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俗不可耐的世界,在這個世界當中,每一個人其實都被所充滿這,即使有賢者的時間,往往也相當的有限,區別只是在于各人的是大還是小,是屬于一個人的還是屬于一群人的而已。
太陽漸漸偏西,這個時候趕回去再吃晚脯未免有些晚了,還不如就地解決,反正干糧什麼的都有帶一些,周邊再采摘一些野果或是獵幾只野獸,就基本解決問題了。
隨軍攜帶的干糧,其實味道並不怎麼樣,這個是斐潛的直觀感受。對于品嘗過許許多多的美味佳肴的人士來講,隨軍的干糧其實連後世的壓縮餅干都不如。至少軍用級別的壓縮餅干還會添加一些糖,香料,甚至維生素什麼的。
所以斐潛其實也不喜歡吃這種隨軍的干糧,就算是這種干糧是他發明出來的,也同樣不怎麼喜歡。但是有時候在行軍打仗,戰陣之中,有一口吃的就不錯了,在那種情況下,斐潛當然也會吃,勉強填飽肚子總比餓著強,但是只要能夠有其他吃食的時候,斐潛自然不會選擇虧待自己。
吃,原本就是屬于人類最原始,也是最為基礎的。
不過斐潛發現,棗祗今天似乎降低了在吃食這方面的,似乎有些木然將行軍干糧填進嘴里,而且速度也不慢,一會兒功夫就吃下去三四塊,然後又舉起了水囊咕嘟嘟灌了起來。要知道行軍干糧都是極干燥的,又壓得結實,這三四塊下去,再加上水一發,肯定就漲肚飽月復了……
這就有些奇怪了。
要知道斐潛對于棗祗的第一個印象就是棗祗喜歡吃的,就算是不能馬上吃到嘴里,一邊流著口水也要一邊記錄下來,以便將來可以吃得到……
可是現在,棗祗這個人,嗯,該不會是生病了吧?
斐潛有些關切的看了看棗祗的面色,雖然說當下的棗祗在風吹日曬之下,早就不是當年的白白女敕女敕的正太了,但是氣色上來看,應該是沒有什麼問題才是,古銅色的皮膚透著青少年特有的光澤活力,舉著水囊喝水的手臂和脖頸之間透出夕陽的光華,眉頭和頭發也是堅持著陣線,並沒有絲毫退縮的意思,嗯,年輕還是真好啊……
棗祗放下水囊,不解的看了斐潛一眼,要不是斐潛現在即將有子嗣誕生,這樣直勾勾的眼神難免會讓人誤會的。
「呃……」棗祗打了一個飽嗝,噴出一股行軍干糧特有的炒麥子的焦糊味道,顯然是有些飽了。
這就吃飽了?
去捕獵的還沒有回來呢,你棗祗也不留點肚子?還是說到時候可以站起來走一圈,就可以給新的食物再騰出一些地方來?
「子敬啊,等下說不定還有些野味,你這……吃飽了?」斐潛忍不住問道。
棗祗愣了一下,下意識的看了看手中的水囊,似乎這一刻才回過神來,喃喃的問道︰「啊?還有野味?」
正說的時候,幾名護衛興奮的從山林當中沖了出來,將手中的獵物高高的舉起,「將軍!將軍!抓到了三只兔子,兩只野鵻!」
「好!去找子初取香料……對了,烤的時候火別太大,先烤出些油來再刷香料,記得要割幾個花刀口子,好讓味道滲進去……」斐潛也沒客氣,直接吩咐道,「野鵻麼就留一只,我和子敬分著吃就是,野兔麼,給我一條腿就行……嗯,子敬你要不要也給你留一條兔腿?」
棗祗有些尷尬得模了模肚子,「要不先留著,晚些時候再吃?」
「哈哈哈……」斐潛大笑,覺得這個棗祗才算是正常的,便揮了揮手,「也給子敬留一條,其他的你們自己去分了……」
棗祗不由得又打了一個嗝,像是岔了氣一樣,斐潛轉頭看去,棗祗連忙望向別處,裝作什麼事情都沒有的樣子。
護衛去收拾野味了,斐潛坐了下來,靠在樹上,仰頭望著天上的雲霞,半響才說道︰「子敬,還是有些心事?」
棗祗默默的將水囊放下,也和斐潛一樣靠著樹,抬頭望天,良久之後似乎才像是解釋一樣,緩緩的說道︰「以前在家的時候,每逢吃飯的時候,都要講究禮數,先吃喝什麼,用勺子還是筷子,吃幾口都是有定數的,就算是再喜歡吃的,也不能超過三口,否則肯定會遭來一頓責罵,連飯說不定都沒得吃了……」
「哦,那我還好……」斐潛想了想,除了不能吃三頓以外,似乎還算是可以吧?
棗祗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說道︰「所以那個時候,我最喜歡的,最大的願望,就是能痛痛快快的吃一頓,就吃愛吃的,吃到飽,吃到吐……」
「原來如此!」斐潛轉過頭來看了看棗祗,哈哈笑道,「哎呀,當初在荊襄鹿山,最開始的時候都嚇一跳,還以為子敬……咳咳咳,那什麼……」
棗祗也哈哈大笑起來,點頭道︰「嗯,在鹿山,也是我第一次放開吃……吃到躺著動不了,模著肚皮半天才能起來……不過……」
棗祗的笑容慢慢的收了起來,「不過到了平陽之後,真正開始安排流民,布置農桑之事的時候……才知道,原來……這百姓,竟然是如此這般的苦楚……也就是在那個時候開始,我吃飯便快了,因為如果不快些……如果不快些的話,就會有無數雙的目光盯著你……老人的,中年的,還有那些……那些小孩的……他們會直勾勾的看著你,看著你的食物,直到你吃進嘴里……」
棗祗的語氣平緩,但是斐潛听著卻有些悚然。
「那時候我才知道,我小的時候厭惡的粗麥,糙粟……在他們的眼里,就像是……像是……山珍海味一般……我想將我的食物分給他們,可是我知道,我不能這樣做……會壞了規矩……」棗祗繼續說道,「他們是流民……有的甚至是白波,是黑山……必須要養成勞作才有吃食的規矩……肆意給他們吃食,只會害了他們……所以我只能吃快些,再快些……這樣他們就看不到了……」
斐潛沉默片刻,嘆息了一聲,「子敬,幸苦了……」
棗祗卻搖了搖頭說道︰「不,幸苦的應該是主公才是……如果不是主公這些年打下這一方天地,這些流民……這些百姓,會更慘……所以那個時候,我才真正覺得,主公在鹿山說已經有士族開始腐朽,必須動手挖掉這些膿瘡的事情,確實已經是到了不做不行的地步了……」
「天下還有多少百姓,像這些並北的流民一樣,他們的生活,困苦不堪,就算是家人病重,也沒有錢財去治病紓解……一日兩頓都不能保,用些粗糠野菜便是一餐,饑腸轆轆,衣衫襤褸,他們的苦痛,如果不是我親眼所見,還以為天下百姓都像是荊襄鹿山周邊的農夫一般,雖然辛勞,終還是可以溫飽的……」棗祗搖頭說道,「有時候我不免會想……這些農夫,既不低賤,也不愚鈍,他們也有喜怒哀樂,他們甚至比我更勤勞十倍百倍,日出而作,日落方歇,日日不得停歇,但是為何他們依舊如此貧困?或許,當年黃巾……」
棗祗停頓了一下,嘆了口氣,換了個話題,「世家子弟受百姓供養,這原本也是天地之理,但是既然受了供養,就要肩負引領的責任才是……而不是成日花天酒地,千金買笑,蓄養歌姬,揮霍無度……」
「看看關中三輔這些士族豪右子弟,真是……論農桑不懂農桑,講兵法不知兵法,每日只是懂得高談闊論,引經論典,呼朋引友踏青巡游,沒幾個願意坐下來干些事情的……和春秋之士真是差得遠了……」棗祗似乎有感而發,一股腦的全數倒了出來。
「春秋之士?那子敬認為,春秋之士應該是怎麼樣子的?」斐潛有些好奇的問道。
棗祗的聲音似乎溫和了一些,似乎帶出了一些憧憬的味道︰「春秋之士,應該心憂家國,統領百姓,治理天下。若是有戰事,春秋之士就應該舉干戈,拒外敵;若有災荒,便應理溝渠,鎮疫病;春秋之士應是懂得最多,看得最遠,百姓不懂的事情,春秋之士要懂,百姓看不到的,春秋之士要看到……」
夕陽從棗祗的肩頭上落下山去,給棗祗披上了一層紅黃相間的光華,斐潛不由得眨了眨眼,這個,這個難倒不應該是我說的台詞麼?
不過,這樣似乎也是不錯。
「主公就是這樣的春秋之士啊……」棗祗看著斐潛,忽然輕輕的說道。
啊?
這個……
斐潛忽然有些感動。
「不過……主公……」棗祗話鋒一轉,認真的看著斐潛說道,「按照你說的方法,這冬日真的能夠種植莊禾?別的不說,這些琉璃真的不便宜……」
斐潛頓時有些哭笑不得。感情棗祗到現在都還不怎麼相信這個事情啊!
「真的可以!」斐潛就差跟棗祗拍胸脯了,眨巴著眼,企圖通過眼神告訴棗祗對于這個事情是有多麼的確定,「琉璃可以透光,棚屋只要做好保暖,再加上煙管加熱,這樣棚屋之內的溫度會比外界更高許多,因此就算是嚴寒之下,依舊可以讓莊禾發芽結果……真的可以的……」
棗祗看著斐潛神情,又琢磨了半天,才說道︰「我不是不相信主公,而是主公當下的聲名,來之不易……若是勞民傷財又什麼都沒有……這未免……何況這個棚屋就算是真的在冬日內種出了莊禾瓜果,也畢竟是小了一些……這耗費的人力物力,跟這些瓜果比較起來,未免有些……而且百姓也未必能吃得起……」
「誰說這些瓜果要給百姓了?」斐潛說道,「普通百姓更希望的是多兩三石的主糧,自然不是這些冬日里面的瓜果蔬菜,這個我知道……但是子敬,你想想,如果在冬日里面真有些瓜果蔬菜出現,你說三輔的這些士族子弟……」
棗祗恍然︰「主公的意思是賣給他們?」
「我們也要吃一些……」斐潛說道,「將士冬日也要操練,沒有些瓜果蔬菜,筋骨難免乏力……多余的,自然是給這些士族子弟了,反正這些家伙家底都有不少……」缺乏維生素會有多種副作用,因此之前在冬天,沒有足夠的維生素補充來源的兵卒,基本上都是不怎麼操練的,否則消耗太大說不定會引起夜盲、體力衰竭等癥狀。
說到兵卒,棗祗這才認真的點了點頭,「如此說來,倒是真有必要試一下了……」
「如此說來,若是真的種出來了……這倒真是……」棗祗目光環視了一下,皺了皺眉頭,「這個地方處于兩山之間,倒是適宜耕作,不過……除非是將周邊的山頭都封鎖了,否則終究是瞞不住有心人的窺視……」
「為何要瞞?」斐潛呵呵笑了幾聲,說道,「他們願意看就看,願意學就學。」
「啊?」棗祗有些不太明白。
這年頭,一門技術就或許是一家人,甚至一個家族的安身立命的本錢,就算是個小木匠都敝帚自珍,就連一些最為基礎的技術,比如削平,比如箍桶之類的方法泄露出去,唯恐他人學會了,自己便沒有了飯吃。
「就像子敬你所說的,種暖棚,需要許多人力物力,我們也沒有辦法往大規模拓開了做,畢竟我們還要備春耕,要精煉兵甲,要清整水渠,要修葺城防道路……事情太多了,人手怎麼都是不夠的……」斐潛嘆息了一聲,然後忽然冒出了一些狡猾的笑意,「所以若是這些士族子弟看著眼熱,願意偷偷學就讓他們學唄……反正這關中賣琉璃的,嘿嘿,也就是我們這一家而已……」
暖棚的技術也不是三兩天就能學得會的,就算是真的學會了,其實對于斐潛也沒有任何壞處,反正斐潛也不指望著幾個瓜果蔬菜能賺多少錢,反倒是要真正推廣開來,這大棚必須的琉璃瓦,在漢代,這價格真的是不菲的……
來來,什麼是壟斷經營了解一下。
「哈哈,好吧,就按主公的意思來辦!」棗祗終于是想通了,笑著點頭說道。然後斐潛看著棗祗忽然臉色一變,目光一凝,站了起來,告罪一聲就往外走。
「怎麼了?」斐潛疑惑的問道,「子敬,你這是……」
棗祗回頭,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說道︰「我看那邊的兔子似乎快烤好了……我去一旁轉兩圈先……要不然,等下吃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