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常來說,父母都是愛自家的小孩的,就算是有的嘴上不怎麼說,表達的方式可能不一樣,但心里還是時時刻刻都掛念著自己的孩子,都會認為不管怎樣都是自己家的小孩更好。
這種血脈之間的聯系,似乎是一種天然的傳承,是刻在基因里面的一種東西,而那些極其個別的奇葩父母,則是最多就是好比基因突變……
於夫羅也不例外,他也喜歡自己的孩子。
這個時代,有個小孩並不容易。一個是因為為了提升人口數量,不管是胡人還是漢人,都比較提倡早婚早育,甚至像漢律里面都明文規定,如果一個女子想要修煉成佛,所需要繳納的稅金恐怕會讓一個普通家庭直接破產。
因此大部分的女子在第一胎的時候,年齡都較為偏小,而且在漢代並沒有什麼專業醫院的條件下,生產的風險,以及生產之後的傷口感染問題,向來就是新母親和新生兒的巨大殺手。
於夫羅年歲也不小,以前就是右賢王,現在又是單于,這身邊的女子向來就是不少,有生孩子的也很多,但是現在活下來的也就是五個……
因為各種原因所夭折的,在於夫羅臂彎里面漸漸冰冷的,也不再少數。
所以這些能夠長大的孩子,於夫羅都很喜歡,也很疼愛,若有一些空暇,他也會陪著孩子一同在草原上騎馬,一同在草地上打滾做游戲,在這樣一個方面,其實也和普通的父親沒有什麼兩樣。
驟然听聞斐潛提出了這個關于繼承人問題,於夫羅心中不免有些茫然。如果按照原本的習慣,現在於夫羅的默認繼承人,是呼廚泉。
兄死弟及。
這被許多儒家人士認為是大逆人倫的制度,卻是因為特定的生產力因素所決定的。漢代,不管是胡人還是漢人,壽命都不長,但是胡人身處的大草原之上,奉行的是赤果果的弱肉強食的法則,因此在上一輩死去的時候,下一輩往往年歲並不大,在這樣的環境當中,一個弱小的繼承者並不能保證家族部落的有序傳承,所以兄死弟及這樣的規則便應運而生。
但是這樣的制度,卻和人性違背。
斐潛看了看有些沉默的於夫羅,喝了一口酒水,然後若無其事的說道︰「有誰不希望自己的家族長久綿延啊,是吧,單于……單于?」
「啊……」於夫羅回過神來,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說道,「小王走神了……將軍方才說什麼?」
斐潛也不以為意,繼續說道︰「繼承人啊,單于選好誰當繼承人了沒有?」
於夫羅沉默了一會兒,將桌案之上的酒水一飲而盡,說道︰「這還有什麼好選的,這繼承人……應該是小王之弟,呼廚泉……」
「啊?哦……」斐潛意味深長的哦了一聲,然後說道,「……這都怪某,和單于相處久了,交談也是甚歡,竟然有時候忘了……忘了……算了,不說這個了……喝酒,喝酒,嘗嘗這個菜肴,這是特意選用上等的小羊肉所制……」
於夫羅不好繼續說什麼,或者說是也不知道應該說一些什麼,便按照斐潛所說的,頗有些食不知味的拿著桌案之上的烤小羊排,有一口沒有一口的吃著。
過了半響,斐潛轉移了話題,談起了鮮卑人來。
這一次和於夫羅聯手,也算是合作得不錯。南匈奴人不愧是馬背上的民族,長途行軍跋涉的能力確實不容小看,和馬越等人從陰山山脈西側的出口繞到了滿夷谷道的北面,堵住了拓跋郭落回去的道路,這才算是全功于一役。
不過這個事情,也算是一報還一報。
當年匈奴強大的時候,東胡那邊的人呢,被壓迫得夠嗆,然後也是這樣一只東胡的軍隊,在匈奴人正面和漢軍交鋒的時候,從大興安嶺那邊出發,千里奔襲了匈奴的王庭,導致正面戰場上的匈奴軍隊大敗……
而現在的鮮卑人則是當時的東胡人延伸和繁衍出來的,這樣一來,多少也是有些一報還一報的味道。
說到這個,於夫羅也是顯得重新有興致起來,這一次眼見拓跋郭落死于自己的面前,這種大仇得報的快感,也是讓於夫羅很是興奮了幾天。之前於夫羅從美稷王庭撤離的時候,曾經發下誓言,如今也算是完成了一半多,這讓於夫羅在族人面前也是分外有面子。
「哈哈,這個自然,這個自然……痛快,痛快啊……」於夫羅拿著小羊排的肉骨頭揮舞著,就像是坐在馬背上揮舞著戰刀一般,意氣奮發的說道,「……鮮卑狗輩,也有今天!哈哈哈……對了,這次捕獲的鮮卑狗,還是按照老慣例分配?」
斐潛點點頭。
這些被抓獲的鮮卑人,其實就已經淪為奴隸了。
當然,在漢代的漢律當中,對于蓄養奴隸的,是要科征重稅的,也就是說,其實漢律也逐漸的體現出摒棄奴隸制度的一個方面的內容,但是在實際過程當中,奴隸制度一直延續到了封建社會的晚期,都還有殘留。
更不用說草原文化的胡人了,在他們的觀念里面,奴隸制度就是長生天的安排……
這一次戰爭的損失,多少也要從這些鮮卑人身上找補一些。通往陰山的道路還不完善,需要修整;被破壞的居民安置點也同樣需要重建;平陽呂梁山內的礦場挖掘和石材開鑿,也是大量缺乏人手……
而這些鮮卑人,則是最好的勞動力資源。
斐潛說道︰「就按照老規矩辦吧……不過,這些人手,還是不太夠啊……什麼時候再多搞點人就好了……哦,沒事沒事,喝酒喝酒……」
於夫羅收回瞪圓的眼珠子,然後也跟著斐潛一起喝酒,心里卻在嘀咕著這麼多人吃下肚,這個斐潛居然還嫌少,還想著什麼時候再搞一批,看來自己這個度量啊,還是應該再往大處考慮考慮……
「對了,說道鮮卑……有一件事情,我覺得還是有必要讓單于知道一下……」
斐潛忽然想起的模樣,沖著身後的黃旭招招手,讓黃旭去將一旁革囊當中帶著的一些軍報取來,隨後在其中翻撿了一下,從中拿出了一份,讓黃旭遞給於夫羅的親衛。
「這是……」於夫羅不明就里,一邊從自家親衛手中拿過軍報,一邊問道。
斐潛笑著說道︰「就是我們的軍報而已……不過其中麼,有些事情還是挺有趣的……單于可以自己看看……」
於夫羅雖然並不像漢代的知識分子那樣懂得四書五經,但是看漢字,讀些簡單的軍報還是沒有什麼問題的,當下展開了平陽特制的葛紙,上下看了幾眼之後,眉頭就不由得皺了起來。
「將軍!」於夫羅臉色有些難看的指著軍報說道,「這些……是真的?」
斐潛點點頭,說道︰「這個並不是我們漢人說的……白石羌你知道吧……嗯,白石羌的人也和我們有些貿易往來,換一些毛皮什麼的……然後這些事情也都是白石羌的人親眼所見……當然這種事情,就算去問也多半會說沒有……而且我想,如果我們漢人過去,可能是什麼都看不見的了……呵呵……」
「白石羌?」於夫羅喃喃的說道,「也對,做這個事情,自然是要避人耳目……若不是原本在周邊居住追逐水草的羌族人,又怎麼會看見?」
於夫羅一邊再次在軍報的字里行間尋求真相,一邊喃喃的用匈奴話不知道在嘰咕一些什麼,說得極快又極其含糊。斐潛雖然也懂一些匈奴語,但是依舊什麼都听不清楚,只見的於夫羅的臉色越來越差,似乎是有一團怒火在其眉間燃燒起來。
「@#@¥!」
於夫羅突然吼了一句什麼,然後將軍報重重的拍擊桌案之上,「呯」的一聲發出了巨響,頓時驚動了雙方的親衛,在嘩啦啦的甲冑鐵片撞擊聲中都往中間圍了上來。
「嗯,沒事,沒事……都退下吧……」斐潛看了一眼於夫羅,然後揮了揮手。
於夫羅低著頭,一句話都沒有說,只是將手舉起來,在頭頂上擺了擺。
雙方的親衛,這才相互看了看,然後緩緩的退下了。
「……」良久之後,於夫羅才低聲問道,「這個事情……將軍怎麼不早說……」
軍報上面提及,在高奴附近,見到一些鮮卑人出沒,似乎是使者的模樣,然後得到了呼廚泉的手下的招待……
當然是不是真的使者,軍報上面也沒有說完全確認,只是說疑似,但是按照正常的思維來說,誰沒事會到對方的地盤上遛彎啊?
又不是吃多了,到公園遛彎消食……
因為當時於夫羅也不知道自己跟著斐潛北上,到底能不能順利收復王庭,也不知道會有什麼樣的意外,因此將族人分成了兩個部分,大部分跟著自己,而另外一小部分則是跟著呼廚泉留在了高奴縣城,這樣就算是自己這一行出了什麼問題,還是有一部分的族人可以代表著自己這個部落留存下去。
但是於夫羅當時看起來相當周全的舉措,現在看來,卻出現了一些問題。
高奴出現了鮮卑人!
而這個事情,於夫羅竟然還是從斐潛這里才得知!
面對這樣的情況,怎麼能讓於夫羅不怒火中燒!
「來人!」於夫羅忽然招呼一聲。
「等等,單于是不是想派人前去核查?」斐潛忽然豎起手掌,示意制止。
「這是自然!這個事情定要查個清楚!」於夫羅眉毛豎立,神色嚴峻的說道。
斐潛緩緩的點點頭,說道︰「單于要查,我也不反對……只不過現在單于就算派人去,恐怕什麼也查不到了,說不定連根毛都看不見,不知道單于,信還是不信?」
「這……」於夫羅瞪著眼,就像是被噎到了一樣,半響才長出一口氣,然後才示意趕過來的親衛重新下去。
於夫羅也不傻,所以斐潛一說,自然也就想明白了。
「呵呵……」斐潛輕輕笑了兩聲,說道,「單于莫怪,我只是想到了一句話……有一句話是這麼說的,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不知道單于有沒有听過?」
「嗯?!」於夫羅瞪著眼說道,「這話誰說的?竟然敢說如此大逆不道,蠱惑人心的言語,理應處斬!若是行伍當中每個兵卒都認為自己是將軍,那麼誰來當士兵,誰來沖鋒陷陣?讓原本的將軍來麼?」
等級制度是胡人統治階層的根本,當然,也是很多統治階級的根本大法,只不過有的明顯一些,有的隱晦一些而已。想要越級挑戰的,自然就會觸及到天空上面的那一根高壓線,挺過去了,渡過雷劫了,方才有可能躋身上層。
斐潛點點頭,說道︰「沒錯,我也是這麼認為的……不過麼,顯然是有人想要當將軍了……」
「他敢!」於夫羅怒喝道。
斐潛搖搖頭,說道︰「這已經不是敢不敢的問題了,而是做了多少的問題……」
於夫羅啞然,半響才說道︰「……如果是將軍你……你會如何處理?」
「這個麼……」斐潛微微笑著,說道,「單于……你可知道‘鄭伯克段于鄢’?」
「什麼什麼語言?」於夫羅顯然對于左傳不怎麼熟悉,一時間沒有能夠反應過來。
「哈哈,是鄭伯克段于鄢……」斐潛笑著,稍微將這個事情說明了一下,然後說道,「……你看,單于,何必需要問我怎麼做,這春秋左傳里面,都已經明明白白寫清楚了……所以啊,書籍才是我們最為寶貴的財富,一輩一輩的漢人,就是用這些文字,這些書籍,將他們的經驗,一點點的傳授到了現在,也將傳授到未來,千萬年之後……」
有文化,才有民族。
沒有自己的文化,就沒有真正的民族。
漢,正是有這些漢字,漢語,漢服,漢章,最終才一脈相承,綿延不絕……
斐潛講到這個,似乎也有些懷念。自己在後世的時候,有時候真是厭煩了讀書,而自己的父親也不太懂得開導和勸慰,只是將「多讀點書終歸有用」這句話翻來翻去的講,現在想起來……
「唉……」斐潛嘆息了一聲,半仰著頭,望著天空,帶著一絲緬懷的神色說道,「……多讀點書,終歸是有幫助的……這句話,我父親也常和我講……」
半響,於夫羅忽然說道︰「……將軍,小王倒是有個不情之請……能不能派幾名飽學之士,到我哪里去講講這些經文……我其實也非常喜歡這些,只是苦無大儒指導……」
「去你那邊?」斐潛挑了挑眉毛,說道,「……抱歉,單于,我們都是老朋友了,我說實話……你那地方,呵呵,真不一定有人願意去……這個傳授教學之事,終歸是要你情我願,學的願意學,教的願意教,要不然學也學不好,教也不用心……行吧,我就幫你問問,不行就說去幾個月,給個時限什麼的……當然,教得不好就要在那邊繼續,也好給這些人些壓力,不能隨意糊弄我們的朋友,單于你說是不是?」
於夫羅大喜,連忙向斐潛道謝。斐潛擺擺手,正準備說些什麼的時候,忽然抬頭看了看周邊,只見旌旗飄飄,布幔獵獵……
「啊……起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