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官宦為何有恃無恐?』斐潛搖頭笑著說道,『還不是因為為上者無能?關中三輔之中,士族大姓未必不知其中要害,可是依舊無動于衷,便是以此為契,企圖要挾……』
這種事情,在後世還少見麼?
對于關中三輔的大姓大戶來說,斐潛並不是一個本土出身的人士,也不是他們原本的什麼『民意代表』,所以就和後世大企業之中忽然空降下來了一個老總一樣,低下的人總是會試探著衡量一二,而這種『衡量』不是說一兩天,也不是一兩次,總歸是要一方徹底服軟為止。
之前斐潛大封武將,卻沒有文官系列什麼消息,雖然隱隱有表示會等到冬末初春的時候進行評定,但是畢竟那些耀眼的職位令人眼熱,許多人未免就有些心緒不平,覺得自己是如此的聰明睿智,是如此的踏實肯干,是如此的功勛卓越,為何驃騎就有眼無珠,沒有給自己好好加封一把?
龐統點了點頭,說道︰『便是如此。若是主公處理不妥,此等之人便有機會控制地方,進而荼毒百姓,如復漢孝靈帝舊事……』
所以這些關中三輔的大姓大戶,便抱著手看著,如果斐潛搞得定,反正他們也沒有參與,板子也打不到他們身上來,如果斐潛搞不定,那就更好了,他們就可以拍著胸脯出來表示說,斐潛身份尊貴,這些瑣碎小事還是讓他們來代勞就是,保證可以辦得漂漂亮亮的,然後一點點的將底層的權限刮到他們自己的口袋里,就像是他們之前在漢靈帝手下干的一樣。
斐潛微微仰頭,似乎在回想著當初在雒陽之時的情形,『昔日孝靈帝在位之時,中官出領地方監察,原本之意是貫通上下,檢查百官,然成惡政,更禍黎民。巧立名目,強取豪奪,地方以地痞流氓為爪牙,搜刮暴斂,更有甚者,自雒陽至成皋,所距不過區區百余里,便有關卡者十數!過往路人商戶,皆收路稅!』
龐統也是感慨,說道︰『何嘗不是!某記得當時每車收稅錢五,馱稅錢三,擔負者一,徒手而過者亦不得免……每日稅卡,錢以車載,幣以斗量,逢集遇市,便是日過萬錢!此等錢財,只得來處,卻渾然不知去處!』
『此只是行貨之稅,尚未算計坐市之費。若百姓有些粗布雞鴨,蛋蔬瓜果,欲于集市之中換取鹽錢,一買一賣,皆需繳稅,無物不稅,無處不稅,無人不稅!』斐潛呵呵笑了笑,似乎想到了什麼有意思的事情,『若是少有忤逆,便是指為歹徒,肆為攘奪,沒其全貨,負載行李,亦被搜毀……』
華夏都是有傳統的,而且一脈相承。
如今斐潛商貿越發的龐大,但是一直以來斐潛都只在市坊之中收取一次交易稅,而且只是針對賣出商品的商戶收稅,自然有不少人覺得這樣的稅率太輕,眼見著萬千浮財一天天的打眼前滾過來,流過去,哪里能夠按奈得住?
所以偷偷模模的搞一些小手段的,自然也不是沒有,反正只要將斐潛之下的大商隊放過去,收一些小錢錢,補貼一下自家的腰包,不過分吧?
地方也是要創收的麼!
然後斐和之事爆發,讓參律院指定貪腐律法,斐潛又立了直尹監,似乎有些要借這個機會查一查地方情況,這些平日里面動了手腳的家伙,自然眼珠亂轉,坐立不安,結果正好踫上了蝗蟲……
隨後考生舞弊鬧事……
都是大好的機會啊!
若是斐潛搞不定,自然也沒有心思來檢查地方了,或是即便搞得定,多少也會焦頭爛額,便拖得一拖,可以清理手尾,萬事太平了……
同時,如果說考試制度因為這一場暴亂而被叫停,得意的也正是這些大姓大戶,察舉制度之下他們原本干不過山東,現在好不容易自己玩了,眼見著就等到雲開日出,結果又來了一個考試制!所以如果斐潛一怒之下,廢棄了考試制,換回原來的察舉制度,自然就最好不過了。
若說這些人是要誠心和斐潛過不去,要借這個機會搞倒斐潛,基本上來說還不至于,因為這些人也是清楚,離開了斐潛這個招牌,怕是山西關中也沒有其他的人選可以有斐潛一般的聲望,可以鎮得住場面,但是不代表說這些人不會在斐潛這個招牌之下打一打自家的小算盤。
斐潛搖頭,有些無奈的嘆了口氣。人都是有私心的,這是天性,無法避免,更不用說是在漢代了,想要像是游戲一樣,手下都是滿值忠誠度,略有下降便加個薪送個破瓶子罐子什麼的便可以劃拉一下又升上來……
不過,這些人其實也沒有想到,斐潛和龐統要借這一次的機會,好好整頓一番,所以也同樣冷眼看著,等著這些人掉進坑中來。
治國理政,真的只是下個命令就能完事的?
交代一句左口袋倒騰到右口袋,錢財便不減反增?敘說一聲什麼利民政令下發了,百姓便可以立刻生活指數上升十幾個華萊士?
『此番之後,便改吏治!』斐潛拍了拍桌案上的一大摞之前韋端杜畿等人寫下的自陳表疏,『此等自陳職疏,且令文舒,德潤二人先行批閱,再提交于某……』
『以此為始,關中三輔,隴右河西,河東北地,漢中川蜀,各地官吏,均自行先上陳表,以述職政……』
斐潛說道,『吾輩自當為後世立規矩,豈能苟且仰息先輩遺澤?吏治之考,當成定律!』
『主公之意,欲復上計?』龐統問道。
『上計』,就是漢代最初還算是比較清明的時候,展開的一項吏治工程。由地方長官,一般是各地郡守,定期的向朝廷上報文書,寫明具體地方的管理治政情況,然後朝廷根據上計的情況,進行考核評定。
原本規定,是每年的年終,都要有各地郡國的『上計吏』攜帶著『計簿』,到京師上計,被稱之為『長課』,就是每年交一次作業,然後三年要交一次大作業,被稱之為『大課』。
『上計』這個政策,其實在秦朝的時候已經有了,在漢代確立下來,形成比較完備的制度,甚至還有專門的律法,『上計律』,並且明確規定了兩層的上計模式,也就是鄉縣先上計到郡國,然後郡國匯總再上報朝堂。一般來說,鄉縣上計在秋收之後,而郡國上計則是在冬天歲末。
上計的內容也有要求,包括戶口,墾田,錢糧,盜賊等等,一開始的時候上計也很受重視,甚至主持上計的是皇帝本人,最不濟也要由丞相和御史大夫同時進行考核,丞相主要負責向皇帝匯報上計考核的情況和結果,而御史大夫則是負責審查核實郡國上計的真實性。
漢武帝之時,對于上計非常重視,但是到了東漢時期,上計就漸漸的變成了尚書台的事情了,再往後來,就連尚書台都不太管了。
而到了漢靈帝時期,就連皇室貴冑都敢借口說道路擁堵,拒絕和朝堂通信往來,更不用說什麼上計或是大課了。
同時,漢代最開始的時候,刺史是監察官,跟明朝的巡撫差不多,為巡行郡國,刺察守相,歲盡就要返回京師上奏,其奏事的時間正好是郡國上計的時間,所以原本刺史的奏事有非常大的作用,常常可以以此來鑒別郡國上計的真偽。
可惜在東漢之後,刺史漸漸從監察官變成了地方行政官,常駐地方,也就失去了原本的作用……免費中文
甚至漢代還有『听風』的制度,就是會派遣官吏到民間听,如果有出現什麼地方官吏在地頭田間風評極差的,便是會啟動核查程序,而這樣的行為基本上是不通知地方官吏的,也不和地方官吏有什麼交集,直接歸屬于朝堂。
所以漢代不是沒有好制度,甚至可以說,封建王朝之時的監察系統未必會比後世差多少,但是就看執行力而已。
斐潛點了點頭,但是又搖了搖頭,說道︰『雖與上計略同,但亦有不同。某令韋參律重修貪腐律,便是由此……』
漢代做官,沒有特別說明具體任職期限的,一般來說,除非是真的不想做了,否則都可以不退休,直接當一輩子的官。
雖然說上計之時,考察監督,也有升降,但是因為『天人感應』的問題,導致這些官吏即便是上計出現了一些事,只要能夠大體上表面糊弄過,比如掛靠到所謂天災的邊上,也都不會受到嚴重的懲罰,甚至到了東漢時期,往上塞夠了錢,就自然萬事大吉。
天人感應,就是漢武帝最大一塊石頭,然後砸在了自家的腳上。華夏地域廣闊,天災自然不可能避免,一旦出現天災,就代表皇帝犯錯了,而皇帝自然不會有錯,那麼三公就出來背鍋。
于是乎漢代官場之中,官員進出仕黜,司空見慣,官海沉浮,也是隨意,或有起家就是兩千石一步到位的,也有才當了三四天的三公轉眼就被罷黜的,甚至還有剛剛下了出任地方官,連京師城門都還沒有走出去,然後又專任另外一個地方,再走了幾十里重新追回來又擔任九卿的……
因此在做這樣的情況下,漢代官吏基本上對于官職變動根本不是很在乎,民間也對于官吏丟官習以為常,比如就有因為受到上司的指責,說某件事情錯了,要求其免冠認錯,然後就說什麼『冠一免,安復可官也』,然後干脆直接去官還鄉,還博取了不少人交口稱贊,認為其灑月兌出塵,乃名士之舉。
因為天災罷免三公,誰都知道是怎麼回事,所以干得再好再辛苦,然後一個災害就白搭,這樣會有人努力勤政麼?這樣的三公罷免,自然也不可能治罪,所以這些『前三公』回家笑呵呵,『後三公』愁眉苦臉登上堂,然後到了地方官吏,還有可能罷免後治罪麼?天一般大的錯,十幾萬人顛沛流離,最終都沒罪,頂多就免官而已,老子就這個小地方,拿點用點,又有屁大的罪?
所以漢武帝之後,整個漢代的吏治就漸漸荒廢了,也就成為了一種必然。出來混的,總是要還的,漢武帝以天人感應忽悠天下人,後來天下人就開始忽悠他的後人。
而現在斐潛所做的不同。
蝗災來了,斐潛親自帶著人頂在了前面,遏制了蝗災,這在原本的漢代,是幾乎不可能的事情。按照慣例,蝗災一起,百姓受災,顛沛流離,然後總要給個說法,斐潛按照慣例將鍋甩給『三公』,也就是龐統荀攸,讓其中一個人下課背黑鍋,這事就算平了,至于那些困苦的百姓,誰都懶得去管……
『官吏評定,可為八蠹,曰貪、曰酷、曰浮躁淺陋、曰才力不及、曰老、曰病、曰罷軟、曰素行不謹……』斐潛沉聲說道,『與之于罪,亦分四等,貪、酷論罪,不謹、罷軟,暫留冠閑住,老、疾,致,不及、浮躁,降。』
只是罷免官職,不進行論罪,對于官吏是沒有任何震懾力的,犯了錯,出了事,便警告一番,先免職,然後等民眾關注點退去之後,悄無聲息的換一個地方繼續當官,對于這些蠹蟲來說,簡直就是再好不過了。
斐潛看了一眼龐統,若是按照三國演義當中龐大爺的做派,怕是多少也要有一個『素行不謹』的評定。
龐統自然不清楚斐潛想的是什麼,他則是在考慮另外一件事情,『若是如此,怕是馬政司……』
斐潛點了點頭,明白龐統是什麼意思,但是依舊很堅決的說道︰『一啄一飲,咎由自取。不僅如此,還要建檔!但凡考核評定,皆錄檔案,三次評定皆為八類者,用不錄用,廣告天下!』
龐統嚇了一跳,瞪大了眼珠,顯然是表示需要這麼狠麼?『此非活人而謚乎?』
斐潛哈哈笑著說道︰『當如是!』
在漢代做官,利潤空間大得難以想象,承擔的風險確僅僅是大不了換個地方,或者是回家種田,這樣的風險和利益的比率根本不對等,自然就不會有任何人產生出什麼敬畏心。
如果上任期間能夠貪腐到幾百人,上萬人,甚至幾萬人一輩子都獲得不了的財富,那麼即便是要交付一條命,又如何能夠住擋得住前僕後繼的呢?而且這還是可能而已,還有不少人存著僥幸心理,萬一沒被抓到手尾,豈不是賺了?就像是後世深知毒之厲害,一旦被抓便是死,也依舊是禁之而難絕,更何況懲罰力度比起毒來說,要輕了不知道多少的貪腐?
龐統說的活人而得『謚』,雖有不同,但是意思非常準確。
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出來混,總是要還的,既然獲得了極高的利益,也自然要承擔極大的風險。斐潛現在基本上就等同于是『首倡者』,然後跟在後面的龐統荀攸等是『脅從者』,如果一旦斐潛地盤迸裂,基本上來說就等同于全家老小一鍋端,即便是不死也是囚禁,但是龐統荀攸卻有機會『棄暗投明』,風險相對來說低了一檔,而對于其他的士族子弟來說,就基本上來說沒風險了,那麼又怎麼會覺得有什麼壓力,辦事又怎麼會盡心盡力?
現在,斐潛就表示,想要當官,可以,但是之前那種喝著小酒唱著花腔,一邊往自己兜里裝,一邊還欺上瞞下的那種『官』,現在沒了!
干得好自然有獎賞,干得不好的,抱歉,封一個『活謚』跟一輩子罷!
周王室和春秋戰國各國廣泛施行謚法制度,直至秦始皇認為謚號有『子議父、臣議君』的嫌疑,因此把它廢除了。直到西漢建立之後又恢復了謚號制度。
所謂謚號,就是用一兩個字對一個人的一生做一個概括性的評價,算是蓋棺定論。因此很被士族看重。像是劉協,死後便稱之為『獻』,現在活著自然是沒有,而所謂的『少帝』,並不是真正的謚號,只是後人為了方便的稱呼而已,比如質帝、沖帝,也是如此。而且還有些好玩的,比如孫權死後,被稱之為『大帝』,這個也是在華夏之中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
或許只是比『犬』少一點?
斐潛不無惡意的想著。
只不過很多事情都是起初嚴禁後期崩壞,謚號剛開始的時候,在隋朝以前均為一字或二字,但是從唐朝開始,就開始玩壞了。皇帝的謚號字數逐漸增加,玄宗李隆基決定將先帝的謚號都改為七個字,如李淵為『神堯大聖大光孝皇帝』,李世民為『文武大聖大廣孝皇帝』。
隨後有樣學樣,一個比一個會玩,其中稱冠的便是謚號長達二十五個字的奇葩,『承天廣運聖德神功肇紀立極仁孝睿武端毅欽安弘文定業高皇帝』……
而在當下,士人最看重的是什麼?
便是門楣聲望啊!
就是家族傳承啊!
斐潛推出的這一套『八蠹』標準和懲罰方案,幾乎是一下子就捅到了這些士族子弟的重要之處上,頓時酸爽不已,簡直就是打翻了老壇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