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之夜,平陽城中熱鬧非凡,時不時有爆竹聲響起。
今夜城門不禁,街坊不閉,酒店酒肆有呼朋喚友的在對飲,也有家人圍坐一起守年夜,郊外也有些年輕小子點了篝火,一枚枚的往中間扔爆竹,各人似乎都有各人的歡樂。
唯獨學宮之內,小院深處,一盞孤燈,兩個人影。
白天蔡府之內準備著過除夕,粗使丫鬟和老婆子忙忙碌碌的做年夜飯,來來往往的也有人氣,倒也不覺得如何,但是到了夜間真正吃年夜飯的時候,一種難以描述的孤獨還是涌了上來……
丫鬟和婆子是不夠資格和蔡琰同桌而坐的,唯一可以貼身伺候的也只有奉書可以勉強坐一坐,但就算如此,兩個人的家宴,也是冷清到了極致。
落葉他鄉樹,寒燈獨夜人。
奉書端著一碗銀耳羹,送到蔡琰面前,說道︰「小娘,這個是我熬了一整個下午才熬好的……再不吃的話,都要涼了……」
若是平時,奉書也不會特意去打攪蔡琰,但是畢竟今夜不同,奉書為了緩解蔡琰的情緒,幾乎是想盡了辦法,甚至不惜冒著被蔡琰責罵的風險。
蔡琰微微笑了笑,但是笑容一閃即逝,接過了奉書手中的小碗,拿著湯勺撥弄了兩下,看著幾片銀耳在清亮的羹湯當中蕩漾,並沒有食用,而是又發起了呆。
奉書看在眼里,心里不禁有些憂慮,也有些憐惜。她自小的時候就跟著蔡琰身邊,長久相處下來也自然是知道蔡琰的性子,像現在蔡琰的笑容,也都是為了安撫他人擺出來的,想必心中還不知道多苦。
很多事情,蔡琰都只會放在心中,很少去說,更不會去爭,就像是听到學宮里面的一些學子爭論的問題,明明是錯了的,但是蔡琰也基本上並不會像是某些人一樣,巴不得將自己肚子里的墨水全數倒出來給旁人看,大多數時間都是淡淡笑一笑,不做置評。
學問如此,情感也是如此。奉書天天在蔡琰身邊,待的時間長了,才能從蔡琰行為當中察覺一些端倪,要不然看著蔡琰平日里談笑自如的模樣,根本不會想到蔡琰當下有多麼的思念其父。
蔡琰只是看著,端著,卻不吃,奉書想勸,但是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要怎麼說更好,也是無奈坐在一旁,伸手替蔡琰將身上的裘衣再圍了圍。眼見菜肴越來越涼下去,似乎心里也跟著一起涼下去,再騰不起半點的熱氣來。
「小娘,要不我拿下去熱一下吧……」奉書模了模盤碗邊緣,說道。
菜肴擺放上來許久,但是兩個人都沒有什麼胃口。桌上的菜肴雖然有魚有肉,但更像是一種形式,而不是真的有多少興致要食用。
「啊?哦,不用了……」蔡琰端起碗,隨便撥了些到嘴里,然後說道,「隨便再吃些,便撤了吧……」縱然心中有千般的難受,但是蔡琰依舊知道,哀怨無益,雖然有些食之無味,但總是要吃一些才行。
吃肯定要吃,不吃身體也受不了。
「小娘……」奉書看著蔡琰,眼眶中有些水波盈盈。
「沒事,吃吧,再不吃就真的涼了。」蔡琰雖然外表看起來柔弱,但是內心當中極其剛強,依舊淡淡的笑著,然後像照顧妹妹一樣,拿起勺子給奉書的小碗里面撥了些菜肴,「這個是鹿肉,切絲炒……炒制的,溫補的,多吃些……」說到「炒」這個字的時候,蔡琰微微一頓,似乎被裘衣上的硬毛扎了一下一樣,停頓了一瞬,才繼續說下去。
就在此時,院外忽然傳來了些嘈雜的聲音,在小院此處靜謐的夜闌當中分外明顯。
不多時,就有丫鬟興奮的小跑了進來,稟報道︰「……是……是征西將軍來了,正在院外布置幕帳……」
「院外?」蔡琰一愣。心中一起,又是一落,不知道是什麼滋味。
院外是有一片平地,但是為何不願意進來?
難道是……
前院值守的老婆子也顛顛的跑了過來,臉上皺紋全是笑,「蔡家小娘,征西將軍有請呢……」
蔡琰沉默了片刻,低下頭說道︰「奉書,取我的博服、進賢冠來……」如今蔡琰正式的身份是學宮博士,自然是也有冠服印綬。
「啊?小娘……」奉書遲疑著。
「去吧,別讓征西將軍久侯。」蔡琰說道,目光在廳中火燭的照耀之下,閃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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斐潛沒有戴頭冠,用巾幘綁著頭發,坐在帷幕之中,微微向下趴著,往面前的銅火鍋內加些木炭,然後拿起一旁的小扇子,想要扇出火來,將新加入的木炭邊緣燒紅。
冬季陰冷潮濕,木炭本身又是最容易吸水,因此雖然斐潛所用的都是精心挑選出來的銀炭,但是如果不注意,依舊可能會因為吸了水氣,導致燃燒的時候有些濃煙出來。
雖然說生火是僕從負責的,但是送到了這里,天寒地凍,炭火消耗得很快,加上斐潛也沒有讓旁人在一旁伺候著,再說了,吃個火鍋就是要親力親為,什麼都別人動手了,那還有什麼意思?
斐潛就幾乎是趴在了席子上,用小扇子扇著風,不能太快,要不然反而會帶走更多的熱量,燒不起來。
于是乎蔡琰穿著一身正裝,帶著代表著博士的二梁進賢冠走進帷幕的時候,看到的便是眼前這一幕……
一照面,兩個人都有些發呆。
斐潛是沒想到蔡琰會穿著得如此正式,而蔡琰是沒想到斐潛會穿得如此隨意。
斐潛當即就反應過來了,指了指一旁的桃樹林說道︰「這里是師父之前最愛來的地方……我只是覺得一來燒這個煙火較大,二來在這里也就好像是和師父在一起了……真沒什麼其他的意思……」
蔡邕已經仙去多時,現在講起來雖然依舊有些傷感,但是所謂盡孝在生前才是真孝順,死後就算是葬禮再風光,也不過是做給旁人看的而已。
不忌諱,不回避,好好的活下去,才是對于逝者最大的尊重。
听了斐潛的解釋,蔡琰臉上有些微微發紅,又羞又愧,就想要掉頭就走。
「啊呀,師姐……」斐潛見蔡琰要走,連忙叫著,卻看見蔡琰腳步不停,情急之下便叫道,「蔡昭姬!」
蔡琰身形一頓,站住了。
「呃……就這樣吧,不用換了……這樣也挺好的……我還沒有見過你穿得如此正式呢,還挺好看的……」斐潛示意蔡琰坐下,說道,「沒事沒事……來看看這個鍋,還有這些食材,有沒有你喜歡或是不喜歡的……」
火鍋早在春秋戰國的時候就已經有了,但是那個時候並不稱呼其為火鍋,而是叫做古董羹,因為鍋中始終在沸騰狀態,咕咚有聲,故而得名。
而且早期的古董羹,火鍋的器形和後世完全不一樣,甚至有雕刻成為一只青銅小獸匍匐在地上,肚皮加熱,掀開後背的蓋子,月復中煮食。後來便簡化成為三層結構,最上面是一個小圓鼎,中間有托盤盛放木炭,在托盤下方加上立足,可置于地面。
但是斐潛帶來的這一個確是按照斐潛後世的印象打造的,而且材質用的是紅銅,並非一般所用的青銅,原因麼,自然很簡單。
漢代人喜歡黃銅,也喜歡青銅,很少人會用單純的紅銅,但是對于烹煮食材的器皿來說,確實是只有紅銅最為合適。
火鍋內的水已經燒開了,熱氣頂著蓋子,噗哧噗哧往外冒。
斐潛全當看不見蔡琰在一旁氣呼呼的瞪著他,一邊將桌案上的一雙長木筷遞給了蔡琰,一邊隨手取了一盤切好的羊肉片,然後掀開了蓋子就往火鍋內放,還不忘說道︰「別愣著了,想吃什麼自己放……哎呀,跟你說啊,這一晚上都是喝酒居多,真沒吃什麼東西,要不是讓人在水里兌了些酒,恐怕我現在都不能走路了……」
蔡琰下意識的接過了筷子,然後反應過來,忍不住噗哧一笑,「水里兌了酒?」
「對啊,有些味道就是,光喝涼水也喝不下去的……」斐潛將羊肉涮了幾下,見變了顏色,估模著熟了,便夾了出來,放到小碟之上,然後遞給蔡琰,「喏,給,蘸些那些調料吃……要不然那麼多人,都喝過去,哪里受得了……就是水喝多了,就像是肚子里裝了個水囊一樣,走路都會晃蕩著有水聲,讓我每次和旁人說話的時候都要捂著肚子……」
蔡琰小口吃著羊肉,听著又想笑,然而嘴里有食物,又不能笑,只得將頭扭開,憋著有些難受。
斐潛呵呵笑了幾聲,也給自己涮了些羊肉,呼哧呼哧的吃下去,才舒坦的哈了一口氣,繼續一邊往鍋里涮羊肉,一邊說道︰「別看我搞的那些菜肴,名字好听,樣子好看什麼的,但是只有這火鍋啊,才是冬日里最佳的美味,現涮現吃,溫暖肚月復,豐簡由人……來來,再給你些,這個也好吃的……」
或許華夏千年來創造了無數種吃食,或是飲食的方式,但是火鍋在其中一定有一席之地,從南到北,從東到西,有著無窮的創造力和生命力。
斐潛呼呼嚕嚕的吃著,聲響甚至蓋過了咕嚕咕嚕的水聲,但是蔡琰卻不覺得難听,甚至被斐潛帶動得有了些食欲,也跟著吃了一些。或許是火鍋的食材溫度比較適宜,原本冰涼的手腳也漸漸暖和了起來,蔡琰的臉上也漸漸泛起一些紅暈,映著火鍋的炭火和一旁的氣死風燈,明艷動人。
「……上次……」蔡琰放下了小碟,遲疑了一下,說道,「為何不用我的辦法?」
「我之前太心急了些,考慮不周……」斐潛拿起一盤凍豆腐,夾著一塊塊的往火鍋里面放,「這兩天我重新想了想,確實走得太急了些,前置工作都還沒有做好……」
「什麼工作?」蔡琰有些听不明白。
「句讀之事,看起來是小,但是影響很大……」斐潛拿起勺子在鍋里推了推,防止粘鍋,說道,「漢代經學,從一開始就是口口相傳,漢無伏生,則尚書不傳;傳而無伏生,亦不明其義……因此句讀之重,是在一開始的時候就定下來的……我們做句讀的改變,縱然是一點點的小變化,也是對于這個根基的大動搖,自然不被這些經學老儒所接受……」
「那你的意思是……」蔡琰微微皺了皺秀氣的眉頭。
「治大國如烹小鮮……」斐潛看著火鍋,看著在湯里翻滾著的食材說道,「我們一開始並不能將火開的太大,就像是這口鍋一樣,慢慢煮,慢慢熱,等到沸騰的時候,也都不用再費多大氣力,熬制什麼湯水,隨意下什麼肉菜,都好吃……啊,豆腐應該好了,再煮就爛了……事情也是這樣,恰到好處就可以了,既然費力,就不必強行推動,道路千萬條,條條通……嗯,通雒陽……」
蔡琰看著斐潛︰「你有主意了?」
斐潛微微點點頭,然後撈了些食材放到蔡琰的碟子里,說道︰「你先吃……」
蔡琰微微垂下眼瞼,長長的睫毛抖動了幾下,「你先說……」
「那我一邊說,你一邊吃……」斐潛也不較真,「這個豆腐不錯的……其實應該油炸一些豆油泡,沒來得及做,下次吧……」
蔡琰端著小碟子,不滿意斐潛的打岔,又要放下來。
「別啊,你放下來我就不說了……嘶……」
斐潛一邊說道,一邊咬了一口凍豆腐,凍豆腐里面全數吸滿了湯汁,豆香肉香混雜在一處,全數迸發出來,別有一番滋味,就是有些燙……
蔡琰翻了一個白眼給斐潛,然後也露出細如白玉的牙齒,也咬了一塊豆腐,覺得味道確實不錯,點點頭說道︰「嗯,你這豆腐挺好吃的……」
「噗……」斐潛連忙擺手,「沒事,沒事,嗆到了……咳咳,說正事,師姐你可曾知道有一計,名為樹上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