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夜更迭,寒風漫卷,在這橫跨東西南北千里之遙的華夏土地上,百姓,一直是個微妙而又敏感的詞匯。
歷朝歷代,都有賢良大聲疾呼,百姓是根本,百姓是一切,百姓是水可以載舟也可覆舟,然後呢?
華夏土地上,有北疆的煙雲,有雒陽的絢爛,有西京的繁盛,有江南的桂花,但是這一切,都要有人,都要有百姓,而沒有了百姓,便是再好的景色,也是會腐敗,變色,最終消亡。可是又有幾個高高在上,憑欄遠眺的人物,會低頭看一看猶如螻蟻一般忙碌的百姓,會想著若是沒有了這些人會發生什麼?
多數人只想著更多的土地,更大的權利,然後發動戰爭,將所有的一切投入修羅場之中,至于戰損,由于是戰爭當中不可避免的事情,所以既然不能避免,又何必多想呢?不是麼?
這又是為什麼?
數千人,數萬人,要生出來,要長大,可能需要花上十年,或者是二十年的時間,要耗費大量的食物和其他物資,但是在戰爭當中,消耗掉這些人,可能只需要幾個月,甚至是幾天……
很少人會去考慮這些,就像是斐潛下達的從漁陽撤兵的命令,也讓許多人費解一樣。
為什麼要撤?
為什麼不繼續打?
戰爭不就是要死人的麼?
戰爭不就是在拼消耗的麼?
大概是因為真正上戰場成為消耗品的不是說這些話的人吧。就像是在青龍寺那些唧唧咋咋的家伙一樣,就像是發情的貓,不分晝夜,也不看場合,只知道時刻不停的為了爭奪交配權利而叫喚。
真正的百姓,其實需求都很簡單,就是活下去。
在天災人禍之中,掙扎著活下去。
一大群羊緩緩的滾過草場,遠處是背負著三色認旗的騎兵在維護著秩序,大量的人忙忙碌碌,時不時會抬頭看一看天空,然後加快腳步。
『驃騎將軍有令!大寒之期將至!必須三天之內完工!大伙兒再加把勁!』
這里是陰山。
東漢以來,位于中原的那些士族子弟,大體上都沒有將這里看成是自家國度的一部分,甚至截至到現在,也是依舊如此,沒有多少人知道這里的事情,沒有多少人理解這里的生態。如果不是斐潛的開發,這一片土地,恐怕從頭到尾都不會與大漢的人們有什麼太多關系,曾經屬于漢人的榮耀,會漸漸的消失在寥寥可數的記憶之中……
即便是現在,華夏中原的人知道有這麼一個地方,但是真正了解這里的人,還是不多。在大多數華夏中原人的心中,這個位于陰山南側,屬于大漢版圖之中毫不起眼的小地方,偏遠貧瘠蠻荒之地,是已有近三萬人聚居的場所。
貼著山體那邊,是一個簡單的集市,一間間的店鋪擁擠在崎嶇的山體邊,七扭八歪的高低不平。往來的南匈奴人和漢家子弟,都不覺得這些店鋪有什麼難看的地方,因為其實陰山發展的時間也就這幾年,還談不上什麼追求美觀的時候。
由于發展的迅速,各個地方的流民都有,說著各種不同的口音,再加上鄰居是南匈奴,就更沒有什麼統一的審美了。在這一片的地區之中,盡可能的扎下根,生存下來,便是第一要素,至于房屋規整不規整,堆放的物資和木材是不是擋住了道路,仍舊不免顯得有些混亂。
所幸,因為珍惜來之不易的安寧,縱然這里並不是一個完全講究什麼平等與公平的地方,混亂與嘈雜當中夾雜著原始和野蠻的氣息,但終究沒有出什麼太大的亂子,磕磕踫踫的走到了現在。
然而現在陰山的安靜和平穩,正在被異常的寒冷所打破。
厚重的烏雲翻滾著壓在頭頂之上,氣溫迅速降低著,誰都不認為這會是一個好兆頭,漢人和胡人再一次站在了一起,一邊盡可能的將牛羊放出去,瘋狂的開始收割著力所能及的牧草,一邊給開墾出來的莊禾田地上搭建遮蔽風雪的棚子……
在這一刻,沒有什麼胡人,漢人,有的只是在大自然磅礡的威勢之下,掙扎求生的人。
就像是千萬年前,百萬年前,這些人的先輩所做的一樣。
……(:)~(:)~(:)~……
江東。
大雨已經下了五天了。
從北方而來的寒流和原本應該北上的暖流在長江一線僵持不下,使得這一片區域持續降雨,以至于山洪泛濫。
在京口,城中街道上奔騰的泥水已經淹沒過了腳背。混濁不堪的水中,是不是漂浮過去一些雜物,以及被淹死的小動物,還有一些已經泡得發白的尸首,也沒來得及處理,在污水中搖擺著……
孫權坐在高台之上,看著城中一片混亂的景象。
雷聲,雨聲,謾罵聲,叫喊聲,匯集在這片驚人的雨幕之中。雨水將各種污穢之物從上方沖來,然後流到下方低窪之處去。
住在高處的,自然都是一些有身份地位的人,而那些原本在低窪之處搭建草棚度日的貧民百姓,要麼在污穢的水中瑟瑟發抖,要麼帶著僅有的一點家當試圖逃到更高一些的地方去。
但是那些地方,早就被人佔領了,一些手腳慢一些的貧民,試圖擠上那些高地,卻被早就佔據了高地的人拿著棍棒打了出來,身強力壯的或許還能找到下一個地方,而老弱病殘便只能茫然得欲哭無淚,在磅礡的雨中和混濁的水中,等待著生命燭火熄滅的一刻。
貧賤的百姓無處可去,可是士族子弟的走狗坐騎,卻能登上樓房。畢竟在江東,戰馬身價不菲,甚至有錢都買不到,而賤民的一條命麼……值幾個錢?
隨著城中地面被水淹沒,一層樓房大多數都進了水,那些士族子弟的坐騎也被帶到樓房之上,睜著大眼楮歪著腦袋坐臥在干燥的草當中,透過窗戶看著綿延不斷的雨水落在地面的那些衣衫襤褸的貧民身上。
一匹坐騎不知道為什麼,或許是受驚了,或許是太久沒動彈憋悶了,從不知道哪個的樓上竄了出來,在大雨之中沿著街道狂奔,幾名僕從披頭散發的在污水當中叫著喊著追著……
市坊之中,坊甲帶著坊丁正在扒開被淤泥和各種雜物擁堵的水溝,時不時的高聲喊著一些什麼,但是在大雨之中顯得那麼薄弱無力,就像是一只狗在哀鳴。
高牆之內,大姓大族的家丁抱著胳膊看著,並沒有一點主動幫忙的意思。畢竟年年歲歲他們都上繳了那麼多的賦稅,這些活計難道不是這些天天白吃白喝他們賦稅之人應該做的麼?
孫權臉上露出些冷笑。
細微的腳步聲傳來,有人低聲在房門之外稟報道︰『主上,暨子休來了……』
『有請。』孫權沒有回頭,淡淡的說道。
房門被拉開,一個清亮的聲音響起,『臣拜見主公。』
『坐。』孫權說道,然後轉過身來,『愛卿家中可否安頓妥當了?』
『得蒙主公關照,一切都已妥當。』暨艷低頭說道。
孫權點了點頭,沉默了片刻,像是下了什麼決定,然後朝著暨艷招了招手,『過來……愛卿且看……』
孫權指著遠處。
遠處,是大雨之中的市坊,還有在市坊之中忙碌的坊丁,還有哪些袖手旁觀的家丁。
『看到了麼?』孫權問道。
暨艷沉默了片刻,『臣……看到了……』
孫權看著遠方,『看到了,就去做罷……放心,一切有某……』
暨艷叩首,然後緩緩退下。
房門之聲再次響起,然後腳步聲遠去。
孫權微微側首,旋即又將目光投向了雨幕之中……
……(?′?`?)……
視野在前方展開。
巨大的校場。
無數的旌旗在寒風之中翻滾。
高台之上,曹操負手而立。
高台之下,一排排的兵卒整齊的站著,視線都集中在了曹操身上。
『大漢之朝,四百年間,仁德厚澤,臣工協力,百姓和善。詎十余年來,恃朝堂仁厚,便有賊子益肆梟張,欺臨百姓,割據地方!桑梓受躪,家園蒙害,朝廷稍加遷就,賊子負其凶橫,日甚一日,橫凶侮慢!』
『大漢以仁孝治天下,如此賊子,朝堂仍不忍輕易開戰,非欲護賊子,實不忍傷大漢子民也!故一再降旨申禁,欲行懷柔,解釋夙嫌,至矣盡矣!然賊子不知感激,反更猖狂!昨日侵擾天子,今日便是侵吞漁陽!』
『今日涕零以告天下,非吾等欲行戰事,不知安寧地方,乃與其苟且圖存,割地忍讓,足以貽羞傳千古,無顏面祖于黃泉!今詢謀僉同,齊舉武戈,滅賊子凶焰,揚大漢國威!若是臨陣不利,退縮畏懼,甘從賊逆者,即刻嚴誅,絕無寬貸!』
大風吹過高台,曹操在風中張開了雙手︰『大漢,萬勝!』
『萬勝!』
『萬勝!』
戰刀敲擊著盾牌,長矛頓砸著地面,無數的聲音在大風當中響起,然後混雜在風中,飄蕩遠去……
聲勢這麼大,自然很多人都知道了。
即便是擔任不起眼的小吏的蔡昱。
蔡昱搖搖晃晃的走過了鄴城的街道,到了一處小院落之中,敲了敲門。不多時門開了,一名老僕人打開了門,『啊,是蔡郎君……』
『王郎君在家麼?』蔡昱問道。
『在的,在的……』老僕人一邊將蔡昱引進來,一邊回答道。
繞過了小院子的照壁,拐進了天井,就看見在正廳之處的王銘有些百無聊賴的看著天。
王銘沒理會蔡昱,蔡昱也沒有客氣,自己找了個位置坐了下來。
『曹司空誓師出征了……』蔡昱說道。
『這誰不知道?』王銘依舊沒有看他,而是在看著天空。
『我是說……』遲疑了片刻之後,蔡昱看了看王銘,『要不要……』
『沒錢了?』王銘說道,『我這還有一些……不過也要省著點了……我說,你那些相好怎麼沒接濟你一些……』
蔡昱睜大眼,『男人怎麼能花女人的錢?呃……別打岔,我說的是那個……』
『……』王銘看著天空,半響說道,『這天氣,怕是新種的禾苗不好活啊……』
『嗨!』蔡昱有些生氣了,『你有沒有在听我說啊……』
王銘回過頭來,說道︰『天氣這麼差,種下的禾苗難活……這個事情我坐在這里都能猜到了,你說曹司空知道不知道?』
蔡昱愣了一下,說道︰『這個,應該是知道的吧?』
『如果現在莊禾有問題,那麼等到秋天收成會不會有問題?』王銘接著問道。
『這還用問?』蔡昱說道。
王銘一拍手,『那麼既然知道秋天收成可能會出問題,曹司空現在要出兵……你不覺得其中有什麼問題麼?還是你覺得曹司空是個不懂農桑,不知兵事的人?』
『這個……』蔡昱啞然,半響之後說道,『你的意思是……莫非……是虛張聲勢?看著不像啊?』
『……』王銘翻了個白眼,有些懷疑蔡昱的腦子是不是都射出去了,『要是不做的像,怎麼能叫做聲勢?明知道今年秋天可能欠收,還要出兵?除非是曹司空要破釜沉舟,一舉定江山……你覺得這可能麼?』
蔡昱啞口無言。『嗯……你這麼一說……倒也真是……不過你怎麼看出來的,我怎麼沒想到這些?』
『虛虛實實麼……』王銘嘆了口氣,說道,『你把放在你那些相好的精力,拿一半出來,你也能想得到……你那些相好就沒有假裝跟你鬧別扭,氣勢洶洶想要打殺你,然後就那啥之後笑嘻嘻了?不都一樣麼?』
『嗯?』蔡昱捏著下巴上的小胡子,『這不一樣……那些我一眼就能看出來,但是曹司空這個事情……算了,不說這個了,既然如此,我也放心了……』
王銘搖了搖頭,停頓片刻,然後說道︰『過段時間我就要去豫州了……』
『哦,啊?』蔡昱愣了一下,『為什麼?』
『曹司空不放心……所以才搞這麼一下,一方面是穩定人心,另外一方面麼……』王銘看了一眼蔡昱,說道,『你信不信現在大小路徑,都有曹軍哨探把守?』
蔡昱︰Σ(??lll)『你的意思……』
『我就是這個意思……』王銘說道,『你以後……自己小心些……他不放心原本在袁氏之下的你我之輩,但是難以辨別……所以……呵呵,至于我麼,多半是舍不得就這麼不用,所以從豫州調了些人來,然後調我去豫州……』
『啊?那怎麼沒調我……』蔡昱皺起眉頭。
王銘看了一眼蔡昱,沒說話。
蔡昱憤然拍著大腿想要站起來,可是站了一半卻又泄了氣,又重新坐了回去。
『有時候想想,當年……』王銘輕輕嘆息了一聲,『還不如留在……』
『哎……』
……(`皿′)(▔.▔)……
許縣。
劉協坐在寶座之上,望著空空蕩蕩的大殿,回想著那一日鹽鐵之論的盛景,臉上微微帶著一絲笑容。
那些齊齊低下的頭顱,使得高高在上的劉協有一種難言的感覺充斥著胸月復之間,似乎可以使得他的腰可以挺得更直。
朕,是大漢天子。
上天庇護的大漢天子!
桌案之上,有他剛剛寫的一幅字,正在等著墨汁干透。劉協看著,決定等下將這幅字好好掛起來。
『閟宮有侐,實實枚枚。赫赫姜嫄,其德不回。上帝是依,無災無害。彌月不遲,是生後稷。降之百福。黍稷重穋,稙菽麥。奄有下國,俾民稼穡。有稷有黍,有稻有秬。奄有下土,纘禹之緒……』
雖然劉協的字談不上什麼鬼斧神鉤,力透紙背,但是也可以稱一句齊齊整整,四平八穩。
這幾天,劉協心情都非常好,畢竟算是邁出了一個不小的步伐。
這是好的開端,就像是……
忽然之間,大殿之外有些雜亂之聲傳了進來,在空曠的殿內回蕩著,頓時打斷了劉協的思緒,讓劉協略微有些不舒服,微微的皺起了眉頭。
劉協看了一眼在丹階之下的小黃門,小黃門會意,立刻彎著腰小碎步退出了大殿,然後出了門口便像是一面旗幟,遇到外界的風立刻招展起來一樣,挺直了腰,『何事喧嘩?啊?驚了陛下,該當何罪?啊?』
『啟稟……這,天……這,下雪了……』
『什麼?』小黃門皺眉,『好好說話!』
『天上,天上!下雪,下雪了……』
小黃門仰著頭,猛然之間一個哆嗦。
天上灰灰黑黑一片,原本的寒風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停了,而一點兩點的晶瑩,卻在眾人的目光之中搖搖晃晃的往下掉,雖然不大,但是……
『怎麼可能?!』小黃門幾步搶到了大殿廣場之上,伸出手去接天上飄落的小雪花。
一點冰晶落在了小黃門的手中,然後沒過多久就變成了一點水漬。
皇宮之內,喧嘩的聲音越來越大,想必是許多人都發現了這個異常的現象。
『這……這……』
小黃門顫抖著,就像是被這一點雪花凍得渾身顫抖一般,半響之後忽然轉身就往大殿當中奔去,在上台階的時候差點踩空,踉蹌著撲了進去,『陛下!陛下!天上下雪了,下雪了!』
『什麼?』劉協猛然間沒听明白,過了片刻才反應過來,騰的一下便站了起來,甚至帶動著桌案之上那一張剛寫好的紙張也飄到了地上。
紙張搖搖晃晃,飄蕩到了台階之下,劉協顧不了許多,急急就向外走,自然心思一點都沒有在那張紙上,一腳便踩了上去,剛好就將『無災無害』四字踩得模糊不堪……
『這到底怎麼回事?』奔出殿外的劉協,呆呆的仰頭望天,『三月……下雪了?怎麼會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