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城。
夏侯惇終究是沒膽量,也沒有這個能力出城和斐潛在城外進行作戰。
堅固的城牆多少能給人帶來一些安全感,而這種安全感,或許就是當下唯一能夠安慰夏侯惇的事情了。
陽城,剛好就是在陽城山和少室山這兩條山脈的中間,又依靠著潁水而修建,也多少算是一等的城池,位置重要,能攻能守,幾乎就等同于整個豫州潁川的西北大門。曹操特意安排夏侯惇在此駐守,也是因為這個原因。
讓別人在這里,曹操未必能放心。
夏侯惇不出來,並不意味著斐潛就能大大咧咧的繞城而過。畢竟部隊規模不同,很多事情就不一樣,朱張二人可以趁著夏侯等人的疏忽溜進去,而像是斐潛這麼一大群,縱然是瞎子也是能根據聲音震動等等察覺到異常。
雖然說斐潛也可以效仿來個四渡潁水什麼的,但是那樣未免太過麻煩了,當下或許還有一種更加簡便的方式……
斐潛看著陽城,也看著陽城之上的寫著『夏侯』字樣的旗幟,然後笑著對李典說道︰『李將軍,某就不送了……』
李典沉默了片刻,最終還是拱拱手說道︰『多謝驃騎不殺之恩……後會……有期……』
斐潛裝作沒听出李典的畫外音,揮了揮手。
李典也沒有在多說一些什麼,微微磕了一下馬月復,戰馬嘶鳴一聲,向前緩緩而行。
一方是橫線排開,氣宇軒昂的騎兵部隊,另外一方則是嚴陣以待,持盾立戈的守城兵卒,而在雙方中間的就是李典孤零零的一人一馬,還有馬蹄之下淡淡的煙塵,若是給配上寫二胡啊,馬頭琴啊什麼的背景音樂……
張晨在張遼身後低聲問道︰『將軍,為什麼主公在這個時候放了那家伙?』
張遼微微瞄了張晨一眼,然後低聲說了一句︰『攻心之策。』
『攻心之策?』張晨還不是很理解,但是張遼已經不再理會他了。
趙雲立馬位于斐潛的另外一側,也似乎听到了張晨的低聲嘀咕,微微看了一眼,然後就將目光放在了緩緩前行的李典身上。
就像是張晨時時刻刻都在試圖解讀驃騎將軍舉措的含義一眼,趙雲其實也對于釋放李典有他自己的認知。
陽城山寨必須要打,一方面是不打就不能打通整個的南下通道,另外一個方面是不打就不足以震懾潁川的這些曹軍,就像是現在一眼,當斐潛挾持者攻克陽城山寨的威勢而來的時候,夏侯惇也只能暫避鋒芒,不敢出城迎戰。倒不是夏侯段膽小,而是夏侯惇知道他手下的兵卒未必各個都是膽大的,若是再敗一場,軍心再次震動,那麼必定難以收場,還是在城中相比較來說會穩妥一些。
陽城,對于驃騎將軍來說,很顯然就更傾向于不戰而屈人之兵,或者說,用策。畢竟陽城在夏侯惇的統領之下,和一個山寨的防御力量自然天差地別,若是強攻,打應該還是能打下來,但是損失可能比較大。
若是不打,就這樣什麼都不做,掠城而過,又會讓城中的夏侯惇以為斐潛不過如此而已,進而不管是襲擊斐潛後翼,抑或是攔截圍堵,都是會讓斐潛難受,也是斐潛不願意看到的,因此讓李典前往陽城,表面上似乎是完成了對于李典的允諾,但是實際上……
所謂無知者無畏,知道得越多,便是越發的膽小。小股部隊自然是隱秘最好,但是既然大張旗鼓的來了,又何必遮掩?斐潛沒有放出什麼十萬鐵騎會獵許縣的話語來,已經算是非常保守和謹慎的了。
斐潛不怕夏侯惇了解自己的軍隊情況,相反,斐潛也想知道,夏侯惇在這樣的局面下,會如何應對。
有意思的是,作為李典,想要活下來,或者說想要更好的活下去,又會怎麼做呢?
李典是打輸了一場,失去了雒陽。沒有錯,這是李典已經無法改變的事實,但是如果說別人卻打贏了驃騎,那麼……
如果說其他人也輸了,李典的罪名似乎就沒有那麼嚴重……
法不責眾麼。
趙雲略有所思。
莫非驃騎將軍也是想到了此處,故而什麼都沒有和李典說,就這樣放了李典?驃騎又是怎麼判斷出李典不會急于一時憤怒或是什麼其他情緒,而做出愚蠢的舉動?
嗯……
驃騎將軍于這方寸之間的微妙變化,著實令人嘆服。
趙雲默默的垂下了眼簾,似乎準備閉目養神一樣。
陣前。
李典走得不快,似乎每一步都如同背負了千斤。到了一箭之地的時候,李典緩緩的仰頭望向了城頭,找到了夏侯惇的身影,拉住了韁繩,然後下了馬,沉聲說道︰『待罪之人見過夏侯將軍!』
夏侯惇皺著眉頭,沉吟了半響,擺擺手,吩咐手下說道︰『放下吊橋,且吊上城來!』
李典將戰馬掉頭,然後一巴掌拍在了戰馬的上,戰馬吃痛,撒開了四蹄往回就跑,而李典則是緩緩的過了吊橋,然後坐入了竹筐之中,在吱吱呀呀的拉扯和磨擦聲當中,登上了陽城。
『李曼成,欲為說客乎?』夏侯惇大馬金刀的坐著,語氣之中頗有不善。
李典垂首道︰『今為罪人,何有說客?』
夏侯惇停頓了片刻,然後拋掉了這個問題,也沒有說李典是否有罪,也沒有說要將李典如何處置,而是直接問道︰『驃騎人馬幾何?』
李典也沒有糾結,幾乎是立刻回答道︰『近萬之數。』李典也不可能完全清楚斐潛到底帶了多少人來,只不過憑借著他自己的統領兵馬的經驗,大致估算了一個數字,雖然也還是大體上的,但是至少也給夏侯惇一個判斷的基礎數據了。
『皆為騎兵?』夏侯惇又追問道。
李典點點頭,然後又搖了搖頭,說道︰『名為騎兵,然……實為悍卒也,長短器械,兵甲齊備,變化多端……』
夏侯惇抓在自己膝蓋上的手不由得用力了一些,『細細說來!』
李典說道︰『驃騎之兵,上馬可馳騁,下馬能結陣,立營、哨戒、采集、漁獵亦無所不不通……另有重甲長戟,利于野戰突陣,無往而不利也……』
夏侯惇身軀前傾,『如此說來……驃騎之下,果無輔兵?』
『然。』李典點頭稱是。
『這……』雖然夏侯惇不是第一次听聞這個事情了,但是在李典口中再一次得到了確認,依舊是覺得很不可思議,一時間都不知道說一些什麼好。
大漢兵制依舊是有鄙視鏈條的,正兵鄙視輔兵,輔兵鄙視役夫,已經是一種很常見的現象了,所以在夏侯惇的觀念之中,甚至在很多大漢將領的理念里面,沒有輔兵抑或是民夫勞役,這仗還能打麼?
就像是夏侯惇當下,陽城之中若是上上下下都算上,至少也有二萬五千人左右,但是其中有一半左右其實是民夫勞役,而剩下的一半之中又有一半左右是輔兵,最後那些才是經過訓練,裝備齊全的正卒,而且還因為夏侯惇這里也算是前線,所以正卒的比例比較高一些,若是一般的郡國之中,正卒往往只有幾百,能過千就已經是很了不起了。
當然,天下也不是只有斐潛這里才有完全月兌產的職業軍人,就像是夏侯惇手下,也有一千兩百左右的完全月兌產的兵卒,其實就是夏侯惇的私兵,根本不從事任何的職業和勞動,每天要麼就是廝殺,要麼就是在準備廝殺,但是這樣的月兌產兵卒,所有的消耗都是要將主來承擔的,一天兩天或許感覺不到什麼,可是長年累月下來,不說其他光吃喝就是一個龐大到了一般將領所無法接受的數字。
就像是後世走親戚趕上疫情的,光額外多了七八口人,就能將原本那個好客的主人給吃哭了……
所以李典所描述的情況,就像是驃騎將軍養了這麼多的個人私兵!
這簡直不可思議!
驃騎將軍哪里來的那麼多錢?!
更可怕的是,驃騎將軍還將這些在一定意義上算是他個人的私兵,分給他手下將領去統領,這……簡直就是完全突破了夏侯惇等人的想象。對于統領兵馬的將領來說,若是『借』個歌姬小姐姐什麼的,簡直就不用二話,哈哈大笑揮手表示拿去就是,若是借幾匹戰馬,咬咬牙,看在面子上也就送了,而如果說要『借』其手下兵馬一用,多半立刻就翻臉了……
捫心自問,若是叫夏侯惇將自己養的私兵分出去給手下,夏侯惇也是斷然不願意的,可問題是驃騎將軍偏偏就這麼做了!
夏侯惇和李典兩個人都沉默著,一時無言。
大漢王朝或是之後的一些封建王朝采用正兵輔兵的制度,並不是不知道這種制度的弊端,也不是不願意改革,而是因為生產力和政治制度的雙重制約,導致無法推行。
所有人都知道,人的體力和耐力都是有一定限度的,冷兵器戰爭時期更是如此,一場戰斗的勝敗,往往是雙方兵卒體力和意志上的比拼,所以在沒有辦法保證所有人吃飽有力氣的情況下,優先保證戰斗力較強的,經過一定訓練懂得听指揮的正兵的體力和耐力,讓這些正兵的體力耐力都用在刀刃上,也就成為了相對來說比較合理的舉措,所以用來解月兌正兵,減輕其負擔的輔兵,甚至輔兵之下的勞役民夫,也就自然而然的產生了。
但是這個結構存在的前提是什麼?
除了生產力不足之外,重要的就是是後勤補給的缺失了,這就又往往會涉及到了政治的層面,一方面兵卒得不到充足的補給,另外一方面當地官員世家大戶,又趁著戰爭,大肆撈取好處,這種問題就算是到了後世明清之時,依舊存在。
斐潛之下,因為牛羊豬等肉食比曹軍充裕得很多,因此大部分的兵卒都能夠有比曹軍要來的更為充沛的體力,在加上斐潛治下,百業興盛,讓一個百姓安心的從事生產,明顯會比將其抓來當勞役民夫要產出更多的價值,所以很自然就彌補了後勤上面的對于這些兵卒的額外補貼,所以實際上斐潛付出的,並沒有夏侯惇等人想象當中的那麼多。畢竟輔兵和勞役就算是吃的少給的少,人數一多加起來也同樣消耗不少。
夏侯惇沉吟了許久,忽然眼中一亮,挺直了身軀,『某得矣!終知驃騎要害于何處了!』
李典卻搖了搖頭說道︰『若是夏侯將軍之策,乃以多凌少……恐是難成……』
夏侯惇瞪著眼,本能的想要問一句為什麼,可是忽然想到了一些什麼,不由得有些頹然,微微嘆息了一聲,搖了搖頭。
夏侯惇也算是通兵法之人,李典自然也是不差,所以他們都能想到,在現有的條件下,要對付精兵怎麼辦?
春秋戰國時期孫臏已經給出了答案。
以下駟對上駟,消耗其兵力,自然而然就拖勝了。
沒有錯,精兵最大的問題就是補充困難,經不起大規模的消耗,若是單單從策略的角度,夏侯惇想到的這個辦法來說,是沒有任何問題的,可問題是並不是在策略上,而是在人心上。
和驃騎將軍的精兵對抗,傻子都知道最初的上陣的,為的就是消耗的這些人馬,基本上就等于是白給了,然後要等到將斐潛手下的精兵消耗到一定程度之後,才會有獲勝的希望,可是最關鍵的是最初的這些消耗人員,誰來承擔?
曹操一個人能承擔麼?
顯然不可能。
朝廷能承擔麼?
當下的朝廷也就是個笑話。
那麼唯一的可能,就是由士族世家來分攤,可問題是冀州豫州兗州,又有哪一個或是那一些士族世家,願意無所畏懼的貢獻出所有的人力物力財力,然後冒著未來會顆粒無收的風險來承擔這些?
歸根結底,或許就剩兩家,曹家,夏侯家。
而僅僅憑借曹家和夏侯家能拖得贏驃騎將軍麼?
很顯然,不可能。而且就算是曹家夏侯家之中,也依舊有人會不同意,生怕打垮了曹家夏侯家之後,便宜了其他的士族世家。
世界上,聰明人總是很多的,而這些聰明人一般都不願意吃虧,甚至不願意去做出什麼行動,而只願意嘴上批判一下,高唱著君子動口不動手,表示著自己的居高臨下。如今曹操轄地之內的世家士族,會有人願意承擔這些損失麼?
沒有。
所以辦法有,卻沒有辦法用。就像是當年戰國之時,六國都知道只要齊心協力,秦國自然就不足為懼,怎麼搞就怎麼搞,但是問題就是齊心不起來。
夏侯惇想明白了這個,所以他不由得嘆息了一聲。
這很驃騎。
所有的事情都似乎看起來都很簡單,但是真正要做,卻發現實際上很難。那麼現在,計將何出?夏侯惇盯了幾眼李典,然後又將目光移向了城外,然後忽然另外的一個想法跳上了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