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漢代,斐潛就沒有再相信過什麼王霸之風一震再震有什麼特殊療效,也不相信唱一個天下興亡百姓苦的小曲就可以收攏一大波的崇拜的目光。
拿一張世界地圖的大餅去忽悠武將側,沒有什麼問題,因為那些武將的智力多半是用在軍陣軍事上,對于這個世界的認知,還有對于未來的方向,其實並不一定有多少屬于他們自己的成熟的想法。
但是謀士不一樣。
有刀,有抱負,然後就會被這些謀士撲上來抱大腿,然後喊著要要要麼?
謀士,特別像是這些智慧一流的頂尖智者,所衡量的不是有多麼遠大的理想,而是實實在在擺在面前的實力,然後再來判斷這些實力當中,哪一些是可以讓自己利用的……
就像是諸葛三兄弟,他們之間的情誼難道不好麼?
之前的發生在斐潛自身之上的例子,論情誼,斐潛和龐統還是不錯的吧,論關系,不論從龐德公的角度,還是從荊襄聯姻的關系上,都算是不錯吧,而且當初離開荊襄的時候,龐統也明明很想跟著一起來,但是最終還是沒有。
原因只有一個。
龐德公不允許。
或許有一部分龐德公淡薄名利,崇尚黃老的原因,但是最重要的是當時的斐潛,兵不滿千,將不過十,縣不過五,拿什麼去吸引龐德公改變心意?
如同此刻斐潛在面對賈詡。
歷史之中,賈詡從董卓開始,從李傕到張繡,然後再到曹操,在這些選擇中,目標恐怕就是方才所說的那一條主線,要斬斷關東士族的這一只腐朽的臂膀。
估計在宛城之戰後,賈詡見到曹操所說的話語,估計也就是和現在差不多,鼓動曹操和袁紹所代表的的關東士族對抗,畢竟在宛城之戰不久,便爆發了官渡之戰。
而在官渡之戰前夕,曹操所在的兗州地面,除了荀彧郭嘉那有限的幾個人之外,基本上來說並沒有多少看好且堅定的支持曹操和袁紹抗衡……
所以最終曹操才對著賈詡說出那一句話︰「使我信重於天下者,子也。」
也是,就連殺子仇人都能容納,還有什麼比這個更加讓人信服的呢?所以當曹操擊敗了袁紹之後,冀州士族便毫不遲疑的紛紛轉頭拜倒在曹操的裙據之下,多半便是賈詡這個舉措的功效。
這樣的謀士,前前後後,甚至連未來可能發生的事情都算計在內的人,又怎麼會因為幾句話,或者幾個後世的社會問題,又或者展示了一下所謂的遠大抱負,就義無反顧的拋棄一切,甚至是自己的家族立場,死心塌地的為自己服務?
斐潛現在的形式,比起歷史上的當時的曹操,似乎各有千秋,或者說,在某些方面上,還要稍微強那麼一些,特別是針對于賈詡來說。
畢竟斐潛這里,並沒有太多的關東士族。
所以這只甲魚,決定到我這里來忽悠了?
這不應該是我來干的活麼?
看來之前的安排是正確的,要是真讓這個大忽悠抓到了說話的機會,搞不準就要麼腳麻了,要麼腳就瘸了……
誰能分辨得出,方才賈詡的話語當中,有幾分真,有幾分假?
哪一些是真的,哪一些是假的?
斐潛上上下下的看了賈詡幾眼,琢磨著要不要還是叫人去燒點水,干脆熬湯喝算了。
賈詡被斐潛盯著有些發毛,不由得收了收方才一副慷慨激昂的模樣,擺出了一副嚴肅正經臉。
「文和,」斐潛也換上了一副正經的模樣,不苟言笑的說道,「汝之言,雖有矢的,亦有非也!」
賈詡倒是一點情緒都沒有表露出來,只是拱手說道︰「請君侯賜教。」
「……汝為法家之人,應知法家之利弊。」斐潛看著賈詡,說道,「某且言之,若有不足之處,文和可直言便是。」
「法、術、勢,各有妙用,以禮輔之……」斐潛豎起三根手指頭,說道,「此乃先秦法家大成也,韓非子功不可沒。」
賈詡點點頭,
「儒則尚禮,道則尚虛,墨則尚義,法者……」斐潛停頓了一下,然後看著賈詡說道,「尚人,或言,尚君也……」
賈詡睜大雙眼,略帶一絲佩服神色,點頭稱是。
法家中「法治」不是現代意義上的法治。雖然強調以法來管束削弱貴族勢力,但根本目的在于將權力集中在君王手中。法律之上的仍是君主皇帝的權力,所謂「出口即法,下筆乃律」,君王可以超越法律之上,凌駕于法律之外,這樣的法實質是權大于法的王法,因而它談不上真正的現代意義上的法治,故而斐潛說「法尚君」。
這些資訊,在後世都不一定有人會去特別留意,更何況現在是在漢代。因為知識傳播的速度相對較慢,並且多數是以家學這種形式進行傳承的,因此很多時候漢代土著並沒有機會接觸到除了自家家學之外的一些東西,就算是有,很多也是其他學派的只言片語……
想象一下,一根竹簡上最多只能寫十幾二十個字,然後一卷大都三四千字的模樣,在這樣的條件下,想要有大量的書籍來提供給個人閱讀,是一件相當奢侈的事情了,因此在古代,基本上來說,一個人便只能是精修一個學派。
所以當斐潛不僅能夠講出法家的特色,並且還能和其他學派進行比較的時候,這些知識量基本上就不是一般的漢代士族所能掌握的了。
不過這個並沒有結束,斐潛繼續說道,「……文和承法家衣缽,當知‘好利惡害’四字,然成亦如是,敗亦如是……」法家認為人都有「好利惡害」或者「就利避害」的本性,商鞅曾言,「人生有好惡,故民可治也」,並根據這一點出發,來制定相關的法律條例。
趨利避害性可以說是整個生物界、自然界和人類社會的本性。
喜陽的樹木生長都盡量向陽,喜陰的生物都盡量向潮濕陰暗的地方聚攏。人踫到利刃就縮手,遇到了火焰要避讓,這就最基礎的公理,也是生命得以延續的本能,法家便從其中得出了一條基礎的支配人民群眾的原則,「好利惡害」或者「就利避害」。
這種「好利惡害」或者「就利避害」不全部在物質層面,甚至也體現在精神的層面,當某一些人覺得他的某個行為可能會導致更加惡劣的後果的時候,就有可能會采取犧牲個體,保全群落的舉措,這種就屬于更高一個層面的「就利避害」。
根據優勝劣汰的進化原則,最終能夠生存和繁衍的必然是能夠趨利避害的,不趨利避害那必然被淘汰,高等種族靠力量和智慧維持繁衍,劣等種族靠數量維持繁衍,不趨利避害,種族就有滅亡之禍,這不僅僅針對生物,同樣也對人類有效。
「故而,法家之道,非王先法,因時制宜,度而取長,稱而取重,權則索利,以順民性,饑而求食,勞而求佚,苦則索樂,恥則求榮……故而韓非子有雲,飛龍乘雲,螣蛇游霧,雲罷霧霽,而龍蛇與蚓蟻同矣……」
斐潛話鋒一轉,對著賈詡繼續說道︰「……堯為匹夫,不能治三人;桀為天子,卻能亂天下……文和欲斬腐臂,敢問何以至其腐,若斬之,何臂可替?新臂又腐,又該如何?皆盡斬之?使先秦之弊重現?亦或是……」
賈詡沉默著,卻牢牢盯著斐潛。
法家是為君主服務的,這一點賈詡不能否認。
那麼左臂和右臂也都是為了大漢這個身軀服務的,這一點賈詡也同樣不能否認,那麼作為法家最為推崇的君主,當身軀腐爛的時候,是不是也有責任?
那麼斬腐臂,斬到最後,便是斬到了君主的身上,但是如此一來,又和法家自身的立場相違背……
這也是賈詡內心當中最為矛盾的地方。賈詡也同樣想過這樣的問題,但是實際上很多時候他寧可將這些問題都歸類到是關東士族的身上去,是臣不肖,非君不為。
身為法家的繼承人,必須尚君,或者說找到一個明君,但是實際上,賈詡也知道,所謂的明君其實是不存在的,那麼該怎麼辦?
殺了換一個?
再換一個也是如此呢?
叛漢?
抱歉,這種事情,在這個時代,在這個時間節點,就連董卓都沒有想過。可以換皇帝,但是依舊還姓劉。
良久之後,賈詡方問道︰「若以君侯之見?」
斐潛對于這個問題,其實他早已經有了一些初步的計劃,但是現在還不能完全說出來,于是就說道︰「文和可知,戶樞不蠹,流水不腐?」
賈詡微微重復了一下,皺著眉頭想了想,卻搖頭道︰「此何異有之?」
斐潛呵呵笑著,進一步稍微的解釋了一下,說道︰「上尊王,下啟智,則中可矣……」
賈詡轉動了幾下眼珠,然後忽然說道︰「某有惑,望君侯釋疑……」
斐潛點點頭,示意賈詡可以提問。
「故而君侯復疆于並北?」賈詡問道。
「然。」這也沒有什麼好否認的,所以斐潛點頭說道,本身並北的士族就少,便于重新規劃整理。
「故而君侯立守山學宮?」賈詡進一步追問。
「然。」斐潛點頭道。
「故而君侯于此引而不發?」賈詡立直身軀,繼續追問。
斐潛沉默了片刻之後,才點頭說道︰「然……」
「故而君侯之前棄某不問?」賈詡忽然一個轉折,問到了自己身上。
「……這個……然也……」斐潛猶豫了一下,看了賈詡一會兒,最後才承認道。
賈詡搖頭苦笑,感嘆道︰「……如此,君侯下得好大一盤棋啊……輕騎突進,截殺美陽……抽身于外,坐觀關中……待關中士族豪右衰敗,便又是一方並北之地……」
正在此時,忽然廳外跑進來一個兵卒,手中高高舉著一份軍報,軍情緊急,自然是隨到隨傳,半點不容得耽擱。
斐潛從黃旭的手中接過了軍報,檢查了火漆之後,便知道是粟城徐庶發過來的,拆開上下還看沒有幾列,就吸了一口涼氣,沒忍住月兌口而出︰「……關中……有疫?!」
一旁的賈詡,听聞了也是同樣吸了一口涼氣,瞪大眼珠看著斐潛。
斐潛苦笑,說道︰「……文和,此事……與某無關……」
賈詡點點頭,又搖搖頭,嘆了一口氣說道︰「……天意如此,天意如此啊……君侯,可撤粟城之兵矣……」
「撤粟城之兵?」
賈詡回望廳外,幽然說道︰「如今便是弘農、關西之爭,君侯屯兵于粟城,便如芒刺在背,關中諸子,終不敢放開手腳……況且如今美陽已亡,池陽定然獨木難支,馬韓之流難成大事,西涼已無統帥之人……」
「……君侯撤兵,正當其時……加之時疫,關中必亂無疑……」想到曾經有席卷天下的力量的西涼集團,如今就剩下大貓小貓三兩只,賈詡多少也是有一些感慨。
斐潛注意到,賈詡用的是「時疫」二字,而且再說的時候,多少有一些無奈的感覺在內。
因為大漢王朝,其實發生過許多次的瘟疫了,每次遇到瘟疫的時候,許多時候便只能是苦苦挨著,然後等到冬天來臨,一切便覆蓋在冰雪之下,故稱之為時疫。
不過這些瘟疫,多半都是伴隨著戰爭而來,就比如新王莽始建國三年,辛未年,瀕河郡蝗生,大疾疫,死者過半,隨後丙子年,二月又大疫,馮茂在句町,士卒死于疾疫者十有六七……
不止在政權更替期間,就連一般性的平叛,有時候也會同樣爆發出瘟疫,就像是當年馬援在建武二十年,南征交趾,軍吏經瘴疫死者十之四五,後于建武二十五年,武陵五溪又逢大疫,人多死……
所以關中如果戰爭不停息,那麼瘟疫就可能不會終止,但是按照現在看來,在關中的紛爭會停止麼?
呵呵。
很難說。
或者是基本上不可能,這些人有的已經將自己的身家性命都壓到了牌桌之上,又怎麼可能輕易的收手?
「文和言之有理……」斐潛點點頭,說道,「……如此,便撤兵粟城……」
賈詡看著斐潛身側掛在劍架子上的中興劍,沉默了片刻之後,忽然鄭重的向著斐潛拱手道︰「……君侯,另有一事,可否借中興劍一用?」
啊?
听說過借箭的,沒听說過借劍的,甲魚要借這一把中興劍做什麼?
賈詡也看出斐潛的疑惑,便緩緩的解釋道︰「……君侯不知是否听聞過,飛熊一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