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9章 新與舊

作者︰馬月猴年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一個新勢力的崛起,必然帶來舊勢力的動蕩。

弘農楊氏。

春天是萬物生發的季節,但是有些人未必能夠等得到春暖花開的那一刻。

楊彪緩緩的在一位老者的床榻之前跪下,望著床榻之上氣息已經是如游絲一般的老人。

屋內點燃著兩盆的銀炭,但是床榻之上的老人似乎依舊覺得寒冷,蓋著厚厚的絲被,似乎身上已經沾染上了地獄的陰寒。

這一位曾經在楊氏之中叱詫風雲,跺跺腳動動手便是風雲變換的人物,如今已經是風中殘燭,隨時都可能煙消雲散。

「如何了?」老者閉著眼,但是似乎也能察覺到了楊彪的靠近,閉著眼,從有些枯干的嘴中吐了兩三字。

「回大長老,征西下屬不日要來接管函谷關了。」楊彪低著頭說道。

太史慈已經派遣了人手先行一步到了這里,下一步便是正是接受函谷關,也就代表著楊彪所代表的弘農楊氏,合並到征西統屬之內。

「……崤函之固,雍州之地……固守以窺……席卷……立法度,務耕織,修守戰……外連衡……」老人氣息微弱,講了這寥寥幾字,都有些喘不過氣來。

楊彪靜靜的听完,沉默了良久,說道︰「商君雖秦利,亦秦害也。」

老人枯干且布滿了皺紋的眼皮動了動,露出了一絲昏黃渾濁的眼珠,盯著楊彪,似乎努力的辨認著楊彪的輪廓,又像是表示著什麼態度,許久才說道︰「切記……商君……若成,便……天下之雄,若敗……」

楊彪默默地點點頭,說道︰「大長老所言,彪自當銘記。」

兩個人都是極端聰明的人物,寥寥幾句就已經是定下了楊氏將來的方向,但是這樣的方向轉變,卻未必能讓所有人理解,或者是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這里那里的利益,總是有些人會反對,甚至是為了反對而反對。

大長老呼哧呼哧的呼吸著,許久之後才說道︰「老夫……命不久矣……當下……定還有些……愚鈍之人……」

楊彪沉默著。

大長老吃力的呼吸著,就像是在胸月復之間裝上了一個小風箱,似乎在積蓄著力量,也像是在忍受著痛苦。良久之後,大長老忽然出聲說道︰「……也罷……扶老夫起來!且去……去取藥來!」

「大長老!」楊彪拜倒在地,叩地有聲。

那一年董卓進京的時候,大長老楊讓還可以拄著拐杖自行,依舊還可以逞強不讓侍從攙扶,但是這幾年過去,大長老楊讓的衰老是與日俱增,現在已經是大多數時間只能躺在了床榻之上,這個冬日更加的嚴重,只有每日太陽最大的時候才在侍從的幫助之下,去曬一曬太陽,才算是勉力支撐到了今年初春……

「……」大長老艱難的在侍從的幫助之下,坐了起來,看了楊彪一會兒,才緩緩的說道,「起來吧……」大長老雖然年老了,但是心卻不糊涂,楊彪這個節點來找他,難倒就是僅僅是為了晨定昏省?

一名中年的侍從端著一個漆盤而來,卻遲疑著不敢進。

「取來!」大長老瞪著那個貼身侍從。

「大長老!」中年侍從忽然眼淚滾滾而下,哽咽著說道,「大長老體虛,若是再用此藥……縱然有一時……恐怕是……」

「混賬!」大長老動怒,在床榻之上拍了一下,說道,「汝之好意,便是讓老夫……老夫纏綿于病榻,斃命于苟且麼!咳咳咳……取,取來!」

弘農楊氏作為大漢冠族百余年,自然也有些各種方面的積累,不僅在于經文方面,就連方士的丹藥也有些研究。大長老楊讓叫侍從拿來的丹藥,也就是通過方士練出來的金丹,和後世的一些吊命的物品有些相似,就是短時間之內激發出大量的人體潛能,但是副作用也同樣十分明顯,甚至……

中年侍從不敢違背大長老楊讓,只得流著眼淚將裝著金丹的玉瓶送到了大長老面前。

楊讓伸出骨瘦如柴的手,顫巍巍的抓起了玉瓶,呼哧呼哧喘息了片刻,然後對著依舊跪拜在地上的楊彪說道︰「且去!」

楊彪不敢多言,在地上再次叩首,便匆匆退下。

過了片刻之後,楊彪又重新回來,低聲說道︰「大長老,已經下令召集了……半個時辰內便至……」

楊讓在床榻之上勉力支撐著身軀,一旁的侍從侍女在忙碌著給楊讓穿上中衣和外袍,還有人端著一套皮裘在一旁等候。

楊彪瞄了一眼,招招手讓自己隨從去取了一套羽絨服來,然後獻給了楊讓,表示這個征西將軍平陽產出的羽絨服,保暖程度不比皮裘差,但是重量輕便許多,並且更加的舒適。

楊讓看了一眼,示意讓侍女幫他穿上,然後伸手模了模羽絨服,似乎感覺還算是不錯,便微微點點頭,然後對著楊彪說道︰「……此間中人,皆侍奉老夫多年……待老夫故去,汝當妥善安置……」

楊彪拱手恭敬的應下。

楊讓盯著楊彪看了幾眼,微微一嘆,便捏著玉瓶,閉上了眼,似乎是方才的語言和行為已經消耗了絕大多數的精力,也就不再多言,在床榻之上坐著。若不是一旁的侍女在拿捏著楊讓的胳膊腿腳,替他活動氣血,還有那時不時在衰老下垂的眼皮之下動一下的眼珠,幾乎大多數人都會認為這一個是已經喪失了任何生機的衰老軀體……

楊彪靜靜的等候著。

也許是過了許久,也許只是過了片刻,屋外傳來了細碎的腳步聲,然後一個聲音在門外響起︰「啟稟大長老,啟稟家主……三長老和五長老都已經到了……」

楊讓看了楊彪一眼,說道︰「三長老?」

楊彪點點頭。

三長老是楊里的從弟,喚做楊平。當年楊里因為家族內部相爭,被迫出走的時候,楊平就曾經大鬧過一場,而如今楊彪再次選擇了前進的方向,結果又是楊平站出來反對,似乎冥冥之中自有一種天意。

楊讓打開了玉瓶,倒出了一粒包裹著金箔的丹藥,然後揭開金箔,露出了其中鮮紅如血一般的本體,沉默了片刻,便閉上了眼,將丹藥納入了口中。

一旁的中年侍從忍不住哭泣出來,拜倒在地,帶著其余的許多屋內侍從,也一同拜倒在地上。

楊讓喝了幾口水,讓丹藥滑落入胃中,然後閉上眼感覺到了一股熱力似乎從月復腔之內散發出來,讓他的手腳感受到了久違的暖意。

但是也伴隨著隱隱的痛楚……

「取杖來!」楊讓顫顫巍巍的站了起來,喝罵道,「哭什麼!現在老夫還未亡!等老夫故去的時候再哭也不遲!」

楊讓拄著鳩杖走著,每挪動一步,都顯得無比的艱難,一旁的侍者小心翼翼的伸著手虛扶著,圍繞著,卻都不敢上前攙扶。

從後宅出來,經過了掛上了布幔避風的回廊,就到了四知堂。

或許是行走血液流通,或許是藥力漸漸散發,楊讓原本灰白的面色也多了些血色,似乎也帶上了一絲的光澤,行走之間步伐也沒有那麼艱難和干澀,似乎一切都在好轉,但是一旁的眾人,包括楊讓自己在內,都是清楚的知道,這不過就是激發了人體的潛能而已,而像是楊讓這樣的年齡,這一次的激發,或許也就是他最後的一次……

楊讓站在四知堂前,仰頭看著牌匾,長長的白眉抖動著。

陽光從天空上照耀下來,透過四知堂門前的槐樹枝葉之間灑落在地面,形成了斑駁的光影,也灑落在楊讓的頭上和身上,形成細碎的光明和陰影的組合。

「文先……」

楊讓輕聲呼喚道。

「在。」

楊彪走上前來,在楊讓的身側低下腦袋,槐樹的光影只能照耀到了楊彪頭上的進賢冠,卻照不亮楊彪的面容。

四知堂前,三槐樹下,見證了楊震一步步走上大漢的朝堂,也見證了楊氏在弘農的壯大和發展,也見證著當年楊奉楊里等人的分歧,甚至也見證了董卓入京之後楊氏的一步步變化……

四知堂依舊。三槐樹依舊。

只是人已經不同,事也變得不同。

楊讓看著,沉默許久,說道︰「何為四知?」

楊彪心中一跳,猛然之間感覺到這個問題和當下的場景似乎有些熟悉,似乎在什麼時候發生過……

「四知之下,唯有兩字,度、慎而已……度者,長短之計,事物之境也;慎者,毋涉險地,因勢利導也……」楊彪低聲回答道。

楊讓依舊仰著頭,渾濁的眼眸當中閃耀著光華,臉上的皺紋活動著,就像是一條條游走在光明和黑暗當中的蠕蟲。「當年……汝也是如此回答的……」

「是……大長老……」楊彪依舊俯首,恭敬的說道。

楊讓點點頭,沒有說什麼,只是低下頭的時候,似乎在嘴邊飄過了一聲微不可查的嘆息,又像只是喉嚨里面的一個呼嚕……

「大長老!」

「大長老……」

已經在在四知堂之內等候的三長老和五長老到了堂前迎接。

「昔聞大兄有恙在身,本欲拜見問安,又恐驚擾了大兄修養……」三長老拱手說道,「今日得見,大兄似乎……風采依舊……某甚是歡喜……」

五長老也在一旁拜見楊讓。

楊讓淡淡的掃了兩人一眼,說道︰「說得倒是不錯,不過恐怕也有不少人盼著老夫早日駕鶴吧?」

「這……」三長老被嗆了一下。

「大兄真愛說笑……」五長老在一旁緩和氣氛。

楊讓沒有繼續廢話,徑直往內就走。他已經感覺胸月復之內的溫度漸漸的沒有之前那麼滾燙了,或許藥力也正在消散當中,若是不趁著自己還支撐得住之前將事情辦妥,恐怕倒下之後便再也爬不起來了。

「據聞……汝二人對楊氏歸入征西麾下,多有微詞?」大長老楊讓在上首坐下,直截了當的說道,完全沒有往日的委婉和溫和。

「……」五長老看了一眼大長老,又看了一眼三長老,默然無言。

三長老拱拱手說道︰「昔日里兄在世之時,曾言歸附山東,楊氏終有禍端,今已然所驗!當今又重歸山西!豈如經年,白費功夫,楊氏徘徊,竟無寸進!若歸征西之下,亦無不可,然需治文先統領不力之罪!」

楊讓不置可否,轉頭看向了五長老,說道︰「汝之意如何?」

五長老沉默片刻,說道︰「自董賊入京以來,楊氏一錯再錯,傷筋動骨,已經是大不如昔……如今袁氏如日中天,控土大河南北,近日亦聞袁大將軍平定幽北,囊括青兗,不日將進軍並州……此時投于征西之下……是否失之穩妥?小弟愚鈍,還請大兄賜教。」

楊讓微微點點頭,說道︰「袁氏不可持……」楊讓正待繼續說什麼,但是胸月復之內一陣翻騰,便皺了皺長長的白眉,微微閉上眼,對著下首的楊彪說道,「……文先汝且言之……」

「唯。」雖然不清楚為什麼楊讓說了一般突然不說了,但是既然楊讓這樣吩咐,楊彪也就朝著三長老和五長老拱拱手說道,「……袁氏初看蓬勃,然隱患叢生。今日袁本初勢大,然其為庶出也,廢嫡而立庶,終有禍也,此乃其一。兗州曹平東,迎天子于許縣,雖與袁大將軍交善,然朝廷法度,終不可廢,袁氏又怎肯屈膝其下?此乃其二。袁大將軍幽州初定,青州未穩,便進軍並州,急切之意昭然,然太原上黨,自古乃險要之地,強弩之末焉可久戰?若不得勝,必然大敗。此乃其三。若袁本初敗于並,袁公路敗于淮,袁氏頹矣……如此,天下紛亂,唯有征西以雍為固,以漢中、隴右、並北為基,可成大勢……」

楊讓睜開眼楮,看向了三長老,說道︰「如何?」

三長老睜著一對三角眼,看了著楊彪,又看了看楊讓,咬牙說道︰「若先論文先之前損兵折將之罪,此事某便允之!」

楊讓嘿嘿笑了幾聲,嗓音之中有一種沙啞的感覺,就像是腐朽的木頭崩壞了一般,說道︰「如此……便治罪吧!來人!」

「在!」堂下閃出了幾名帶甲侍衛,齊聲拱手應答。這些侍衛都是楊氏家族當中的孤兒,從小被楊氏收養,為家族效死的思想已經是深深的鐫刻在了其腦海當中。

「令!」楊讓從懷里模出了大長老的令牌,在了面前的席上,沉聲說道,「拿下楊平!」

三長老差點跳起來,大聲呵斥侍衛,但是對于四知堂的侍衛來說,大長老的號令便是最高級別的,哪里管三長老說些什麼,便一擁而上,將三長老楊平扯到在地,押到了大堂當中。

楊讓緩緩站起,居高臨下看著被押在地上的楊平,沉聲說道︰「罪人楊平,與袁氏勾結,為得私利,禍損家族,著革去長老一職,交由族宗審問發落!」

「大兄!大……」楊平還待再辯,卻被一旁的侍從取了布條堵住了嘴,只能嗚嗚的叫著,被拖拽了出去。

一旁的五長老汗如雨下。

「此事……便交給汝來審理了……」楊讓轉過頭,看著五長老,陰森森的吩咐道,「今日之內,便審理結案!」

「這個……唯……謹遵大長老之令……」五長老遲疑片刻,最終還是拜倒在地,應答領命,然後便匆匆告退而去。查楊平什麼勾結袁氏的證據,其實很簡單,就算是沒有什麼具體的東西,找一找,也會有的。

望著五長老遠去的背影,楊讓身形晃了晃,突然一口鮮血噴出,仰天便倒!而這一口原本艷紅的鮮血在離開了口腔之後,幾乎是立刻變成了黑色!

「大長老!」楊彪搶上前去,扶住了楊讓。

楊讓已經說不出什麼話來,只是用手顫巍巍的指了指四知堂的門口上方。

門口,門口之處有什麼?

楊彪回頭而望,忽然想起了些什麼……

「……大長老……」楊彪淚如雨下,「……四知之上,仍有三惑……唯有智達格物,才可避開三惑障迷;唯有洞察明性,方能體會四知之要……」

這是當年楊讓對著楊彪所說的話語,到了此時,楊彪才有了更深刻的感受。

什麼面子,什麼情懷,什麼遠景,都是家族存在的時候才有得談的!當一個家族敗落,當面臨著危險,身處在存亡的時候,再糾結于「三惑」,再被情緒所遮蔽,所影響,就會將整個家族拖向深淵。

不如人就不如人。

當年楊震不也是如此麼?

越往上走,敵人便是越多,等登上了頂峰的時候,全天下都是敵人。楊讓在最後時刻,依舊想要讓楊彪知道這個道理,知道從楊震那個時候傳下來的「四知」和「三惑」……

楊彪嚎啕大哭,涕淚橫流。不知道是因為明白了楊讓的苦心,還是在哭泣他沒有辦法登上最高的那個位置,但是楊彪也明白,則是楊氏最好的方式,也是最佳的選擇。

楊讓微微點頭,然後緩緩閉上了眼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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