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王氏,新獲高爵的喜事,很是熱鬧了好幾天,但是房氏畢竟苦病已久,再加上王家府邸敗壞還未能完全修繕,所以熱鬧歸熱鬧,總是有些這些熱鬧的人在喧賓奪主的味道。
雖然房氏企圖站出來,以當家人的姿態歸攏王氏這般早先散去的猢猻,但是這一群猢猻難免心中有各自的主意,所以平了這一頭卻按不住那一頭,始終無法徹底融合在一處。
王英雖然獲取了新的爵位,但是不代表這個爵位到了腦袋上就能立刻呈現出+15智力+10政治等等的附加效果,同時之前王英的生活一直都是出于窘迫之下,也沒有什麼待人接物的經驗,所以基本上來說,依舊是一個非常茫然,不知所措的狀態。
見到王英如此,原本心思就不是很整齊的猢猻,便越發的上躥下跳起來,甚至有些人在公開場合嘰嘰喳喳,表示王英既然不懂事,就應該交付給門清的人來處理,貴人麼,只需要在家里待著『享福』就好了……
這些眼界和地位都不是很高的人,其實對于王英以女身繼承爵位並沒有多少深刻感知,眼中多半只是利益……
所幸,太原太守崔均,雖然不是完全清楚驃騎將軍斐潛這一步究竟是什麼意思,但是並不妨礙崔均先維持住現狀,等待後續,因此派遣了一名比較精干的手下,充當了王氏之下的尹令,才多少將這些計短又好攀比,貪婪又無主見的王氏猢猻,給多少鎮壓下來。
王氏王英一事,郭嘉認為是斐潛以王英為例,比喻嘲諷曹操。而崔均和賈衢比較傾向于另外一個方面,就是斐潛需要王英這個榜樣,來安撫招攬山西賢能。
畢竟王允也是當年並州人士的代表人物,若是斐潛完全不聞不問,就這樣任其衰敗下去,雖然說也無可指摘,但是總覺得與人情不符。就像是後世的所謂『人道主義』,『人文關懷』什麼的,所以斐潛特請封爵王氏此舉,方顯得驃騎仁德無雙。
至于王英以女身授爵,崔均和賈衢也懂比較認同于是驃騎疏忽了,畢竟驃騎如今地盤極大,事務繁雜,出現一些疏忽也是在所難免,但是現在木已成舟,便暫且如此罷,待後續找個機會再提就是,畢竟現在王氏都在熱點上,也不好做一些什麼事情。
慣例麼,等熱度褪去再說。
只不過誰也想不到,這一件事的後續發展,竟會拐去了意料不到的方向……
崔均和賈衢都是太守,自身都有很多比王英要更重要的事情。
至于王家府邸家事糾紛將來如何處置,崔均自然懶得過問,賈衢更是如此。伸手幫一把,多少是一個情面,但也就如此而已了,如果說王氏自己不爭氣,也沒有幫一世的道理,到時候也就是看其氣運如何就是。
賈衢來太原,一則是王氏之事,二則是因為袁尚。
若是其他人倒也罷了,但是袁尚麼……
如今賈衢將袁尚安置在上黨之中,派人照料,其實也就是先行軟禁。畢竟賈衢也不清楚斐潛究竟要將袁尚如何處置,雖然說已經派遣了緊急信使去長安,但是並不代表賈衢就可以直接讓袁尚大搖大擺的往長安走。
賈衢和崔均都認為,如果驃騎想要進一步圖謀山東,多半就會留下袁尚,但是如果說斐潛只是想要東西相持,則未必會留袁尚……
若是要留袁尚,那麼簡單往長安一送也就是了,若是不想要留袁尚,然後賈衢又往長安送了,那麼未免就讓驃騎難做。
畢竟袁尚不同于甄氏。
但是很顯然,袁尚也不能在上黨久待,若是真要有什麼事情,賈衢也需要和太原太守崔均溝通一下,好協同合作。
這種事情,事關重大,自然不可能輕易交付于紙端,所以賈衢才特意跑來太原,和崔均略微通了個氣之後,便又匆匆趕回上黨,等待驃騎的回復。
上黨的賈衢遇到了棘手之事,依舊在太原的崔均也不見得輕松寫意。
郭嘉之事暫且不提,反正過兩天也就走了。
也不是軍務上面的事情,而是人治。
太原原本就是山西士族大本營,這些年來和關中不分上下,所以困擾崔均的,自然就是關于士族子弟的舉薦之事。
這個不分上下,是被山東士族壓制不分上下,都是一般的淒慘……
自從驃騎崛起,很多山西士族以為可以大有所為,但是沒有想到,現實情況和他們原先設想的,頗有出入。
原本太守舉薦人才,是大漢定制。兩千石,以及兩千石以上的官員,每年都有要求舉薦一二賢才的,如果沒有能夠找到的,可以上表請罪,緩一緩,第二年再報,但是也不能說三四年都不舉薦的,就屬于消極怠政,會被問責。
正常來說,兩千石的官員也不缺乏舉薦的人,畢竟地方往來那麼多,而且又有大批的人會主動到面前來展示一二……
可問題是驃騎將軍斐潛,似乎這幾年都對于舉薦人才之事,不怎麼感興趣。『舉孝廉』的制度,自然就是落到了空處。
崔均到了太原,擔任了太原太守之後,自然習慣性的將太原當做了自家的馬廄,看看收羅一下有沒有千里馬駒什麼的。這麼一段時間下來,多少也找到了一些,不敢說一定是千里馬,但是有這樣潛力的,大概有一二人,然後崔均認為是應該算是良駒的,也有七八個,可問題是找是找到了,斐潛並沒有說要,甚至連讓太守等兩千石官員舉薦的意思都沒有。
這就有些尷尬了。
人事權,不管是在古代還是在後世,都是非常重要的一個權柄。
崔均可以跟這些人說,你們看看,不是我這里不行不努力,其他地方也是沒有,大家都沒有通過,都沒有進入驃騎法眼之中,所以不是我能力不行,而是所有人都這樣……
但是在野黨不會這麼想。
在野黨只會抨擊頭頂上的這個家伙無能。別人沒通過,你崔均舉薦成功了,那才叫做本事啊,什麼都沒做到,還有臉瞎比比……
甚至還有不少人在議論,說斐潛現在全數用的都是荊襄人士,將山西之人如同用過的廁繩一般,拋棄了!
幸好王英追授爵位之事,又能振奮起山西士族向往之心。看看,就連身殞已久的王允,驃騎都記在心中,又怎麼可能是偏袒荊襄?其實驃騎也是多有留情山西之人,或是之前忙于征戰,無暇他顧罷了。
至于王英此處出現的小小紕漏,很多山西士族子弟也是一同選擇了無視,難不成群起而哄,反倒讓驃騎厭惡,薄了與山西人士的情誼?
鑒于當下情形,崔均便順水推舟,一邊將王允獲得追封之事高高舉起,表示你們這群家伙,看看驃騎如此仁德,還有什麼牢騷?另外一邊也說長安當下驃騎要開恩試,你們平常不是自命不凡麼,自覺是胸有錦繡麼,某便舉薦你們去長安應試,一試身手,若是中了,自然便是魚躍龍門!
當然,崔均隱含的意思就是你們要是考不過,被別人踢下來,也別來我這嗶嗶你有多能耐了!
……( ? ?)……
且不說在太原太守崔均的推動之下,郭,溫,鮑氏等子弟紛紛結伴向長安行進,回頭在看位于長安的斐潛,其實也一直都沒有閑下來。
斐和一事之後,余波未定,但是該做的事情一樣也不能少。事情有很多,千頭萬緒一般,但是如果簡化到了最底層,就會發現實際上只有一撇一捺,寫了大大的一個『人』字。
人,便是整個社會的根本。
不管是任何王朝,最為基礎的,便是這些平日里面,宛如螻蟻一般不起眼的人,普通人。
人類社會,大體上可以分為兩個部分,也就是後世存在了相當長時間的,農村和城市。農村以產出糧食等各種生活資料為主,而城市主要是政治、商業、手工業等等。
而想要在長安三輔,以及斐潛其他轄區之內,擴張人口,有一點很重要,就是要給這些百姓平民提供相對應的生產生活資料,而生產生活資料的運輸和配給,又離不開商業的發展……
所以斐潛當下就在查看荀攸重新整理了一番的商業經濟匯報。
『……今各有業,均樂其事,猶如水之自下,無須驅使,林林總總,皆匯于市,商賈接踵,牛馬沸盈,人不得顧,車不得旋,闐城溢郭,傍流百廛……』
斐潛略微皺了皺眉。
雖然說荀攸代理三輔商貿一段時間了,但是文人的習慣依舊沒有多少改變,這一大段描述固然不錯,也側面表現出長安左近的經濟發展狀況,但是要是後世那些杠精讀者來看,還不裂開上至天下至地的一張大嘴,噴出一個水來?
斐潛飛速的略過,然後在荀攸匯報的後半段,才看到了一些具體數字,整體來說,荀攸根據去年的情況,預估今年年收入大概將會達到百億錢……
多乎哉,不多也。
如果將這個錢財放到個人身上,或許感覺如同天文一般,但是若是以斐潛現在的政治集團的體量來說,只是略有盈余,勉強夠用。
而且斐潛後續還要展開一系列的工程項目,就不說那些暗搓搓準備推動的事情,單說接下來要修整各地水利,迎接新一輪的小冰河寒鋒,然後要準備因此導致局部區域產生旱的更旱,澇得更澇的問題,光這一項的修理地球費用,就是一個龐大無比的數值。
『公達……』斐潛指了指荀攸最終的匯總說道,『若某所記無差,太興元年……七十四億錢,二年麼,八十九億,今年直近百億……公達可知此間何故?』
荀攸微微愣了一下,一時間沒有能夠反應過來,畢竟數值上年年都在增長,而且似乎都還不錯,今天更是可能突破百億錢大關,怎麼反而驃騎將軍不怎麼高興的樣子?
斐潛看著,心中微微嘆了口氣,畢竟不是專業的商業人士,荀攸對于數值的敏感度還是不太夠啊!晏平五年、太興元年兩年期間,是斐潛政治集團整個經濟大爆發的兩年,直接從四十億左右的體量,直接攀爬到了七八十億!
原因很簡單,就是川蜀經濟體系的融合匯入,被隔絕的往來商貿,爆發式的增加。
但是超額的爆發並不能持續長久,隨著最初洶涌澎湃的交易勢頭過去,很快就出現了一些飽和現象……
並且導致整體收入增速放緩的根本原因,就是免費加盜版啊……
先不論老生常談,屬于個人素質和法律不健全的盜版問題,就像是後世很多人說什麼短視頻侵佔了閱讀的時間,所以閱讀要和短視頻競爭,就必須推動自我盜版來吸引讀者……這簡直就是屁話連篇!
舉一個可能略微顯得不恰當的比喻,就像是電視和電影,當年也有人說大小屏幕之爭侵佔時間什麼什麼的,但是實際上是時間之爭麼?
不是,依舊是質量之爭!
不思索怎麼提升自身質量,偏偏往自己肚子下三寸拉一刀去比免費,和盜版搶飯吃,這就是資本的急功近利映射到了現實思維的一種表現。
斐潛自然也是踫到了免費和盜版的問題。
長安左近工房制造的一些器件,在熱銷之後就被士族世家盯上了,越是賣得越火的,便越多仿制品,就比如說起初賣得很火的文人隨身的三件寶,頭巾、折扇和筆套,盜版起來也不復雜,找幾個熟練工匠琢磨個幾天,也就自然可以生產出來了……
這還不好收什麼版權費,若是斐潛一提及這些,怕是一堆人都會跳將出來,大叫斐潛與民爭利,不似人主雲雲,是不是像極了後世那些看盜版還能理直氣壯的那一撮人?
就以現在的情況來看,如果斐潛什麼都不做,那麼很可能就會走上原有封建王朝的老路,因為沒有什麼利益,所以也懶得研發,即便是有所研發出來的新鮮玩意,大多數都是獻給皇帝博取賞賜,至于推廣到民間,抱歉,誰也不是聖母,天天給免費的盜版的去送糧草……
所以封建王朝的華夏科技很難有序的攀升。
斐潛現在準備在科技樹上加點,正準備向上攀爬,轉頭看見底下一堆人眼巴巴的看著,手里都拿著小本本,隨時隨地準備搬抄盜版過去,而且還要斐潛免費……
荀攸顯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整體的商業模式,必須要進行轉變。
鑒于當下的形式,斐潛覺得自己必須要從簡單的生產制造商的位置上離開,往更高的層面去探索,去開發。
可問題是,要怎麼做呢?
荀攸看著斐潛微微皺著眉頭,心中也不免有些忐忑起來,跟著他自己跟在斐潛身邊的時間越長,越是覺得斐潛此人深不可測。最主要的還是荀攸有些跟不上斐潛的思路,有時候竟然不能推測出斐潛在想著一些什麼,亦或是謀劃著什麼……
劉協就像是一張白紙,七情上臉,縱然死命掩飾,也是徒勞,很多時候荀攸只要看一眼,多半就能猜測出劉協的想法,就像是一池淺水,雖說可能有些漣漪,但是一眼便可看透。
曹操就麻煩一些。曹操笑的時候未必真開心,哭的時候也不一定真的悲傷,惱怒的時候可能只是做個樣子,雖然比較復雜,但是還多少有些脈絡可尋,荀攸推測一番之後,大體上也能猜個七八分出來。
而斐潛就完全不同了。
這個不同,並不是斐潛陰沉如淵,詭詐如獄,而是明明看著很簡單的事情,偏偏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變得不簡單起來,然後就和之前的一些事情攪和在了一起,產生出奇怪的變化來……
就拿這一次的斐和被叱責問罪,若是在劉協之處,多半就是拍桌案,然後下令讓人督查嚴辦,然後對于斐和進行處置,讓群臣舉薦頂替其職位的人選,也就差不多到這里為止了。
若是換成曹操麼,還要加上馬政司要安排誰,多半會給夏侯氏,然後借著斐和此事,再敲打一些和斐和相關的,或者是一些令曹操不爽的人,同時,曹操應該還會讓人進行廣而告之,一方面獲取民心,一方面震懾其余貪腐之人……
然後,差不多曹操做的,大概也就這樣了。
可問題是斐潛此處,卻不太相同。
斐潛竟然只是將斐和掛起來,然後並沒有急著直接處理……
然後再加上之前斐潛交待書坊要加印《周髀算經》和《九章算術》……
在和斐潛宣稱要加開『明算』科,選取算術人才……
捅出一個斐和,除了原本的防腐除蠹之外,竟然還一頭捅開了明算之道,順便一拐彎也撩開了商貿……
再聯想之前斐潛拜將的那些舉動,將領分布……
荀攸覺得他似乎明白了一些什麼,而斐潛當下皺眉遲遲不說話,是不是也在等待著他要主動說出來……
『臣愚鈍……』荀攸心中暗嘆,拱手說道,『如今主公治下,地域廣袤,各地商貿皆有差異,川蜀,漢中,北地,關中,各地產出更是繁多,往來行商難以數衡……臣,雖有淺薄之才,然俗人狹計,不堪于算,甚負主公之期,臣甚愧也……主公當可選賢才以……』
『正是如此!所謂一人計短,眾人計長……』沒等荀攸說完,斐潛忽然一拍手,撫掌而笑道,『哈哈,公達果然大才!與某同略也!來人,傳崔氏子厚,裴氏子俊,白石羌頭人,卓氏子梁,十日後至將軍府議事!嗯,也叫上甄氏罷……此事便交付于汝,先據漢律,淺議商制!以十日為期,需有章程……』
如何才是最為適合漢代的商業模式,斐潛一個人自然不可能全數想得到,但是如果說都是當下商業當中的大亨,自然就可以歸納總結出一些道道來。
荀攸愣了一下,半晌才低頭領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