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伏在灌木之上,在河道之上緩緩的漾動著,就像是一層白紗,掩蓋這這個世間,將這一片土地,都籠罩在一片朦朧當中。
周遭的一切,此時此刻,安安靜靜,只能听見河水在一側嘩嘩流淌,還有在道路旁略顯得有些稀疏的樹林之內鳥雀鳴叫的聲音。
這是一個安詳的早晨,關中的亂局似乎距離這里依舊遙遠。
忽然之間,原本安逸快樂鳴叫著的鳥雀驚慌失措的撲稜著翅膀,拋下才剛剛盯上的小蟲子,忙不迭的飛上了空中,在這些鳥雀的黑漆漆的眼眸里面,映出了一只隊伍,拉著長長的煙塵,便往這里而來!
從粟城要到頻陽,有三條路,一條大路,從粟城往東南,沿著一條往斜斜的山脈走向,繞過白水溝便可以掉頭往西,直達頻陽,而另外兩條都是山路,都是直接往西面大山內一鑽,過了大約呈現一個等腰三角形的山間小盆地,便從中峪嶺的兩條山谷中便往南出,就是頻陽……
雖然路有三條,但是實際上適宜行軍的不是最近的山路,而是最遠的那一條要繞往東南的道路。
斐潛大軍南下自然是步卒和騎兵混編,再加上輜重車輛,自然是不可能走山道,否則就太過于輕進和冒險了,如果只要有剛好到位上的三五百的伏兵,就夠斐潛吃上一壺了,因此另可慢一些,穩一點,也不會選擇山路。
斐潛部隊開撥的速度甚至有些出乎龐羲的意料。雖然對于龐羲而言,多等待一天就是多一天的煎熬,但是真的沒有想到斐潛居然這麼痛快的就統兵南下,比他預計的還要更快和更迅速,不論是胡騎還是並州騎,全線往東南,沿著山脈不斷的推進……
張遼已經是放到了最前面,幾乎就等于是前鋒部隊了,做著斥候示警的工作,馬延、徐庶跟著斐潛的中軍,荀諶則是留在了粟城。雖然說荀諶不用行軍,但是也忙得熱火朝天,收攏各種後續物資,征集民夫,一隊隊的安排著陸續開拔出去,為的就是在斐潛的大軍後面建立起一條補給線,直到頻陽之下。
而趙雲則是在斐潛還沒有出發的時候,就已經領著一隊兩百人的兵馬,悄悄的向西出發,兜了一個圈子之後,便在當地人的導向之下,向那一條粟城至頻陽的山道進發。
山道難行,有些地方甚至是羊腸小道,盤著山腳往上,然後又從另外一面盤旋而下,人走都有一些困難,更不用說騎在馬上馳騁了,所以遇到這種路段,趙雲基本上都是牽著馬在向前行進。
在趙雲身邊,一個刀疤臉叼著一根不知道從哪里扯來的草根,一邊走,一邊四下張望著︰「他娘哩!爬完一座山,還他娘的是另外一座山!這還有完沒完了……」
雖然山並不高,但是大自然的褶皺地區就像是後世過度包裝的禮品盒,一層層的,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算是個盡頭。
刀疤臉叫半耳。
沒姓。
也沒名。
半耳只是他的一個綽號。
原先他叫刀疤,後來發現黑山軍當中有個小統領也叫刀疤,所以就改了,叫左耳,因為他的刀疤從左臉頰一直砍到了左耳,現在雖然好了,但是左耳朵少了一半,因此就叫半耳了……
半耳如今這個時候已經是裝束整齊,身上穿著漢軍的制式戰襖,為了行動方便,並沒有沒有披甲,而是將戰甲困成了一包,系在了馬背之上,走得有些熱了,還將戰襖領口扯開了一些,多少有一些邋遢的模樣。
「統領……我說,我們這是要到哪里啊?」左耳往前了幾步,湊近了趙雲,嘀咕了一聲。
趙雲沒有回頭,而是不斷的掃視向著前方的動靜,听到半耳的問話,便說道︰「……向西,再向南……對了,不要再叫統領了,現在……我們是大漢的兵卒……」
「啊?哦,好的,統領……」半耳心不在焉,絮絮叨叨的說道,「……也不知道其他的老兄弟們現在怎麼樣了……唉……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相見……老岩頭還欠我二十個大錢呢……你說這個什麼將軍干什麼要這樣做,都在一起不是挺好的麼……」
之前趙雲帶著人到了平陽之後,便只留下了二十個部眾,其余的人手便被分離去了陰山。趙雲自然是知道這個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但是在趙雲手下的這幾個留下的人,卻並不明白為什麼斐潛會這樣的做。原來在黑山,雖然吃穿什麼的都缺乏,但是畢竟是一同相互扶持苦苦挨過來的,因此多少還是有一些介懷。
趙雲忽然停了下來,站住了。趙雲這一停,在其身後的兵卒以為有什麼變動,便也都紛紛停了下來,四下查看著……
「修整一刻鐘!」趙雲指著左側不遠的低窪處,說道,「老黑頭帶幾個人去哪里,有山泉去打上一些!半耳你跟我來!」
說完趙雲便往一側的走去,到了山邊,往四下環視。
「半耳,你覺得現在過得好,還是在黑山的時候過得好?」趙雲忽然淡淡的說道。
半耳一愣,然後回答道︰「當然是現在啊……有衣甲,有餅子,有時還能喝點肉湯,吃兩口肉……」
趙雲點了點頭。
追隨斐潛已經有些時日了,別的不用多說,整個大漢,估計現在沒有幾個能如斐潛一般,對于軍中兵卒的補給有這麼上心過。
雖然不能保證大魚大肉,但是依托了胡人貿易的便利,時不時的有些血肉湯水還是有的,再加上兵甲方面也是盡可能的保證,所以基本上每一個兵卒都覺得在斐潛這邊生活確實已經算是非常的不錯了。
「我們這里不差,去陰山的兄弟們也自然是差不了……」趙雲回頭和半耳說道,「……以後……不要再提這個事情了,這樣對我們,對去陰山的兄弟,才是更好的……」
半耳想了想,但還是有一些不明所以,不過他也沒有繼續爭辯,默默的點了點頭。
遠在另外一邊的白水旁,斐潛正在帶著兵馬一路向前。這一帶基本上除了右側的山脈之外,還有不少的平坦地面,也有不少的耕田。
斐潛之前高高舉起的大義的旗幟現在多少也有了一些作用,沿途的幾個村寨,得知大軍南下,連忙派出了代表,將一些糧草什麼的恭恭敬敬的送到了軍前,雖然數量上並不是很多,但是至少是一個意思,讓斐潛的手下的兵卒也越發的意氣昂揚起來。
越往南走,水流就不像是在並州上郡地帶那麼的湍急,一些小河小溪什麼的也從側面的山里蜿蜒而出,匯入了河水之內。
白水溝,其實就是一條算不上什麼多大的一條河流,匯入洛水的地方。斐潛的大營便暫時扎在了這里,不少騎兵牽著戰馬在淺水處洗涮。馬匹興奮的在踢踏著,時不時甩著脖子,將水花潑濺得到處都是,在陽光之下宛如碎瓊亂玉一般,也惹來一旁的主人的笑罵……
過了白水河溝,也就是意味著正式進入了關中月復地!
這里就是八百里秦川!
自古以來,這里就是風調雨順,並且又因為土地肥沃,因此從春秋戰國時期以來,這里就是農業發達之地,並且成為了秦國大業的根基,為秦始皇統一六國做出了重要的貢獻。
斐潛帶著馬延和徐庶,在營地一側的高坡之上,向著四周眺望。
在這里,秦始皇揮起了青銅長劍,西楚霸王割分了三秦地盤,劉邦派遣韓信領軍暗度陳倉,這一切都似乎一幕幕的在斐潛眼前閃現。
關中!
這也是後來諸葛姜維,魂牽夢繞,甚至是身死道消的地方。
數萬人,甚至加上民夫,百萬人,在這里相互拼殺,消耗了南北雙方的物力和人力,最終等到姜維所處的三國後期,簡直就是打空了……
一場場的血戰之後,蜀軍退敗,而魏國同樣也沒有撈到多大的好處,等到那些在三國時期閃耀著的無雙光華的人物一個個老去,漢家之猛將菁華,也就漸漸的都凋零了一個干淨!
正是因為關中、漢中、西涼、並州這一塊區域漢家的人口逐漸的稀少,也就變成了胡人的勢力沒有了牽制,逐漸的龐大了起來,最後因為九品中正制之下,許多寒門甚至是庶人,根本看不到向上的道路,于是就重新掀起了新一輪的反抗……
要不然五胡那些天天啃羊肉牛肉骨頭,連個文字都成問題的家伙,又怎麼能夠在短時間內,就能順利的搭建起一個又一個的國家政權的班子,甚至有的還在那麼多同行競爭當中勝出?
畢竟士族已經在前面做出了榜樣不是麼?
漢家的天子可以替代,那麼士族的天子又如何不能替代?
朝代的更替,對于華夏這一塊大地來說,究竟是一件好事,還是一件壞事?
就算是斐潛想明白了一些事前,但是在此時此刻,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走到那一步,也不知道未來將有什麼樣的事情,什麼樣的狀況在等待著自己……
因此,斐潛便只能是將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了眼前的這一小塊區域,自己多少能夠影響到的這一塊地盤。
而這一塊地盤,此時此刻,正在關中!
在斐潛和馬延徐庶偵看地形,準備作戰的時候,在粟城,荀諶也忙的不可開交。
從雕陰到粟城,從粟城到白水溝,甚至到頻陽,戰線越拉越長,事情就越來越多。
要補給一支大軍,其繁雜勞累處,非經兵事,難以想象。斐潛的騎軍步卒一日在前,後面就要準備好一日的錢糧,而且這里畢竟不同于斐潛原本掌控的平陽附近那種道路已經被修繕平整的區域,而是需要沿著山道谷地,蜿蜒而下,這其中需要調配的民夫,成百上千的輜重車輛,各種物質的倉儲庫存,往來運輸的時間控制,這林林總總,都是荀諶一個人給撐了起來。
粟城之內,幾乎就是一片鬧哄哄的景象,糧食馬料,裝成了袋子高高的堆著,等著輜重車回來裝車,而在一旁還有各種軍用器具,也是堆積如山。軍中計點物資的小吏更是天天拿著一卷木牘,還需要掛著一袋的筆墨小刀,在這些物質旁一再清點結算。
斐潛將前線的後勤交代給了荀諶,而荀諶又是一個精細的人,在他的要求規定之下,這些物質來去都需要有出路,有憑證,有沖銷,也就導致了這些轉運物資的小吏各個都戰戰兢兢,生怕出了一些差池,導致自己輕者的脊背皮開肉綻,重者甚至腦袋都有一些危險……
荀諶這幾天就待在粟城的府衙側廳,在側廳的門口,滿滿的站著要麼是等待匯報事項的,要麼就是捧著竹簡或是木牘,等待荀諶著簽發物資的憑據的各類人員。有的實在是等得久了,但是又不能中途歇息,只能是時不時的左右換一下腳的重心,動一動僵硬的脖子和身軀來多少恢復一些精神。
在側廳之內的荀諶,雖然可以坐著,但是實際上也並不輕松,他自己都不知道這幾天里頭,自己忙里偷閑,到底迷糊了幾個時辰,似乎是在任何時間,廳外總是站著人,手里上也頭總有需要處理的文書,在荀諶的身側,幾個幫忙處理整理文書,登記憑據的小吏也一個個熬得眼楮跟兔子似的……
「報!」一名兵卒來到了側廳之外,稟報道,「關在衙獄的那人欲求見從事,說有重大之事前來稟報!」
「誰?」荀諶一時之間沒有能夠反應過來,畢竟這幾天忙得不可開交,就連這個時間腦袋都有一些昏昏的,緩了一下才想起來,在衙獄被重點看押著的,不就是前兩天被張遼張文遠給抓過來的什麼賈詡賈文和麼?
他要求見?
還有重大事項?
荀諶不由得放下了手中的毛筆,皺起了眉頭。
究竟會是什麼事情?斐潛離開的時候有囑咐自己需要重點關注這個家伙,別讓他跑了,而自己又實在是忙得月兌不開身去時時刻刻盯著,又擔心其他人員會有一些疏忽,干脆便讓人打造了一副重型的枷鎖將這個家伙給扣上了……
鑰匙當然是揣在自己的兜里。
那麼現在,到底是見還是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