耕戰二字,並不是整個社會的全部。
隨著斐潛在長安,沒有毛躁的進攻山東,而是拉扯著大漢奔向了另外一條道路之後,錢財,或者說貨幣的重要性慢慢的就開始呈現出來了。
山東開始陷入了斐潛的貿易網絡之中,而一旦陷進去,爬起來的阻礙就不僅僅是『造不如購』這麼簡單了。
山東一帶,一開始並不是那麼配合,也不是那麼情願的加入了斐潛的貿易網絡,但是作為大漢最有實力的消費群體,龐大的人口基數,就像是山頂滾動下來的雪球,拉扯得動起來之後,就非常難剎車。
特別是隨著西域的開通,一條粗大的貿易線路,就是從西貫穿到東。
雪球越來越大,速度越來越快。
『若能絕西域之貨……』荀彧沉聲說道,『此戰還能再籌備些時日,如今卻只能是……不得不戰。西域之物,價值不菲,雖說精美非常,繁華秀麗,然……農夫百畝一年勞作,不過百石,數年之辛苦,不及西域一金壺爾……』
西域價格翻倍上漲,可偏偏還是有人趨之若鶩,甚至還有人將之前購買的西域貨物現在拿出來賣個二手,一來一去還賺了不少,喜滋滋的大肆分享自己的生意頭腦。
真好的頭腦!
荀彧有時候也想刨開這些家伙的腦殼子,看看里面是裝的是什麼……
曹丕追問道︰『那麼為何不能斷絕西域貨物?』
荀彧沒說話,只是目光微微轉動。
曹丕順著荀彧的目光看過去,只見在廳堂側面,就擺放著一整套的金銀用具。花紋絢麗繁復,還瓖嵌有閃亮的寶石,儼然就是西域特產。
『這……』曹丕想起來了,這一套飲酒器具,是他老爹最喜歡的,之前還大宴賓客過。
曹丕也在陪,飲了幾杯。
裝了冰魚的蒲桃酒,那味道簡直是……
好吧,曹丕承認自己問了一個蠢問題。
『貨物交易越多,所需錢幣就自然越多,越是和西域貨物往來,就越要用驃騎之錢……』荀彧微微嘆息道,『世人皆知驃騎錢好,皆欲用之,故如今五銖錢絕跡于市也……』
『那就沒有辦法禁絕了驃騎錢麼?』曹丕問道。
荀彧苦笑,『禁絕其用,說簡單也簡單,不過一詔令爾。只不過……世子以為,若是頒發了此禁絕詔令,于主公而言,益之乎?損之乎?』
沒錯,錢幣麼,不就是法定貨幣麼?
那麼改一個法,規定不能用驃騎錢,而是要用五銖錢,亦或是曹氏自己鑄造的錢,不就是完事了麼?曹丕就是這麼想的,但是很快,他就明白了荀彧的意思,臉色開始難看起來,憤怒的漲紅了臉,卻不知道要說什麼好,也不知道應該怎麼宣泄,只是坐在那邊喘粗氣。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曹操,或者帶著曹氏夏侯氏,即便是願意承受在一時間斷絕使用驃騎錢的後果,重新退回以物易物的狀態之下,而其他的山東士族願意麼?這些人會跟著曹操的腳步走,還是會覺得這是一個撈錢的大好時機,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螞蟻穴老鼠倉遍地開花,曹操費盡心思拉起的金融大壩,支撐不了多久就會轟然崩塌。
好處,地方士族大姓大戶全要了,惡果,是山東百姓承擔,而黑鍋麼,當然就是曹老頭子一個人背。
到時候民怨沸騰,誰來平息?
曹操若是不想退,就必須交出手下重要的謀臣,那麼……
會是誰?
曹丕沉默。
荀彧也是沉默。
當然,也不代表這驃騎錢就都是壞事,因為貿易的增加,錢幣的流通,也帶給了山東之地交易量的增加,使得山東也隨之經濟繁榮,不過這也意味著曹操政權的財政和經濟,越來越依賴于斐潛長安一方的錢幣輸入。
尤其是山東之地,缺乏白銀和黃金的礦產,而金銀無疑比銅幣要貴重許多,而斐潛手中有金銀礦……
斐潛利用奢侈品和金銀銅的匯率差價,大量置換山東的原材料,以及山東低附加值的貨物,並且通過農學士工學士,以及一系列的技術更新迭代,選擇性的向山東輸出,半強迫的使得山東進行技術改革,發展經濟,也使得驃騎金銀銅幣,成功的滲透到了當下大漢的方方面面,成為了纏繞在整個山東經濟體上的絞索。
荀彧雖然不懂得什麼是貨幣權,但是他本能的察覺到了不對勁,只可惜他察覺得太晚了一些……
如果驃騎錢幣一旦無法像之前那樣流入,那山東之地就會很快陷入無錢可用的境地,那麼整個山東的社會經濟就發生通貨緊縮,進而爆發嚴重的經濟危機。
舉一個眼前的問題,如今山東之地,官吏的俸祿,已經逐漸的從實物化向貨幣化演變。
許縣,無疑是山東當下官吏最多最集中的地方。
在劉協剛到許縣的時候,那個時候經濟很差,官員開支直接發糧食,多大的官領多少糧,但是隨著斐潛派來的農學士和工學士的加入,使得山東的糧食生產恢復得很快,糧價開始下降,那麼很多官員就不想要容易波動,且良莠不一的實物糧食了,而是想要直接發錢。
這其實和後世企業公司里面,員工是更願意直接發錢,而不是拿一堆不知道是哪個地方生產的藍月殼回家……
雖然從以物易物到貨幣化,這是一種社會的進步,也推動了的山東的經濟繁榮,但是在山東的人,不管是曹操還是荀彧郭嘉,都不懂得什麼是通貨膨脹,也沒有意識到糧食、布匹這些生活必需品,它們的價格從長期來看是上漲的,但是大漢的官吏薪俸麼,卻沒有隨之調節。
換句話說,就是那句老話,物價在漲,工資沒漲。
于是,兩難。
給糧,不樂意,給錢,同樣也不開心。
斐潛在西域收復之後,加速了貿易的數量,使得貨幣的流通量大量增加,然後經濟上的問題,很快又轉化成了政治問題。
看著好東西越來越多,俸祿卻永遠只有那麼可憐的一點,怎麼辦?
自己老老實實的吃糠咽菜,看著別人吃肉喝蒲桃酒?
怎麼可能?
結果只能是,官員要麼權力尋租,貪污腐化,要麼加大盤剝,刮地三尺。這樣一來,原本就不怎麼樣的山東官場的風氣和效率,都是肉眼可見的在全面下降。
作為謀臣,受限于時代的眼光,面對越來越惡劣的境地,荀彧不得不竭盡全力的去想辦法,但是他的辦法也就僅限于比較『物理系』的層面。
『驃騎日益錢增,而吾等減之,』荀彧低聲說道,『若是有一日……驃騎斷絕錢幣往來,或是改幣而用……那麼……故而此戰無法避免……戰長安,若是上獲,一戰而定乾坤,便可免除此等災禍。大漢社稷,自可綿延,主公之功,亦可不朽于世也。』
這自然是最為理想的結果。
曹丕點頭,然後沉吟了半響,輕聲問道,『那麼若是不能得之于上……這中獲又是如何?』
『取其鑄造工房。』荀彧沉聲說道,『俘虜其工匠,得其鑄幣工藝,山東可擺月兌絞索,自成一系,或可反過來制約長安……』
『那麼……』曹丕遲疑著,有些不敢問。
荀彧也同樣再次沉默下來。
秋風在堂外呼嘯而過,帶出了些鐵銹的味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