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大人明鑒,陛下將不日歸雒……」
楊修在巾帛之上端端正正的寫下了這一句,不由得露出了一絲笑意,略顯得有些得意的晃了晃腦袋。
之前楊修和其父楊彪告別的時候,父子兩人就有坐下來好好談過,當時楊修就推論劉協不可能在並北久居,甚至還推斷說劉協離開並北之後,必然回歸雒陽。而現在,這兩個推斷都算是成功應驗了,自然讓楊修覺得心情不錯,怡然自得。
漢家天子,除了開國的劉邦之外,算是在蜀地待過一段時間,其余的皇帝要麼在長安要麼在雒陽,基本上就沒有考慮過其他的城市,不是這些皇帝都懶得動,而是長安和雒陽在漢代,在這個通信極度貧瘠的年代,位于版圖中央的行政中心,確實是有著不可替代的作用。
除非劉協已經放下了大漢天下,準備一輩子在邊緣地區苟延殘喘,否則只要劉協有一點點的帝王之心,久一定會想辦法回到長安或者雒陽這樣的行政中心,版圖重心來。
而長安和雒陽兩個地方,劉協也必然是傾向于雒陽更多一些。
這個倒不是有什麼其他的特殊情懷,只是長安這個地方對于劉協來說,就像是一個噩夢。董卓將劉協挾裹到了長安,又在長安經歷了那麼多的事情,眼睜睜看著董卓授首,卻迎來大臣跳城身亡,困頓無比的長安生活,在劉協心中留下的印象只有無窮無盡的痛苦,卻沒有絲毫的歡愉。
這樣的一個城池,縱然是大漢最早的都城,縱然比起被董卓焚毀的雒陽來說可能在宮城更加規整和完善一些,但是在劉協心中,卻宛如絕境一般,是一刻也不想多待的,所以當時種劭要帶劉協離開長安的時候,劉協沒有多少猶豫。
劉協當時選擇並北,或許是因為征西將軍這個人……
楊修將毛筆尖放到了嘴里,將筆鋒舌忝了舌忝,眯著眼,琢磨了一會兒,才繼續動筆往下寫︰「……征西遣八百騎,步卒千二,將校三人,護衛陛下南歸……至雒便恐為陛下北軍矣……」
征西將軍斐潛這個人,楊修卻有些看不透。明明可以很強勢的時候,卻表現得很弱勢,明明可以更進一步的時候,卻退縮了回去。
這個征西將軍到底在想什麼?
楊修眉頭緊緊的皺了起來。
想不通。
比如這一次,如果征西將軍斐潛跟著劉協一同回雒陽,恐怕最少一個衛將軍是少不了的,甚至更進一步都有可能,然而這個斐潛斐子淵卻拒絕了。
說斐潛懼怕和弘農楊氏抗衡吧,當初不管是在平陽還是在關中都沒有絲毫退讓的意思;如果說不懼怕麼,這一次又似乎是主動的退出了朝堂之爭。
莫非這個征西將軍真的只是一個大漢諍臣,只求社稷安穩邊境平定?
可是又不是很像……
楊修嘖了一聲,然後幾次想要落筆寫點什麼,卻尋思再三,最終將筆往筆架上一掛,站了起來,背著手在堂內轉起圈來。
既然征西將軍退出了爭奪朝堂中心,那麼現在反倒是楊氏被捅到了台面之上。
斐潛給劉協的兩千兵馬,雖然不多,但是對于現在的雒陽來說,也是一只不大不小的軍事力量,更何況這些兵馬也有不少是上過陣的老卒,若是陛下有心,以其為骨架搭建出一只萬人的部隊來,也不是不可能……
再加上因為求賢令的原因,這一段時間投奔劉協的一些士族子弟……
無形當中,劉協從一個要兵沒有兵,要人沒有人的光桿皇帝,搖身一變成為了多少掌控了一些權柄的正兒八經的皇帝了。
而且還是心性不定的小皇帝。上一刻還對于要約束征西將軍的意見大肆贊同,下一刻卻又和征西將軍同乘同車……
這到底是幾個意思?
不過來日方長,劉協回到雒陽之後想要壯大,自然還需要一定的時間,所以還可以慢慢尋找寫破綻,另外想些對策。
楊修嘆了口氣,搖了搖頭,重新回到桌案之後,坐了下來,提筆繼續寫道︰「……征西將軍,依孩兒之見,暫不為慮也。其由有三,並北人稀,征西地闊,守之有余而進者不足,此為其一也……」
斐潛現在的地盤,在楊修的眼中看來,實在是有些大,但是就和並北的土地一般,大而不實。不管是東西南北,都需要兵卒駐守,如果說單獨應對一方面的敵兵,按照現在征西將軍斐潛的實力,或許並沒有什麼太大的問題,但是如果兩個方面同時遭到進攻呢?
楊修筆鋒頓了頓,並沒有繼續詳細寫下去,而是開始寫第二條原由。因為他相信他父親看到這里自然也就明白了他沒有寫出來的那些未了之意。
「……征西上下,兵精甲銳,不可擋也,然所耗不菲,長此以往,若有折損,必定難復,此為其二也……」
沒錯,當初斐潛的那些騎兵給與楊修留下的印象實在是太過于強烈,以至于至今心有余悸。但是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之後,楊修也敏銳的察覺了斐潛當下兵卒結構當中的問題,就是數量少,補充難。這樣就意味著一旦進行到消耗戰的階段,斐潛這樣的模式肯定是一敗即厥,再無復起只能。
原因很簡單,這樣的裝備,這樣的精銳兵卒,是能在雙方進行消耗戰的時候隨意增加就能達到完全補充的效果的麼?
換句話來說,想要戰勝征西將軍斐潛的這一支部隊,便將其拖入持續的消耗當中就可以了……
「……其三,並北除平陽一地之外,農桑薄弱,久無積蓄,人無恆居,地無恆產,征西有此兵勢,已然極限矣,故而三年之內,無需太過憂慮……」
楊修寫到此處,停下了筆,長長的嘆息一聲。
雖然說是三年之內無需憂慮,但是楊修臉上卻寫滿了擔憂。三年之內或許像楊修所料,但是三年之後呢?若是並北之地農桑大幅度增長,人口穩定增加,這樣的經濟儲備之後的兵源供給,再加上在楊修眼中精致到了極點的兵甲器械,又將如何抗衡?
幸好。
幸好啊,有這一次並北之行。
是的,楊修這一次來並北,當然也包括刺斐潛虛實的目的,只不過所見所聞並不能讓楊修產生多少輕松的感覺罷了。
楊修又輕輕嘆息一聲,搖了搖頭,最後在巾帛上寫了幾個字,又舉起巾帛,將字跡輕輕的吹干,然後便取過一旁的小竹管,將巾帛疊好,塞了進去,加上了火漆封印,便喚來一個心月復侍從,將竹管交給了他,令其立刻快馬加鞭送往弘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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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要殺人!」
曹操將兩道濃濃的眉毛皺到了一處,似乎都要在眉間連接起來,小眼楮當中露出寒芒,爍爍灼灼。
因為曹洪的失誤,導致了東平範縣之內的士族被全數屠殺,消息傳開之後,頓時一片嘩然,周邊的縣城塢堡之內的士族全數立刻行動起來,連夜撤離,投往陶謙之處。
陶謙雖然不見得有多好,但是至少不會雞犬不留吧?
所以曹操兵卒之處,有錢有糧的士族豪右都帶著跑光了,到了最後曹操也是無奈,只能是趁著手頭上多少有些糧草,便從徐州撤軍,回到了兗州。
然而回是回來了,煩心事卻一點都沒有少……
「明公且息怒……不知何事讓明公如此動氣?」荀問道。
曹操哼了一聲,也沒有說話,只是將桌案之上的一塊木牘讓侍從拿給了荀。
荀接過一看,發現在木牘上面寫的是關于浚儀縣人邊讓的一些事情。其中有寫邊讓的言語,例如閹豎之後等等的字樣,確實不由得曹操不生氣。
「……狂生妄言,著實可惡……」沉吟片刻之後,荀說道,「……然些許布衣酒後胡言,圖得便是一時嘴快……明公歷來寬宏,些許道左謬言,無視即可……」
邊讓這個人,荀也是略有耳聞。說起來邊讓多少也算是個名士,善于辯論,辭賦,年輕時便聲名在外。當年何進還多次征闢邊讓,甚至讓邊讓去擔任九江郡的太守,只不過邊讓認為自己還不夠能力,便辭官返回了家鄉。
這樣的一個人,在兗州多少算是一個知名人士,自然就在曹操的關注當中,但是沒想到這關注之下,卻得到這樣的一個結果。
「辱某欺某,如何可寬宏,又怎能無視?!」曹操沉聲說道,「如此狂生,自恃甚高,多番妄語,某已經是一忍再忍,如今便要讓其知曉何為禍從口出!」
「……這,明公,若治如此狂生,可徐圖之……」荀見曹操實在是記恨邊讓,便建議道,「……不若遣人先亂其聲名,便付之獄吏可矣……」
曹操沉吟了一下,卻緩緩的搖了搖頭,盯著荀說道︰「狂生自尋死路,某豈能容他苟活片刻?若是兗州人等皆學此狂生,某這兗州刺史,不若就此掛冠而去!」
如果平常時候,或者是在此之前,說曹操壞話什麼的,雖然听了會多少會生氣,但是並不會如此的在意。
然而現在卻有些不同,衛覬的事件,讓曹操頓時生出不少聯想起來,但問題是又不能立刻將衛覬,或是有些懷疑的人員全數拿下,一刀 嚓了事……
一方面因為畢竟現在實力還不足,不能貿然表現出和袁紹決裂的模樣,畢竟現在真要是袁紹翻臉動手,自己這個三瓜兩棗的,還不一定扛得住;從另外一個方面來說,曹操也覺得當前的治下多少有些不穩定的跡象,想利用這樣一個舉動,鎮壓一下兗州這些士族豪右浮躁的情緒。
在曹操的心中,這一段時間被各種煩心的事情撩撥得熊熊火焰,已經有些吞噬了原本得理智,當下在曹操的思維當中,只是覺得殺一個不在位的士族子弟,有什麼大不了的?什麼是世家,不就是一群聚集在一處嚼舌根的家伙麼?什麼是豪門,不就是祖輩出過些兩千石的官員的家族麼?
現在既然老子是兗州的老大,你們這些家伙就應該听老子的,老子想讓誰當官就讓誰當官,有什麼好嗶嗶的?
信不信老子真翻臉,讓你們幾代人都當不了官,從豪門變成寒門?
信不信老子真動手,不光殺你們一個人,甚至連全家都給你斷了根?
三十萬青州兵在手,就問一句,你怕不怕?
曹操心中,此時除了憤懣之外,對于士族的這一段時間不配合的忍耐,也是到了一個極限。之前實力較小,所以曹操心中再有什麼不滿,也都忍著,日積月累下來,這怒火便是越來越多,邊讓其實說起來確實罪不至死,他只是一個導火索,將原本積累下來的引爆了而已。
誰沒有灌幾口馬尿的時候?
誰沒有拍著胸脯天不怕地不怕吹牛的時候?
但是要讓邊讓真的跳出來,領著兵卒和曹操硬踫硬,其實多半也不敢。所以只是一個口頭上佔點便宜便算了的清談之輩,就像是後世京都里的出租車司機,要不侃得讓你認為他手眼通天,連國家領導人都是好哥們,那簡直就是丟了京都侃爺得顏面!
曹操心中未必不清楚,但是一來自己怒火難消,二來覺得兗州這些士族也不過爾爾,三來麼,除了要震懾兗州這些沒事嚼舌根的士族豪右之外,曹操也想借這個機會威嚇一下自己隊伍當中的不穩定分子,告訴他們如果讓俺老曹發怒那是很可怕地,你們做事情要想清楚地……
「殺!」
因此雖然荀極力勸阻,但是曹操根本不听,徑直下令讓人將邊讓一家老小全數捉拿,然後抄家問斬,老老少少全數殺了個干淨。
人頭落地,消息傳開,兗州原本浮躁的聲音頓時一靜,道人側目,而自己隊伍當中的官吏也似乎兢兢業業,小心謹慎的做事了。
曹操覺得效果很不錯,自然很滿意,同時殺了人泄了些火氣,臉上也多少有些笑容,不過麼,這樣的笑容並沒有能夠維持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