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似乎很漫長,又似乎很短暫。
大廳之內的黑暗慢慢的褪去,就像是一層層的黑紗不斷的抽離,光線慢慢的透了進來,沉重如墨的夜晚終將過去,新的一天到來了。
太陽在東方畫出了一條略亮的線,雖然沒有完全日出,但是四周的景色也慢慢變得開始清晰起來。
在大廳之中的衛覬也慢慢在黑暗中顯出了身影。
一夜未眠,衛覬的眼中充滿了血絲,渾身上下疲憊不堪,就連一身的白衣,也似乎是染上了層層的油污,再也沒有半分的飄逸之感。
一個貼身侍從啜啜糯糯在堂外垂手而立,看著衛覬,滿面的擔憂之色,欲言又止。
衛覬閉上了雙眼,頓時感覺眼皮之下干澀無比,就像是摻進去了十幾顆大小不一的風沙一樣,不由得長長嘆息了一聲,說道︰「取……盈洗……之……具……來。」
衛覬說了話,才發現自己的喉嚨也是干涸的要冒出火焰一樣,便補充道︰「再……取些……水來……」
一整夜的枯坐,讓衛覬全身的骨骼都幾乎僵硬起來,等到了侍從將盈洗的面器具備齊的時候,竟無力舉動,只得示意侍從代勞。
衛氏,或者說比較比較大一些的士族,講究的是非常的多的,就單單洗臉這個事情,采用的金盆的精雕細琢,器具布匹的精心選擇這些就不多說了,單是一個洗臉用的水就必須采用的是冬日最潔淨的雪,密封存于缸內,然後在需要用的時候,還要在加上春日的花瓣,才是給衛覬端來的作為淨面之用。
一名侍女跪于一側,將金盆頂于頭上,另一名侍女挽起袖子用蔥蔥柔荑取了細絹,浸了些水,擰干了方給衛覬輕輕細細的擦拭,從臉龐到脖頸……
另外還有兩三名侍女跪坐在衛覬兩側,一邊按摩著衛覬有些僵硬的肩膀、腰身和腿腳,一邊取了些蜜水,慢慢的度給衛覬喝……
衛覬將頭靠在一側侍女的柔軟之上,呼吸著縈繞在周邊的盈盈幽香,溫熱的蜜水滋潤著干涸的喉嚨,這才覺得頭腦當中突突跳動的大筋略略平復下來了一些,整個的情緒慢慢的平靜下來。
等到了衛覬叔父踏著清晨的陽光來的時候,衛覬至少在外表上看起來已經基本上平復了,恢復原先飄逸倜儻的模樣。
衛覬叔父也是偷偷的呼出一口氣。衛覬一生下來就是尊寵不斷,而且本身也是極為聰慧,因此從小到大都是一路順風順水,基本上沒有遇到什麼挫折,這一次做了一盤大局,卻折翼在平陽城下,不亞于是一個沉重之極的打擊。
不過,若是衛覬能夠從中獲益,也不見得完全是一件壞事……
衛覬緩緩的說道︰「……此計……獻公返衛……端得毒計如斯,未曾想王邑竟然如此蛇蠍心腸……」
衛覬叔父也是嘆息一聲,說道︰「少郎君,可有對策?」
雖然衛覬叔父心中也是知道,這種情況下,要有什麼兩全其美的辦法簡直就是不太可能,但是畢竟還是抱著一些的希望,前來商討。
獻公,就是衛獻公。
當年衛獻公出奔,返于衛。
快到了衛國首都郊外的時候,衛獻公準備獎賞身邊的這些陪伴著他逃難的邑從,分封一些土地給這些人。
但是柳莊曰︰「如皆守社稷,則孰執羈靮而從?如皆從,則孰守社稷?君反其國而有私也,毋乃不可乎?」
——這就是被記載在歷史上的春秋戰國時期的典型兩難選擇題。
跟隨衛獻公的人也好,留在衛國守衛國土的人也罷,都是盡自己的職責,而為國君賞罰應當分明,賞罰也應當讓人心服口服。
偏愛一些,而忽視另一些,偏愛少數,而忽視大多數,就自然會失去了公平,隨之而來的就是另外一部分產生出來的怨氣。
水端不平,自然會出現矛盾,當這些矛盾發展到尖銳的程度時候,作為上層的人自然自己的地位便芨芨可危……
作為衛覬當然是想自己這一邊不要損失那麼的大,而衛氏其他另外的人自然也是同樣的想法,因此矛盾就天然的產生了。
衛氏家族龐大,盤根錯節,自然分支也是極多。
而且這樣條約要求,在衛氏其他旁支眼中最正確不過——
士族,沒有了家族,還有一個屁士啊!
族在士先,族重于士,保護家族的義務和責任是每一個其中的士子最重要的事務。
既然這事情是衛覬這一支挑起來的,那麼出了事情,自然衛覬這一支就需要出來抗大頭啊!
家主職位不是要來敗壞家族基業的,而是要引導家族前進的方向的,若是每個人都可以毫無忌憚的隨意敗壞、損害家族利益,那麼整個家族還怎麼千秋萬代的傳承下去?
所以當這兩份條約拿出來的時候,絕大多數的衛氏家族里面的人員都覺得王邑和斐潛通情達理,做出的條約很是合適,雖然沒有在明面上說些什麼,但是在心中基本上都已經替衛覬同意了……
至于衛覬這一支……
呵呵。
是一房一支的利益大還是全族人員的利益大?當然如果衛覬這一支若是因為這此事垮塌下去了,吃不上飯的話,大家都還是可以理解並且會伸出溫暖的援助之手的……
畢竟怎樣也是衛氏的一員嘛。
衛覬叔父想著昨夜那些衛氏長老相互之間神情,以及隱隱了解到了一些的信息,坐在衛覬對面,一時之間竟無言。
衛覬看著叔父的表情,也猜得出來外面的情形,咬了咬牙,低頭不語。
若不是這些老家伙扯手扯腳,自己又何必東調一只部隊,西取一支力量?原本是想著攜著外界的兵勢,再來整合家族當中的勢力,然後在反過來壓制和統領外部的勢力……
現在這個局面,多半是這些家伙將責任又全部推回到了自己的頭上?
自己這一支的衰敗,也並不會太過于影響到衛氏家族整體,並且當年在競逐家主之位的時候落選的那些旁支,多半也在蠢蠢欲動了吧?
現在倒是好了,正合這些人的意願!
衛覬抬起頭來,盯著叔父,雖然沒有說話,但是像在目光當中交流著一些什麼……
衛覬叔父略略遲疑著,皺著眉頭。
關于衛覬的想法,他也略略猜到了些,但是這個事情畢竟較為失禮了些,總歸是不太妥當。
衛覬見狀,咬著牙,正準備說一些什麼的時候,忽然從外面奔來了一個下人,氣喘吁吁的跑到了堂前,面露驚慌之色,說道︰「城內諸位長老……天方亮,皆已離城了……」
衛覬聞言一呆,身形搖晃了兩下,終于是軟塌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