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先斐潛只是想要讓龐統在長安左近找一找有沒有什麼地方叫做青龍寺的,因為在他後世的印象當中,似乎長安附近是有這麼一家,但是不大確定是什麼時間才有的,或許是漢代,或許是唐代,也或許是明朝?
結果龐統還真找到一個,雖然說並非青龍寺,而是一個苦修僧修行的草庵,然而這個苦修僧居然是傳承于漢代最早的佛法的傳授者,迦葉摩騰門下而來,這就引起了斐潛的注意,而且隨著和龐統的討論當中,也引申出了一個新的問題。
漢明帝在引進佛法的時候,究竟是想要干什麼?
作為一個光武帝的兒子,開創了明章之治的時代的漢明帝,一方面對外態度強硬,開拓進取,一方面對內也是政治清明,治理官吏,這樣的一個人,又怎麼會有閑情逸致來追求佛法的精神解月兌,而且從時間上來看,卻是也是疑點頗多。
就像是斐潛現在,不管做什麼事情,都需要考慮一下這件事情有沒有什麼意義,做了會有什麼效果,不做又會如何,然後才決定進行實施。
比如當下在長安,講武堂正在興建,將成為最大的,恐怕也是華夏首創的授予武將技能和初等級別認證的學堂。
這是一種全新的嘗試,也是斐潛想在科舉之外鋪設出來的另外一條路徑。
壟斷,必然會產生高額的利潤差,反應在政治上,就基本上可以說等同于**,而這種**的根源不在于某個人,而是因為整個體制的問題。就像是後世用科舉壟斷了晉升的途徑,隨後帶來的便是在科舉之下集結而成的大批量的政治集團,這些門生座師勾結而成的團體,左右朝政,甚至罔顧民族國家發展未來,只求個人短時間利益,做出了許多令後人扼腕長嘆的事情來。
根本原因,就是因為從科舉這個渠道進來的,加上所謂的門生座師模式,便產生出了極強的相互聯系的紐帶,這種紐帶在皇權之下勾結成為一體,雖然歷代皇帝只要是有點能力的,都在不停的拉攏一派打壓另外一派,但是終而復始依舊在這個圈子里面轉悠,沒有能夠跳出這個怪圈之外去。
科舉的確是打破門閥壟斷政壇的一種有效手段,但是這反而形成了儒學的壟斷。這種用一種壟斷替代另外一種壟斷的模式,尤其進步性,自然也有其局限性。
而作為光武帝和陰麗華之子,在當年皇位爭奪之時,有沒有一些沒有記載在歷史書籍當中的事件,因為時間和傳承的關系,已經是完全不可考。不過,有一點可以確認的就是,郭皇後被廢事件……
郭皇後是劉秀為了拉攏中山王和陽安思侯而迎娶的,是陽安思侯郭昌之女,真定王劉揚的外甥女,進一步為了安撫冀州士族,在立國之後冊封為皇後。
不過劉秀在建武十七年,找了個借口,廢了郭皇後,兩年後,原太子劉(長子)讓位,而陰麗華所生的劉莊,也就是劉陽,一舉從庶子成為了嫡子,也就正兒八經的登上了歷史的舞台。
那麼作為冀州人士的利益代表郭皇後一派,有沒有在這個過程當中做一些什麼舉動?想必是有的,因為在面對利益的缺失的時候,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坦然接受,尤其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群人,一族人,一整個地區的人的時候。
所以在這樣的情況下,漢明帝迎了佛法而來,又迅速的推出了四十二章經,通篇就是告誡需要戒欲,斬斷所謂的貪痴嗔,方能征得羅漢位雲雲,是不是有一些別樣的意思在內?
漢明帝想要讓誰斬斷貪痴嗔?
答案就呼之欲出了。
不過麼,顯然漢明帝搞得這個動作意圖太過于明顯了,結果並沒有起到什麼好的效果,也沒有讓這個什麼迦葉摩騰,這個外來的和尚將經念好……
畢竟當時在漢家文化和顧天竺文化上面,依舊是有些很大的差別的。
也因此,導致了在白馬寺之後,漢明帝的繼位者漢章帝,就沒有繼續在四十二章經上做什麼文章,而是轉頭用了白虎觀。
漢章帝建初四年,令太常、將、大夫、博士、議郎、郎官及諸生、諸儒在白虎觀集會,講議《五經》同異,當時幾乎所有的經學大儒都參加了,包括賈逵、丁鴻、楊終、班固、李育、樓望、成封、桓郁等數十人,有今文經學家,亦有古文經學家。
白虎觀之議,一是由于古文經學重新抬頭,在文字、思想、師說各方面都同今文經學派發生分歧,相互攻擊愈演愈烈,而從漢武帝時期就佔據了較高的地位的今文經學,為保住自己的地位,也急需利用皇帝的權威壓倒古文經學。
另外一個方面,是信仰的缺失,光武帝另立宗廟,擺明了漢雖然依舊是漢,但是皇家已經不是劉邦的那個皇家,這對于很多人來說,都不是一個小事情,舊有的關系等同于廢棄,新的勾連還未產生,因此為了證明光武血脈的正統地位,為了維護皇權,于是乎封建神學和庸俗經學的混合物讖緯就成為了白虎觀之中的主流,班固最終將其撰成書章,強行推行,並且流傳至今。
也就是說,從這些接連發生的事件當中,斐潛可以從其中隱隱約約的看得見一條灰暗的線路,而這一條線路,就是在一百多年前,作為漢家領導者,試圖改革和改良的動作軌跡,雖然他們的這些動作,取得了一定的效果,但是也帶來許多的副作用……
因此永遠不要小瞧古人,也不要否認古人為了華夏文明的延續,所做出的那些事情,縱然這些事情里面也參雜了其個人的私欲。
「所以,士元你看,現在不是很有意思了麼?」斐潛呵呵笑著,扒拉著手指頭說道,「有道法,有佛法,有今文經,有古文經,還有讖緯之學……古有白虎觀,今有青龍寺……這一次肯定是相當的熱鬧啊……」
龐統點點頭,停了半響,忽然有些泄氣的坐在了斐潛的一側,說道︰「這個熱鬧是熱鬧了,就怕是收不了場啊!」
「喲呵,士元你害怕了?」斐潛斜睨了過去。
「我怎麼會怕!」龐統立刻瞪圓了眼,反駁道,然後在斐潛的目光之中敗下陣來,用胖乎乎的手掌搓了搓臉,然後沉默了片刻,用手指頭比劃出一條細縫,說道,「是……是有一點點……就那麼一點點……」
「知道得越多,這心中啊……便越是不安……」龐統仰著頭,看著院外的蒼穹,說道,「道法麼,根源于黃老之說,但是這一套,就像是主公你說的,不太適宜了……而佛法麼,呵呵,呵呵……」
「今文經,就那個樣,不說主公你也知道……」龐統喃喃念叨著,似乎是將在心中翻攪了許久的念頭終于是說出來了一般,胖胖的黑臉之上,帶著一種放松和釋然,也帶著一點點的愧疚和無奈,「古文經麼……太隱晦了,不是缺字就是斷章,而且又是春秋先秦的東西,真說和現在麼……還要用到什麼時候?再用幾百年?至于讖緯,哈,哈哈,不過就是個自欺欺人的布條罷了,只能用來遮蔽雙眼,其他什麼地方都不能用……」
「我這越想,頭就越痛……」龐統轉過投來,看著斐潛,指了指腦門,「什麼是我們能用的?用一部分?用那一部分?這些人願意麼?不願意要怎麼辦?我是個謀士啊,謀士啊!而現在這個事情我竟然拿不出什麼謀略來!這樣還是個屁謀士!嗨!」
龐統扭過頭去,閉上了眼。
「呃……」斐潛看了看龐統,沉默了片刻之後,忽然說道,「今天天氣似乎不錯,要不要吃石板烤肉?昨天子敬送來了一只鹿……」
「好啊,好啊!」龐統立刻轉了過來,「有醢醯麼?我家里還有一些,要不要拿過來?」
斐潛似笑非笑。
「主公莫非戲耍于某?沒有鹿?」龐統黑臉一沉,旋即又嘿嘿笑了出來,「有些牛羊也成啊!主公既然說了,那麼今日必食石板烤肉!看那紅白相間如綢繡,听那石板之上如梁音,待得異香撲鼻來,掠許醢醯潤肚腸!」
龐統咕嘟一聲,吞了一口口水,然後看著斐潛。
「真有頭鹿……」斐潛哈哈一笑,「不過,多少也要叫上子敬吧?子敬昨日才回來沐休,現在應該還在家中。」
龐統一拍手掌,「某這就讓人去叫!」說罷便站起身,然後圓潤的小跑到了院外,吼了幾嗓子之後,又連忙轉回來,一邊和斐潛移步到後院的亭子之中,一邊讓人去準備所要用到的器具……
對于吃食,龐統從始至終都有十二分的熱情。
在等待的過程之中,斐潛和龐統坐在亭子里,手里捧著熱茶,一邊喝著,一邊繼續方才的話題。
「這是一個圈子……」斐潛用手指頭在空中畫了一個圓圈,說道,「亂世剛結束的時候用黃老休養生息,然後便是今文古文定規矩,隨後就是盛世繁華貪欲橫生想用佛法來戒欲,結果自然沒有什麼效果,伴隨著今文古文的這些規矩越來越多,富的人原來越富,窮的人越來越窮,便剩下讖緯出場,野心勃勃之輩便紛然而起,然後繼續下一次的亂世……」
「而且很有意思的是,有些人心中不信,但是也表示相信……」斐潛哈哈笑著,帶著一些感慨,「目的是為了什麼?還不是為了讓更多的人相信,然後達成他自己的目的?」
說的雖然有些繞口,但是道理上差不是很多,龐統也是點頭說道︰「天下愚夫何其多也……」
「所以,青龍寺就是一個戰場……」斐潛笑著,拍了拍龐統的肩膀,說道,「你不要想著用他們什麼,或者不用他們什麼……士元你只需要他們這些都不是最好的,也不是適應當下的……那麼只需要將這些人看成是戰場上的兵卒將校,是大漢將來行進的對手,引著他們相互廝殺就可以了……」
「顯宗明顯當時也想做這個事情,只不過沒能做好……而肅宗接著做,結果做得偏差了些……」斐潛將腰間的新綬帶挪動了一下,說道,「顯宗當時想要重點扶持佛法,結果動作太過于明顯,導致了其余的人都不認同,所以最終失敗了……而肅宗則是不僅當裁判,而且自己還下了場……呃,就是……」
斐潛忽然想起來什麼裁判什麼的,其實是後世的言語,但是一時之間又找不到什麼替代的詞語,倒是龐統在一旁點點頭說道︰「正所謂大德不官,大德不器,大信不約,大時不齊!若失其正,便失其位,所理非人,所人非理也!」
「士元所言甚是!」斐潛哈哈大笑。
「不過……」龐統晃了晃腦袋,「怎麼確定這些家伙一定會來?」
「會來的,我們這里是免費的……」斐潛淡淡的說道,「該來的一定都會來,而且他們也不會想到,免費的價格其實更貴……就算是他們想到了,但是依舊會來……」
人性貪懶讒,不是所有人都能抵御,且正確認知的。
免費的東西,威力大得嚇人!
人的雙眼長在頭上,長在前方,就是為了更好的觀察遠處的動靜,更好的看清楚未來前進的方向,但是依舊很多人只會低下頭,盯著手中僅有的那些東西。
當下斐潛提供出這樣的一個場所,可以傳輸傳播自己的思想,讓自己獲取更高更崇尚的地位,同時也帶來更多權力和更多財富的地方,那個不想來?不來豈不是損失了?
先是小鬼打架,然後必然是引來閻王。
「只看著一只鹿,有什麼意思?」斐潛呵呵笑著,指著院中的那一只被端上來的鹿說道,「當所有人眼光只盯著鹿的時候,便是我們的機會了……還記得鹿山之下的我們曾經說過的一些問題麼?」
「先驅之人,便是要在茫茫大海中獨自找到彼岸,便是要在荊棘遍地之中砍伐出一條道路……」斐潛拍著龐統的肩膀,緩緩地說道,「知道什麼是錯的,便去改正和避免,知道什麼是對的,便記錄和傳承,這原本就是華夏文明能夠一代代流傳下來的本質……以史為鑒,可知興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