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窮志短。
這倒是真的是至理名言。
但是這個『窮』啊,未必是財富上的,也有可能是精神上的,就像是在長安之中的這些士族子弟,當他們發現自己的物質和精神世界都是如此的狹隘的時候,頓時說話的聲音就沒有那麼大了……
起因麼,是原本不怎麼起眼的一張邸報。
斐潛讓人出了一版專用邸報,專門用來敘述西域之事。
『西域……原來是這樣……』
『大漢,這……大漢原來只是偏安一隅……』
『竟然還有如此惡俗之人?!竟以金為溺器乎?』
『……各異寶石瓖嵌于道中,金如魚游于水里,這,這……簡直是不可思議……』
如果說斐潛剛剛進入關中的時候,就拋出這些信息來,多半的人只會當做是一個笑話,因為這些信息太超前了,超出了原本他們幾十年百年來的認知,所以他們會下意識的拒絕相信,但是現在麼,似乎有些了一些特殊的變化。
驃騎將軍斐潛,這些年,帶來的新的事物,還少麼?
原本沉寂的池塘被攪合起來的時候,才發現原來下面並非是死水,而池塘的外面也不是毫無生機。
關中三輔,或者連帶著隴右一起算,在整個大漢版圖之中,自然比起山東那些士族來說,更容易被西域的事情所吸引,這一點是先天的地理因素所決定的,也是這麼多年來西羌不斷的動蕩所影響的。
所以在山東學子大多數還在之乎者也,至多關心一下自己勾兌體液的時候別踫到學伴,關中三輔地區的子弟已經開始在斐潛新出的西域邸報之中,聞到了一些特定的氣息……
這種氣息,原始,血腥,但是又帶著一點刺激腎上腺素的效用。
華夏人麼,其實一開始,也不是那麼安分的。
沒有冒險精神和創新,神農何必嘗百草?老老實實啃樹皮多好,沒有任何風險,也不要費腦袋。黃帝也不用一手拿著棒棒,一手拿著糖,去欺負周邊的小部落了,老老實實待在黃河流域多簡單?
尤其是在距離春秋戰國並不久的漢代,對于三皇五帝麼,漢代人感覺並不是那麼遙遠,雖然也有一些人鼓吹上古聖人,但是在斐潛一巴掌將孔子從聖位扇到了師位之後,對于那些上古聖人的事情,也相應的較少提及了。
相比較那些遠去的,已經略有些虛幻的上古事情,擺在眼前的西域貴重之物,顯得是那麼的光耀奪目,引人注目。黃金、白銀、玉石,這些是不是在西域邸報上出現的字眼,更是刺激得許多人眉目亂跳。
雖然說很多士族在人前的時候總是要表現的自己比較清高一些,不為阿堵物所動,甚至會抨擊那些因為用錢去買了朝堂高官的人,比如崔烈之輩,說這些人銅臭,但是其實上未必沒有是因為自己窮,買不起,所以才表示自己不屑于伍……
從青龍寺蔓延出來的漣漪,終究是讓一些士族子弟坐不住了,陸陸續續的開始了各自的行動。他們以為他們做得很隱蔽,但是隨著越來越多的人收拾行囊,準備向西開拓,這種行為也漸漸光明正大了起來。
驃騎將軍府衙之中,依舊是往來小吏奔走不停,所有的資料和文檔,都在這里匯集,龐統和荀攸一方面要處理春耕的相關事項,一方面也將匯集到了手頭上的情報進行匯總歸類。
『吹了這麼久的風,總于是吹動了一些啊……』斐潛看著手中的文檔,一邊喝著茶,一邊有些隨意的說道,『這些去西域的子弟之中,多少要照顧一二,至少要樹立幾個典型出來……』
『這些家伙,總于是坐不住了……』龐統嘿嘿笑了兩聲,『若是都不動,那倒也罷了,現在有人一動,就很多人會覺得自己再不動就吃虧了……』
『不動也不行啊……』荀攸一邊將手頭上的行文批復完畢,放到一旁,一邊說道,『家中嗣子,有家業爵位官職可以繼承,然後眼看著家中聰慧的姐妹也得了官職……那麼次子呢?旁支呢?這些人若是從未見過風光,便也不會如何,如今見了風光,又如何回得去?』
『呵呵……韋氏如何了?』斐潛笑了笑,又問道。
『他害怕了……不敢動了……』龐統低聲說道,『前幾天有人報說看見他在書房焚燒了一些東西,想必是一些聯絡的書信或是什麼表章之類的……』
荀攸眉毛微微跳了跳,但是沒有說一些什麼。
『蛇鼠兩端……』斐潛說道,『既然縮回去了,也不必太過理會……等個兩三年,自然就有人和他相爭了……再過幾天,然後將這些信息也放出去……』
桌案之上,有一些堆著的書簡。
龐統歪了歪腦袋,『這些也放出去?』
這些東西,是西域的一些地形查勘的資料,甚至一些有可能高度懷疑貴重礦產的位置,周邊的山林情況等等,一部分是斐潛麾下的斥候在西域之中查勘的,一些是原本西域之人掌握的,這樣的信息,說是價值連城也不為過。
斐潛點了點頭,『對,我們不需要這些……總是要分一些出去的,吃得太多,容易撐到……更何況,我們要用他們……』
——————
淘金熱當中,真的有人因為淘金而發財了麼,當然也是有的,但是更多發財的卻往往不是去直接淘金的,而是那些開餐館的,擺渡船的……
之前認為『西域蠻荒』,是一塊毫無價值的區域,但是現在看起來,這一塊區域也並非是一文不名,而淘金這種事情,如果僅僅是一兩個人,或者是底層的一點人員,雖然會有漣漪,但是肯定掀不起大的浪潮來的。
交通問題?
飲食問題?
當有大量黃金白銀寶石的時候,一切都不是問題。西漢時期就有大秦之人前來長安,難道說經過了一兩百年之後,東漢的人反而不敢向西進發了麼?廢棄已久的商道會重新建立起來,沿途的客棧也會像是春筍一樣的萌發出來,然後便是絡繹不絕的駱駝,這是一塊非常大,也是非常新的肉,肥美多汁,讓所有看見到了這一塊肉的人,都想要在其上咬上一口……
……??(*–-)??……
江東。
吳郡。
天陰著,眼看便要下雨了。
遠方的戰爭和喧囂,似乎對于江東來說毫無影響,即便是不久之前江東才征伐了一次江夏,但是很多人已經似乎將其淡忘了,又或是覺得戰爭距離他們很是遙遠,甚至還不如天上的雲朵,至少打雷下雨了要收衣服,而戰爭難道也會讓他們收衣服麼?
天色漸漸陰沉,光線也漸漸不明朗了起來。
大喬坐在榭台之上,眺望著遠方的流水。
當年,她和小喬,就是在流水上認識了孫策和周瑜。那時候,她和小喬,還是在畫舫之上,而孫策和周瑜則是在岸上……
當年,孫策和周瑜,便是在流水之上再次踫見了她和小喬,那個時候,她和小喬在岸上,孫策和周瑜卻是在船上……
一切似乎都已經注定,但是她沒有想到一切才剛剛開始,就已經結束。
時間已經悄然而過,起初的悲愴漸漸的也被迷茫所替代,她現在再這里,只是因為孫家希望她能在這里,需要她在這里,然後時不時的出現在高台之上,讓孫家的老人知道,孫策的夫人依舊生活得不錯,並沒有受到什麼厄運……
原本可以選擇的。
似乎是有的,但是又似乎沒有。女子之身,無論是誰,最後大抵都逃不月兌這條路罷?
一切的傷口都可以在時間之下漸漸的撫平,只不過留著的疤痕還在,看到或是觸踫到的時候依舊會疼,所以,大多數的時候,大喬會下意識的去回避。就像是她會回避現在她的『兒子』並不是真的『兒子』。
孫家需要一個遺月復子,或者說孫權需要讓這個遺月復子能夠生下來,並且至少活上一段時間,就像是孫家孫權要讓大喬她活一段時間一樣。
這無關骨肉親情,只有利害關系。
所以別院之中的吃穿用度,一樣都不缺,甚至連這個『兒子』的照料,也無須大喬關注,由專人專項負責……
因為孫家害怕大喬一個想不開,便拖著這個所謂的孫策『遺月復子』一同投了江,那豈不是給了許多人一些撬動孫家基業的最有利的工具?
要知道,孫家,從來就不是鐵板一塊,不論是從孫策開始,還是到了現在孫權的時代,都是如此。不僅有外面的人虎視眈眈,而且即便是孫家內部,也是矛盾重重……
『姐姐……』
小喬登上了台榭,坐到了大喬的身邊,看著大喬蒼白且沒有多少血色的臉,就感覺一股悲切從心中泛起,不由得眼眶之中帶出了些水意,如同遠處的江水一般粼粼。
『我沒事……』大喬摟過了小喬,『別想太多了……我沒事的……公瑾,都還好麼?』
小喬緊緊抱著大喬,點頭說道︰『還好……』其實還好麼?若是對比起大喬來,自然也還算是好,但是……然而這些和大喬說了又有什麼用,因此也就只能剩下一個『還好』了。
『近來常見有子弟于別院外桃山高論,有時候也有些只言片語飄蕩近來……』大喬不願意見到小喬如此,便有意扯開了話題,『很是憤怒的模樣,說是什麼「告正」?不知你在外面听說沒有……』
在不知情的一些士族子弟眼中,孫策別院自然是貼近于孫家政權中心的地方,就像是在白房子前舉牌子一樣,一些人也希望通過這樣的方式,使得自己的聲音能夠傳遞到孫家的高層去。
『告正?是考正罷?這些人怎麼到姐姐這里來呱噪了……』小喬皺起眉頭來。『這考正,據說是這樣的……』
比起根本不出門,或是說不能出門的大喬來說,小喬的一些信息渠道還是有的,尤其是和周瑜日常交流的時候,也時不時會談及一些時政,所以這個『考正制度』的來龍去脈,相對來說還是比較清楚的。
簡單來說,就是孫大帝覺得斐潛搞了,曹操也搞了,那麼這個東西顯然是有用的,于是琢磨著,怎麼也要自己來搞一搞,但是就像是曹操魔改了斐潛的制度,融創出了『考正』一樣,在孫權這里的『考正』江東版本,自然也是再度魔改了一番。
『……差不多就是這樣,提拔了一個叫文休的,據說其個性耿直、剛正不阿,最為適合作為考正之職……』小喬說道,『不過據說,這些什麼考正啊,創舉啊……其實都是西京驃騎將軍搞出來的……』
『驃騎將軍?』大喬喃喃重復了一句,『不是有人傳說此人青面獠牙,每日必食人心肝麼……』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謠言了……』小喬下意識的接口道,然後猛然發現自己說錯了話,連忙打岔補救道,『其實我還听說了些驃騎的事情,也和姐姐說說……據說那個驃騎,還封了個女爵……是太原王氏之後呢……還有啊,听說還讓女子為官,不是宮內的哦,而是正兒八經的民事官……姐姐,你說要是我們在西京,憑著我們的學識,是不是也夠個什麼官啊?』
『你當官?憑什麼啊?』大喬失笑道。
『怎麼就不能了?我寫的字還是挺好的麼,姐姐不是還夸過我麼……』小喬絮絮叨叨之中,天上積累許久的陰雲總于是落下雨來,淅淅瀝瀝的敲打在了屋檐房頂,四野之上。
空氣也伴隨著下雨,不再那麼的沉悶,就連呼吸似乎都通順了不少。
『西京啊……』大喬看著如簾一般的雨幕,『想必別有一番的風華……』
雨水打在院中的積水上,一圈圈的漣漪震蕩不休,卻不知道這樣的漣漪,會傳遞得多遠,震蕩得多久……
……(`’)??……
大漠之中,承受了一次超規模待遇的鮮卑人,好不容易再次安頓下來。
『這一次,一定要讓漢人知道我們的厲害!』
步度根大吼著,但是其下的頭領半天都沒有做聲。
之前柯比能被漢人襲擊王庭的時候,步度根欣喜若狂,可是現在輪到他自己被漢人突襲之後,頓時就感覺後溝子火辣辣的……這種疼痛還在其次,更重要的是對于心中的打擊,更為嚴重。
步度根明明派出了臥底,也進入了漢人的軍事區域,可為什麼沒有傳遞出有效的預警信息,是因為傳遞信息的動作遲緩了?還是遇到其他的什麼變故?亦或是最壞的可能性,這些家伙假戲真做,徹底叛變了?
所有的這些,都有可能,但是步度根也漸漸看不到了合並鮮卑部落的可能。
柯比能逃往遼東深山,步度根原本想要趁著這個機會吞並柯比能的底盤,重新統一鮮卑部落,這曾經是步度根認為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他有可能會再次成為檀石槐,成為至高無上真正的鮮卑大王。
可是現在,步度根覺得他上了漢人的當了……
步度根不覺得自己是利欲燻心,而是覺得漢人太過于狡猾奸詐,並且步度根認為,即便是到了現在,如果說那些臥底還沒有被發現,那麼他還有對付漢人的希望。畢竟沒有任何人願意束手待斃,怎麼也都會在臨死之前掙扎一番,看看還有沒有起死回生的可能性,所以步度根派人偷偷去和臥底的那些人聯系,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事情了。
『如果,如果這些人已經……』半響之後,一名帳內的頭目低聲說道,『那麼我們豈不是自己送上刀口去?』
步度根獰笑道︰『沒錯,這一點也是要考慮的……所以,我們必須拉更多的人進來……要知道,漢人之間,也不是都很團結的……』
『大王的意思是……漁陽的漢人?』有人反應還是挺快的,『但是他們怎麼會听我們的話呢?』
『他們不會听我們的,但是他們會听自己的……』步度根臉上的橫肉跳動了幾下,『對于這些漁陽的漢人來說,什麼才是最好的?是我們贏麼?不是,是那些該死的漢人贏了麼?肯定更不是,那麼,結果就很明顯了……這些漁陽的漢人,一定希望我們和那些西邊的漢人都輸了……然後他們就會出來……那個時候,不是我們要讓他們出動,而是他們自己想要出動……到時候,我們可以跟在漁陽的漢人後面……而且我們也不用擔心南邊的漢人,因為到時候有東邊的漢人過來……所以,我們只需要付出一點小小的代價,就可以引得漢人自己打自己,我們就可以等到他們精疲力盡的時候……哈哈哈,哈哈哈哈……』
『這樣啊……』
『好像是不錯……』
『但是大王,這樣算起來,我們既然和西邊的漢人都打輸了,又怎麼獲得……當然,我不是要質疑大王的計劃,而是想要……這個,更穩妥一些……』
步度根看著提問的頭目,冷笑了兩聲,沒理會他的蹩腳的解釋,但是也沒有責備和怪罪,畢竟步度根也知道,現在他的權柄也在漸漸的空虛下來,這一次的戰役如果不能得到更多人的支持,不能徹底擊敗西邊的那群漢人,那麼自己怕是就會像是柯比能一樣,只能敗走遼東了!
『要是在前幾天,我也在為這個問題頭疼,但是現在麼……』步度根冷笑道,『丁零的那些家伙想要借草場,還動了手……呵呵,可以啊,草場可以借給他們,但是他們要跟著我們一同去打漢人……這樣,你們都明白了麼?』
『哦……』
『大王果然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