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長老……」須卜迭爾金見大長老回來了,連忙上前迎接,躬身施禮,然後偷眼看看大長老的臉色,「……單于,怎麼說?單于的意思是什麼?」
大長老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搖搖擺擺的在狼皮褥子之上坐下來之後,又接過了一旁侍從送過來的熱馬女乃,緩緩喝下之後,才斜著眼珠看了一眼須卜迭爾金,便垂下了眼瞼,緩緩的說道︰「什麼意思不意思的?單于說了……他會考慮一下……」
「考慮?」須卜迭爾金瞪大了雙眼,略有些遲疑的說道,「這意思是……考慮……還是不考慮啊?」
大長老悶了半天,也不吭一聲,只是垂著眼瞼,就像是快要睡著了一樣,就差打起呼嚕來了。
須卜迭爾金坐不住,左邊扭扭,右邊也扭扭,扭得多了,忽然似乎忍不住 出去一個屁,「噗」的一聲,在沉寂的帳篷內頗為響亮,氣得大長老立刻都顧不得裝睡了,眼皮一掀,三角眼一蹬。
「啊,叔,我親叔誒……」須卜迭爾金連忙賠上笑臉,揮舞起皮袍的袖子左右扇了扇,似乎這樣就能將臭味驅散一樣,然後往前湊了湊,「叔啊,真要給點準信,要不……佷兒這上下老小,可就都完了啊!」
須卜迭爾金緊趕慢趕來到陰山,可真的不是為了听一句什麼考慮考慮的這樣囫圇的話語就可以心滿意足的,他為了在高奴的自家部落,是真的著急要將這個事情給定下來,要不然始終無法心安。
匈奴當下已經不是兩三百年前的強大光景了。
當年匈奴龐大的時候,想吃鹽,就殺到東海邊,玩一玩東烏桓的女人,順便讓東烏桓的人進貢鹽,想吃魚,就殺到大月氏,玩一玩大月氏的女人,再讓大月氏的人上貢魚……
這樣的日子,雖然沒有特別的文字流傳,但是一代一代口口相傳下來,確實是令人羨慕不已,也讓須卜迭爾金很是憧憬。但是現在,眼見著自己部落的人要被別人上供出去,自己部落的女人要被別人去玩一玩,這讓須卜迭爾金怎麼可能忍受得了,怎麼可能帶著模糊的模稜兩可的所謂「考慮考慮」,就踏上返程?
「叔!大長老!」須卜迭爾金說道,「你……你就看在我母親的面子上……多少拉佷兒一把……給點準信……」
大長老嘴角抽了抽,然後似乎在須卜迭爾金的目光當中敗下陣來一樣,緩緩的說道︰「單于……在猶豫……」
「什麼?單于還想著和漢人贖罪?」須卜迭爾金不滿的囔囔道,「他是我們匈人的單于還是漢人的官員?贖罪,他娘的怎麼不用自家的人去贖!」
「混帳!這話是能說的麼?」大長老三角眼一瞪。
「是……是……」須卜迭爾金口不對心的應答著,然後小聲嘀咕道,而這個小聲又足夠讓大長老能夠听得見,「單于做都這麼做了,還不讓人說了?」
匈奴的政治制度決定了單于的地位並非像農耕民族的皇帝那麼的高,更何況就算是農耕民族的漢人,有時候也會出現皇帝弱勢被人揉來揉去捏著玩的時候,比如之前的劉協,就更不用說已經不再強勢的南匈奴單于了。
大長老瞄了一眼須卜迭爾金,微微的嘆了一口氣。
匈奴的血性,似乎在越來越少。
若是在他小時候,這樣的事情,還需要考慮麼?像這樣的事情,還只會留在口頭上發牢騷?早就提著刀子去說話了!
而現在……
須卜迭爾金低聲的繼續嘀咕著︰「要是……要是說沒有贖罪的人就好了……」
「嗯?」大長老原本懶洋洋的坐姿直了些,轉頭看著須卜迭爾金說道,「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須卜迭爾金有些慌亂,連忙擺手說道︰「沒有,沒有,我那有說什麼?」
大長老渾濁的眼底之下,潛藏的鄙夷之聲越發的濃厚了一些,但是被他壓在了拉達下來的眼皮之下,「有,你剛才有說。長天生的子民,現在都這麼膽小了麼?」
「……」須卜迭爾金繃著臉,盯著大長老,大長老也不動聲色的盯著他。
過了半響之後,須卜迭爾金才緩緩的說道︰「是的,我說的,我說……如果沒有贖罪的人,那麼就沒有贖罪的這個事情了!」
「大膽!」大長老喝了一聲,但是聲音出乎意料的輕,似乎不像是在驚訝,也不是恐懼,而是摻雜了一些什麼其他的情緒在內,就連大帳之外的護衛似乎都沒有驚動。
「叔……我是說真的……」須卜迭爾金似乎豁出去了一樣,繼續說道,「你看現在我們匈人算什麼?連那個狗屁羌人都欺負到頭上來了!還有漢人,以前漢人算什麼,就像是狗一樣!而現在呢,什麼贖罪?打漢人還需要贖個屁罪?要是真的這麼說的話,那豈不是冒頓大王也要贖罪了?什麼玩意!」
大長老靜靜的,什麼也沒有說,听完了須卜迭爾金的抱怨之後,忽然笑了笑,露出了一嘴的殘缺不全的黃黑大板牙,「說的不錯。」
「啊?」須卜迭爾金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這麼說,大長老是支持我了?」
「支持你什麼了?」大長老笑呵呵的,似乎興致不錯。
須卜迭爾金說道︰「支持干掉那個贖罪的源頭啊!」
「哦?」大長老嘿嘿笑著,「不錯啊,你要干掉征西將軍?很有勇氣麼……」
「呃……」須卜迭爾金咧嘴湊出一個難看且尷尬的笑,說道,「叔你真愛開玩笑……」
大長老笑著,但是笑容卻很陰冷,「……我從來就不愛開玩笑……」
「不,不……」須卜迭爾金擺著手,說道,「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我的意思是干掉呼廚泉……干掉呼廚泉不就什麼事都沒了麼……」
「蠢貨!」大長老將臉一拉,沉聲喝道,「原來以為你多少還有些膽識,沒想到你竟然就是個廢物!干掉呼廚泉,虧你還想得出來!殺了呼廚泉,好,就算是能夠不用贖罪了,漢人那邊也不會有什麼意見了,然後呢?!你干掉了單于的弟弟!你認為單于不會放在心上?不會對你有些什麼想法?你個蠢貨!就算是外面的野狗都比你聰明!」
早在於扶羅找大長老詢問意見的時候,大長老就已經想清楚這個事情了,如果說大長老他也支持於扶羅處決呼廚泉,雖然於扶羅未必會心甘情願,但是於扶羅也未必敢將矛頭指向當下勢頭正旺的征西將軍,那麼憋屈的怒火最後會流到哪里去?自然是之前贊同處決呼廚泉的人!
須卜迭爾金被罵懵了,瞪著眼珠子半天才反應過來,沒錯啊,大長老說的沒有錯!他原本想著只是干掉現在倒台的呼廚泉,畢竟呼廚泉現在就是一個軟柿子,無權無勢之下,誰都可以去捏幾下,但是大長老這樣一說,須卜迭爾金才猛然想起,這個軟柿子依舊是單于的親弟弟。
雖然單于於扶羅現在表現出來的情況似乎也不見得多麼喜歡這個弟弟呼廚泉,但是人活著和人死了完全就是兩碼事,活著的時候只會看得見人的壞處,而死了之後就只會天天想人的好處!
現在干掉呼廚泉,十有八九於扶羅會捏著鼻子認了,但是之後呢?
誰能說於扶羅接下來不會找個機會翻舊賬?
長生天也不能確保這個事情啊!
「……」須卜迭爾金也有些發傻,「那,那……我現在該怎麼辦?」須卜迭爾金是真沒想那麼多。
大長老模著底下的狼皮褥子,捋著有些韌,又有些柔滑的狼皮毛,忽然有些不著調的說道︰「……知道這塊皮是那里來的麼?」
「呃?」須卜迭爾金完全模不到頭腦,但是下意識的回答道,「這個?這個不是叔你前兩年的時候,在草原上打來的頭狼的皮麼?」
「是啊,是頭狼的皮子……」大長老撫模著,烏黑亮麗的狼皮似乎還能看得出活著的時候的這一只頭狼的彪悍和健美,「頭狼啊……一群狼啊,全靠頭狼帶,帶的好,都有肉吃,帶得不好……」
大長老模著狼皮褥子,沉默了。
須卜迭爾金先是皺著眉,歪著頭,琢磨了半響之後,忽然挺直了腰背,瞪圓了眼楮,死死的盯著大長老,連話都有些結巴了起來︰「大……大……大長老,你……你的意思是……」
「我老了……你看我這牙……」大長老咧開了嘴,將黃黑殘次不齊的牙床露了出來,「前些年還能啃兩口肉,而現在……是肉在啃我咯……呵呵,呵呵……」
漢代的人,沒有牙膏的。
有一些知識傳承的士族子弟,多少懂得一些「雞初鳴,咸盥嗽」的道理,但是也就基本上是漱口而已,有條件的再加一些青鹽,就連嚼柳條都是在唐朝的時候興起的。至于牙刷,那是差不多在元朝時代才出現的,因此在現在,口腔的不健康是漢代人最常見的毛病。
包括游牧民族。
再加上游牧民族吃肉多,肉絲什麼的又更容易塞牙縫,所以在四五十歲的時候牙壞掉的比比皆是。
須卜迭爾金眨著眼,似乎有些糊涂,又似乎有些明白,遲疑著說道︰「那……大長老,叔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啊……」大長老盯著須卜迭爾金,眼神幽幽宛如地獄的鬼火在燃燒,「我的意思是要看你是什麼意思……」
「……」須卜迭爾金忽然沉默了下來,就像是大帳之內氣壓忽然降低了不少一樣,氣息漸漸的變得有些急促。
「……」大長老也沉默著,掀開半邊眼皮看了看,然後又拉達了下來,遮住了眼珠子,也不知道在眼皮之下的眼珠子到底是哪一種的顏色。
「我不知道……我……給我點時間……我,我要再考慮考慮……」半響之後,須卜迭爾金啞著嗓門說道,似乎在這短短的時間之內,已經是大量的月兌水了一樣。
大長老不置可否的笑了笑,皺紋深深,點了點頭說道︰「是要好好想想。不急,反正我都這麼老了……有沒有都是一個樣,不急的……」
須卜迭爾金抱著腦袋,他沒想到事情會進展到這個份上,但是這些變化似乎又在情理之中。大長老在族人當中的聲望高,若是有大長老支持,須卜氏重新登上單于的位置也並非不可能。
當年羌渠死後,不就是須卜氏成為了單于麼?
能不能做?
敢不敢做?
須卜迭爾金只覺得心跳得越來越快,似乎踫踫的要跳出嗓子眼一樣,讓他幾乎安靜不下來,「好!做!就按照草原上的規矩,頭狼……頭狼,自然是要強的來做!」
大長老微微笑著,似乎在鼓勵著須卜迭爾金,說道︰「好,你有這個意思,我自然支持……放心吧……」旋即聲音便漸漸的壓低了下去,就像是倒春寒的風貼著地皮刮過一般,卷起了浮土,迷人雙眼。
半響之後,須卜迭爾金走出了大帳,雖然腳步有些飄浮,就像是飽飲了不少馬女乃酒一樣,臉色通紅,但是神情很亢奮,好不容易才壓制了下來,向大長老深深的施了一禮,才帶著手下的護衛走了。
大長老微微笑著,臉上的皺紋似乎都在陽光之下散發著和藹的顏色,但是在須卜迭爾金身影消失之後,嘴角邊慢慢的滑落下去,皺紋之間的陰暗越發的深沉起來,就連這午後的陽光都照不透。
「讓羅爾泰來一趟……」大長老淡淡的吩咐了一句,然後轉身進了大帳。
羅爾泰是大長老的兒子,是大長老親眼看著生下來,然後親手帶大的兒子。
須卜迭爾金算個屁!
那個浪蕩的女人,鬼知道和幾個人搞過,到底須卜迭爾金是誰的兒子,長生天都未必知道!
還想著用這一層關系來威脅我?
大長老端坐在狼皮褥子上,冷笑著,沒有錯,雖然我已經老了,但是我兒子,正當壯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