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潛真的沒想到,到了雕陰見到了賈詡之後,賈詡感興趣的不是關中的形式變幻,也不是今後他自己的安排,而是看上了斐潛的那一把劍。
那一把漢帝劉協送給斐潛的中興劍。
賈詡宛若無視斐潛身後黃旭警惕的目光,自顧自的端坐于席上,平舉著那把中興劍上下打量……
斐潛頗有些興趣的看著甲魚,嗯,賈詡,覺得這個樣子的賈詡還真的沒有見過。
不管是記憶里面的,還是前一段時間賈詡剛剛被張遼抓過來的時候,賈詡似乎都是一副淡淡的表情,既沒有什麼憤慨的樣子,也沒有什麼委屈的模樣,像這樣露出一臉的緬懷之色的情形,真的還是第一次看到。
賈詡輕輕的用手指頭在劍脊上拂過,良久之後,微微低嘆一聲,然後將長劍回鞘,雙手奉給了一旁的斐潛親衛。
斐潛身後的黃旭,此時才略微松了松一只握著的戰刀刀柄,輕輕的往後略退了半步。
「君侯可知此為何劍?」賈詡沉吟了半響,緩緩的問道。
斐潛點了點頭,說道︰「中興,建寧三年,同時鑄四劍,銘文皆同。此乃四劍之一。」
剛剛拿到這把長劍的時候,斐潛還不是很了解,不過奈何這一路回來,見到了徐庶還有荀諶,這兩個人雖然不是大百科全書,但是漢代的一些基礎知識,明顯是比斐潛這個半桶水要來得更好一些,自然也知道了一點。
賈詡點點頭,繼續說道︰「如此,後此四劍無故失一……此事君侯也是知曉了?」
斐潛慢慢的點點頭,不是很確定的說道︰「略有耳聞。」漢靈帝鑄造中興劍之後,這四把劍便一直置放于宮中,但是後來卻莫名其妙的少了一把。
這個事情荀諶也略說了一句,但是也僅僅是提了一下,並沒有詳細解釋,因此斐潛也就僅僅是知道有這麼一件事情而已。
不過現在賈詡一講,斐潛心中就嘀咕了起來。「……文和之意,莫非此劍……即為……所失之劍?」
賈詡啞然而笑,說道︰「君侯莫要玩笑,這如何可能?」
斐潛頓時默然無語。
死甲魚,逗我呢?
來人,燒水準備熬甲魚湯喝……
斐潛默默的在心中念叨幾句,然後忍了下來。信息不對稱就是這樣,麻痹的很是討厭,這樣的情形就算是在後世也難以避免,一方面是掌握信息的人都會下意識的不讓這些信息擴大化,另外一方面則是缺乏信息的人,或許是沒渠道,或許是沒心情,或許是懶,然後就沒有繼續去挖掘了……
漢靈帝鑄造四把中興劍,然後丟了一把。
哦,這個事情,斐潛現在是知道了,大多數人也就和斐潛一樣,到此為止,並不會深究,只是簡單的就事論事,也不會將一些事情相互聯系起來,但是現在斐潛看著賈詡的模樣,顯然這里面還有一些神神叨叨的地方……
「請文和直言。」斐潛說道。
賈詡明顯是要抖一把的模樣,當然,這樣也是應有之意,要不然怎麼能讓斐潛覺得賈詡是個有用之才呢,再回到大獄當中帶著沉重的枷鎖,這樣的生活賈詡真的不想體驗第二次。
不過賈詡卻看了斐潛身後的黃旭一眼,黃旭立刻也回瞪了賈詡一眼。
斐潛會意,想了想,還是好奇心佔據了上風,便令黃旭把守住廳堂之外,然後便示意賈詡可以說了。
賈詡捋了捋胡須,說道︰「此劍,乃亂世之根也……」
「啊?」斐潛瞪大了眼楮。
這是幾個意思啊?
漢靈帝鑄造的中興劍,怎麼成為了亂世的根基了?
喵喵喵,這賈詡沒發騷,呃,發燒吧?
歷史上,但凡討論東漢崩潰,必說桓、靈,以其蠰爵賣官,寵信宦官,導致天下大亂,黃巾蜂起,以至于漢王朝一朝傾覆等等等等……
然而事實上,真是如此麼?
賈詡沉默了一會兒,說道︰「永康元年間,竇氏臨朝問政,權柄天下,乃定章帝玄孫,繼承大統。建寧元年,先帝繼位,以太傅陳、大將軍竇及司徒胡三人,共參錄尚書事……」
斐潛不明覺厲的點點頭,這些都是已知的事情,不過賈詡究竟要講什麼,又和這個中興劍有什麼關聯?
賈詡看了一眼斐潛,就知道斐潛現在處于一個什麼狀態,便略微解釋了一下,說道︰「君侯可知迎先帝入朝者為何人?」
斐潛眨眨眼,說道︰「莫非為大將軍竇?」
「非也。」賈詡搖了搖頭,說道,「乃光祿大夫劉儵、奉車都尉曹節親至河間迎之……而後掌權乃竇陳二人,且又密謀去除宦官,方有辛亥政變……」
雖然賈詡沒有說得非常清楚,但是大體上斐潛也能推斷出來了。
但凡迎立皇帝,自然是大功一件,但是明顯的是漢靈帝登上皇位之後,吃肉喝酒的全數是大將軍竇武和太傅陳蕃一系列的人員,並沒有分潤到了宦官這一邊,導致宦官多有不滿,可能也會在漢靈帝耳朵邊多有讒言,搞點小動作什麼的,這樣的事情也就進一步加深了雙方之間的關系走向冰點,最終兵戎相見。
辛亥政變,嗯,看來到了辛亥這個時間,好像都不怎麼安分啊……
當然,漢靈帝在這個事件當中,或是是對于迎駕的宦官麼有些偏心,或許是也想借著宦官的手去除掉越來越龐大的竇氏集團,至于是哪一種情況,現在也不得而知了,只是知道後來的事情就是竇武太大意了,然後被曹節等人一陣反撲,領了便當下場休息去了。
賈詡繼續用他那個慢悠悠的腔調講道︰「……建寧三年,鑄得中興劍四,鎮于宮中四方之位,四年,先帝元服,大婚,立宋氏為後,大赦天下……亂便由此而起……」
古代想要打一把劍,尤其是像皇室這樣,要打一把具備象征意義的劍,不是隨隨便便開個爐火,拿個錘子敲幾下了事,必然是繁瑣無比,按照各種流程,搞不好還需要拜祭祖先之類的,因此在建寧三年鑄造而成的中興劍,估計至少要在建寧二年,甚至是元年就需要開始著手了,那麼也就是說,漢靈帝在登基初始,便開始做了這一件事情。
雖然不知道漢靈帝在元服的時候到底是幾歲,但是大概是十二三歲的樣子,那麼不管是誰,到了中二的年齡總該是多少有一些中二的舉動或是中二的夢想吧,因此中興劍的誕生也就不足為奇了,或許在那個時候,漢靈帝還一度深信自己是中興之主也說不定……
好吧,所有皇帝一開始都是這樣認為的。
等等,宋皇後,宋氏,斐潛忽然想起來,曹操他什麼,是妹夫還是姐夫啊,好像就是姓宋的,然後曹操也是因為這個姓宋的事情,被牽連導致丟了官……
賈詡臉上露出一點略帶嘲諷的笑意,說道︰「……先帝雖有宏圖,卻無手段,除竇氏,卻陷于中常,宋氏亦無能,天下之政歸于宦官之手,安得不亂?」
其實歷朝歷代當中宦官當中也有清明政治的人,而普通官員也未必見得是一定有多好,只不過因為宦官一個是知識不夠,多數砸了鍋卻不懂得補,二個是宦官對自己夠狠,所以一旦狠毒施展起來,就難免不講規矩,沒有了多少底線,這自然成為了絕大多數古代知識分子言之灼灼的詬病之處……
按照賈詡的意思,利用官宦搞掉竇武,這個沒有什麼問題,但是放出去的宦官卻沒有繩套,這就是主人的過失了。
「……建寧年間,黨錮多起,州郡之內,鉤黨者無數,陳李之流瑟瑟不敢言,中常越發得勢,構宗親陷皇後,朝野之上噤若寒蟬,後又立鴻都學宮,諸生皆州郡舉用闢召,或出為刺史太守,或入為尚書侍中,乃有封侯賜爵者,誠然鼎盛一時……終讓各地大族忍無可忍,中興之劍便因此而失……」
鴻都學宮是宦官們派為了培養擁護自己的權勢,和士族勢力佔據地盤的太學相抗衡的產物,借漢靈帝之名,開設的學宮,自然會侵佔到了士族勢力的根本,但是斐潛卻沒想到,這個事情居然也和中興劍牽扯到了關系。
或者換一個角度來說,之前宦官怎麼折騰,士族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忍了,唯獨當宦官開始動到了士族的根基的時候,士族勢力就無法容忍了,這個斐潛自然也是能夠理解,不過這跟偷竊中興劍有什麼必然的聯系麼?
賈詡微微笑著,然後說道︰「……某隨太師,嗯,入京期間得閱太庫文獻……失竊之後,宮中閉宮檢索多日,亦只得‘無故’二字落于筆端……」
「無故」,這兩個字就是極端的諷刺了,東西丟了,值守巡邏的人呢?清潔打掃的人呢?監督清點的人呢?既沒有寫什麼懲罰,也沒有什麼其他的記載,就簡簡單單兩個字「無故」,丟了就這樣算了?
開什麼玩笑。
這個可是皇帝親自下令鑄造的,並且還具備一定的象征意義,放在宮中也是按照四面的方位進行擺放的,明顯是漢靈帝對于自己和大漢王朝的精神寄托之物,丟了之後怎麼會輕易的就算了?怎麼可能就一個「無故」,就算是結案了?
所以,這個「無故」,意味著當時發生了一些不可解釋的事情。
「……熹平七年失其劍,先帝便改元光和。二年,時任京兆尹楊文先,會同司隸校尉陽方正揭發中常侍王甫,勒索忠良斂財無數,以七千萬錢之名下獄,死于杖下,尸磔……」賈詡繼續說道,像是說兩個毫無關聯的另外的話題。
斐潛皺眉,听著賈詡的話語,思索著。
改年號光和?
光和,和光,和光同塵?
要知道古代年號這個玩意,可不是像曹雞肋一樣,拿著雞骨頭就隨口一說,必然是有一點含義。
「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是謂玄同。」
這個年號,又代表了當時漢靈帝的什麼心境?
再者,中常侍王甫?
楊文先?陽方正?
敲詐勒索,斂財無算之罪?
這個看起來很光明正大的理由之下,似乎掩蓋這一點什麼?
要知道早在光和之前,漢靈帝已經開始指使手下的宦官,在西園大肆的買賣官爵了,更何況七千萬錢,呵呵,這個也就是兩三個高官的價格而已……
當時漢靈帝明碼標價,童叟無欺,朝中官員,千石者,需納千萬錢,爵位另算,而地方官員則是倍之,同時不論大小官吏,但凡升遷,都需要投標,價高者才可得其位,這樣一來,七千萬錢看起來數量大,其實真的不算多少,要知道大漢王朝就不算朝中的官員,大大小小的各種郡就有百來個,橫豎就只是價值兩三個郡守位置而已。
更可況之前這個中常侍王甫可是權柄滔天,在他的授意之下,不說朝野當中的大小官吏,而且還搞死了一個宗親王爺,就連漢靈帝的宋皇後,其實也是這個王甫在其中作梗,這樣的一個得到漢靈帝極度寵信的大宦官,急轉直下,因為貪污受賄的罪名直接在獄中就被杖死了,而且還不算完,死了還要被尸磔棄市,這才解了氣……
這有多大的恨才會讓漢靈帝如此?
難道只是因為那七千萬錢麼?
斐潛模了模下巴上的一層軟軟的胡須絨毛,皺著眉說道︰「……文和之意,中興劍失竊,與中常侍王甫有所關系?」
賈詡笑了笑,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這個問題,沒有答案。
但是從這些事件,一件件的進行推測來看,對于中常侍王甫正常來說,是沒有偷竊中興劍的必要的,也有很大的可能是冤枉的,然而可能在中興劍失竊之後許多證據都指向了他,這就成為了漢靈帝心中的一個疙瘩,雖然在失竊之時沒有立刻宣判,但是最後可能是漢靈帝的授意,或者是楊彪等人順水推舟,就將中常侍王甫給收拾掉了。
「……後陽方正上疏,曰太學、東觀足以宣明教化,請罷鴻都之選,以消天下之謗……後鴻都便廢……」賈詡繼續慢悠悠的說道,「……然此事尚未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