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陽城內中,斐潛與王邑各據一案,相對而坐,賈衢坐在斐潛的下手位置。
王邑在安排了襄陵之事後,便帶著些兵馬前來與斐潛匯合,當然主要目的還是商議一下關于事後的安排……
當然其實就是利益的分配而已,斐潛被河東衛氏坑了,王邑自然也是一樣,有了相同目標的人,自然比較容易坐到一起。
王邑臉上掛著一些傷感,方才對于河東百姓的流離失所很是感嘆了一番,但是斐潛看得出來其實王邑只是表面上裝的感嘆,實際上內心中對于此次的勝利暗爽不已,那種欲蓋彌彰的感覺,就像是那些窯姐兒宣稱自己只是一個銷售套套的人員,至于其他只是附帶教導使用方式的售後服務。
不過在這世風雅致的漢朝,卻要講究一個前戲做足。
「王使君,此役凶險,若非僥幸,難有對面傾談之機也……」斐潛當然不可能先開口說些什麼條件,畢竟現在還是具備一些心理上的優勢,襄陵城還是斐潛援兵所救。
王邑長嘆一聲,拱手說道︰「斐使君才略過人,冠絕當時,豪氣義勇,吾深感佩服。還未寫過斐使君相救之恩。」說完便要起身向斐潛施大禮。
斐潛連忙站起,阻止王邑的動作,並說道︰「不敢當王使君之譽,若異地而處,王使君必援吾也。守望相助,焉可居功?」
賈衢在一旁也說了一句︰「王公德高,河東望隆,遠近咸知,仁義無雙,實乃河東百姓之福也。」既然要捧人,當然是花花轎子,一起抬的效果更好。
王邑得了斐潛和賈衢兩個人的吹捧,雖然言語之間未免有些夸張,但是誰不會喜歡听一些漂亮話,因此多多少少也很受用,哈哈笑著,一時之間氛圍自然是融洽無比。
伴隨著相互之間這種臉不紅心不跳的吹捧,也開始慢慢的涉及到了一些關鍵性的問題。
王邑眯縫著眼,臉上顯露深深笑紋,在皺紋深處,似乎卻有一些陰影在其中跳躍︰「不知斐使君此後有何打算?」
听到這問題,斐潛沉吟半晌,才嘆息道︰「實不相瞞,先早吾初至北地,不求豐功偉業,唯求棲身之所,未曾想竟陷無辜血光之災,如今已是方寸大亂,無所適從,不知王公可有教我?」
王邑的笑紋似乎在一個瞬間凝固了一下,然後緩緩的說道︰「河東之亂,非吾等所願,幸得斐使君和衷共濟,方得渡得此劫。」
王邑話里有話,斐潛自然也是清楚,因此也是說道︰「王公穩重有度,世事洞悉,練達睿智,指引于迷茫之中,吾自然馬首為瞻。」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王邑一個本身也算是比較年長,二則也多少要稍微展示一下自己智慧,沉思許久,悠然說道︰「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陳,貴賤位矣……斐使君,以為然否?」
王邑所說的話,斐潛似乎在哪里見過,但是一時之間卻沒有能夠馬上想起來……
賈衢見狀,微微低頭,以僅有斐潛能听到的聲音說了四個字。
已經,西祠?
哦,不對,應該是易經,系辭。
王邑所說的這一小段,是《易》當中的「系辭」。
如果僅僅是按照詞語表面的意思,這句子只是說天尊,地卑,引申到卑貴這個玩意,然後表明人一生下來就有了秩序,也就是天生就確定了尊貴低賤的意思……
簡單來說,大體上就是作為古人對于人生觀、道理觀和世界觀的闡述。
那麼王邑想用這句話表達什麼意思呢?
河東衛氏以《易》為家傳經學,而「系辭」則是對于易經的總結和闡述,那麼王邑在此用這一段話,也就是應該是隱約的表示出了對于河東衛氏的態度。
「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陳,貴賤位矣。」
誰是尊?誰是卑?誰為貴?誰為賤?
這個當然沒有什麼太大的疑問,王邑也不會把自己列到卑賤的行列當中去,因此實際上是在說尊貴卑賤有序,那麼破壞這個秩序的人自然就是有罪……
誰破壞了這個次序?
白波……
還有罔顧尊卑與白波勾結的河東衛氏。
斐潛默然,尊卑觀念這玩意還真的是從古代就流傳下來,不曾斷絕的優良傳統啊……
斐潛沉吟了一下,便說道︰「王公所言極是。正所謂,君子之道,思順尚賢,自天佑之,吉無不利。」
易經,雖然沒有像《春秋左傳》那麼的熟悉,但是多少也是有花了時間研讀過的,雖然一時之間未能想起,但是在賈衢提點了一下之後,斐潛自然可以從腦海當中的記憶提取了出來,挑選了一句這樣的話來進行對答。
「自天佑之,吉無不利。」這句話是易經里面的,但是孔子有對其作了注解︰「天之所助者,順也;人之所助者,信也。履信思乎順,又以尚賢也。」意思也是非常的直白,當然也是對于王邑話語的極好的回應。
王邑的目光閃動了幾下,顯然是對于斐潛的回答比較的認可,態度統一之後,便是要商量一下具體的舉措了……
王邑呵呵笑道︰「如此,履校滅趾?」
啥?
王邑居然有這樣寬闊的胸懷?
斐潛看了王邑一眼,注意到在王邑的眼里閃過一種莫名的神色,心中一動,這個王邑多半用這「履校滅趾」來進行試探的,想想也是,作為一個堂堂的河東郡守,卻被衛氏逼迫到差一點身亡的地步,而且自己原先的助手盧常的死亡,自然也是要算到衛氏頭上,那麼簡簡單單的滿足于一點點的小意思?
于是斐潛也是笑道︰「不妨,系于苞桑?」草啊,這個王邑!唉,算了,誰叫自己年齡小了些,職位也稍微差了一點,自己先表態就先表態吧……
王邑聞言略愣了一下,然後笑容在臉上蕩漾開來,一邊拍手,一邊哈哈大笑的稱贊道︰「斐使君真妙人也!當浮一大白!」
賈衢連忙一欠身,說道︰「二位使君稍駐,待吾前去準備一二。」然後便拱手施禮,下去準備酒席了,反正之前臨汾送來了一些慰軍的物品,正好可以拿來招待王邑。
士族之間的談話,特別是像對于這種比較重大的事情,從來是不可能一二三四,講得清楚明白的,至于能懂的,那麼就是自己人;不能懂的,那麼不好意思,去旁邊自個兒玩泥巴去吧。
方才在最後談話當中,王邑和斐潛的一人一句,其實就是用易經里面的話語,用延伸出來的含義在進行肯定和補充,最後王邑一拍手,也就等于是將這個事情定下了調子,決定了執行的方案。
那麼有了統一的意見,後面的事情自然就是具體實施的問題了,然而作為站在勝利這一方的兩大郡守,自然是可以坐下來好好品嘗一些美酒佳肴了,稍微放松一下,慶祝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