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襄宛城一帶,算得上是中原門戶。
所謂門戶麼,當然沒人喜歡自家的門戶破爛不堪,但是當下這個中原門戶,確實不怎麼好看。
人離不開衣食住行,而衣食住行則是離不開各種商品。
大漢王朝,原本是雒陽繁華,天下居冠,但是從董卓燒了雒陽之後,曾經的京都便是一蹶不振,但是燒了雒陽,不代表就燒了天下的商行,斷絕了商品的往來。
尤其是荊襄。
整體而言,對于荊襄來說,因為其自身的生態體系,再加上一直相對來說處身局外,並沒有直接陷入混亂的紛爭當中,所以經濟體系還算是不錯,商品交易也比較繁忙。尤其是在宛城一帶,由于商路的通行,再加上驃騎將軍的影響力度還是比較大的,便形成了一個較為穩固的市場。
只不過這樣的市場,想要進行交易,依舊是有風險的。在宛城之內當然沒有什麼問題,但是出了宛城,走得稍微偏遠一些,往往由于官府管制力度也不夠,各種走私、劫掠之事一直盛行,屢禁不絕。
無本生意麼,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都可以,自然使得不少人願意鋌而走險。
尤其是南陽。
這個曾經是帝鄉的郡縣,現在已經完全沒有了高貴的模樣,曾經擁有的榮耀和驕傲,如今已經是無處安放。
時值五月,太陽開始漸漸的毒辣起來,舉目所及之處,基本上多是野嶺荒山。往日密集的村莊、田禾,如今稀疏荒廢,便是官道,也呈現出年久失修的凋敝景象。
路上行人不多,多是士族,商戶,還有大量攜帶兵刃的護衛。當然,個別獨行俠也有,只不過沒有後世影視當中那麼的瀟灑豪邁。即便是士族子弟,在途中行進的時候也大多數是衣服土氣破舊,須發凌亂髒亂,但是唯一閃亮的,便是刀兵。
就像是大米立減王國的持槍,可以不用,但是不能沒有。
打出旗號的,多少還有些膽氣,橫眉怒目,而那些獨行俠們,即便是缺乏睡眠的疲憊模樣,在落腳或打尖之時,也是先以警惕的目光巡視視野中的所有人,看清楚誰是肥羊,誰是窮鬼,誰是獵手,誰又是獵物。
大漢一度崇尚游俠。
俠麼,其實更多的時候算是中等偏下的一個詞。
畢竟一開始就是『俠以武犯禁』,而所謂『為國為民』的大俠麼,其實就跟葉公差不多,是一個美好的願望,真要是實現了,反而不那麼美了。
畢竟讓俠客來為國為民,那麼原本應該為國為民的那些人去哪里了?讓俠客來主持正義,那麼原本應該主持正義的機構又做了些什麼?所以俠客的作為越大,越正義,就只能說明一件事情……
就像是後世踫到些事情,正常流程辦不下去了就請記者,媒體,結果大量曝光之後,然後許多不好辦的事情忽然就好辦了一樣,這原本就不是一個正常的狀態。那麼這樣的辦事流程使得某些記者,某些媒體揚名立萬,究竟是一件好事,還是一件壞事?
漢代的游俠,便是如此。
關中三輔北地清剿了游俠,這些漢代游俠在驃騎的底盤上待不下去,一些人選擇了放下刀槍,另外一些人則是放不下原本的生活,離開了關中北地,來到了南陽。
因為南陽實際上在袁術之後,已經基本敗壞,大漢朝廷的官府體系結構基本上蕩然無存,所以在這一塊地方即便是犯了事殺了人,也比其他地方更容易處理,不會產生其他的麻煩。所謂車船店腳衙,無罪也該殺,若是旁處,多少還有些冤枉的,但是在這邊,有一個算一個,手腳干淨的簡直是鳳毛麟角。
鹽、鐵、茶的走私,各種見不得光的生意,只要有利潤,便會有人做。越是風險高,便是越是利潤大,在各種利益的驅使下,山賊路匪簡直是多如牛毛一般,若是不明就里的家伙一頭扎進來,怕是就被吃得連骨頭都不剩!
朝堂有朝堂的規矩,游俠自然也有游俠的方式。
在南陽之中,宛城東南這一帶能過活下來,立足種地的村莊和山寨,也不是什麼善茬,即便是看起來像是農夫,也不過是像農夫而已……
這樣的生態一直朝南延伸,直到曹操和孫權兩人的邊境之地,成為了這一帶最為常見的生態環境,普通的村莊和混亂的山寨完全融為一體,遵紀守法在這一片區域是個笑話,使得爭強斗狠成為了最終的主流,誰夠狠誰才能活下去的無主之地。
而這一段時間,在雲夢澤一帶冒出的一個新寨子,號稱是『義薄雲天』……
嗯?為什麼不是『替天行道』?哈哈,那是不可能的,畢竟這樣的口號幾乎就是等同于扯旗造反了,雖然現在造反也不算得什麼,可也不是隨便就能喊的。
因為山寨出乎意料的確實是有錢又有糧,所以這一段時間一來,幾乎每一天、每一刻,都有不少零散游俠,結伴匪徒望風來投,在這些人中,不乏在黃巾之亂當中被擊潰的張角手下余孽,還有各地諸侯的逃亡兵卒等等,反正各種亡命之徒不斷匯集。
奇怪的是,這個新寨子的崛起,周邊的諸侯似乎都沒看見。
或許是因為雲夢澤雖然已經不像是先秦之時那麼龐大,已經因為泥沙的堆積萎縮了許多,但還是有不少沼澤地的,真要是進軍多少有些麻煩?
反正不管是劉表還是曹操,亦或是孫權,就像是三不管地帶一樣,都沒有什麼舉動。再這樣的情況下,不知不覺當中就變成了三方都不敢動,山寨的名聲越發的響亮,許多苦苦支撐的江湖浪蕩子,游俠走單幫,就開始依附于這個寨子……
可是誰也不知道,這個山寨的頭領,那個臉上有一道血色疤痕的頭目,並非出身游俠,而是當年袁術手下大將雷薄……
『什麼時候動手?』
雷薄低著頭扒飯,臉上巨大的血色疤痕像是蜈蚣一樣蠕動著,讓人望之生畏,或許是粗糙的麥粒並不好下咽,雷薄吃飯的速度並不快。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一名年輕的士族子弟模樣的人,多少有些漫不經心的回答道。
雷薄停下了扒拉麥飯的手,也放下了碗,死死的盯著年輕人,嘴里咀嚼著。
血色的疤痕跳動著。
『主公安排我怎麼會清楚?不過,算算時間,也就是一兩個月的功夫了……』年輕人被盯著顯然有些不自在,便又補充說了一句。
雷薄盯著,喉嚨動了動,然後垂下了眼瞼,繼續扒飯。
年輕士族子弟皺眉待了片刻,見雷薄不說話,自己也沒什麼好說的,便覺得無趣之極,哼哼了兩聲,隨意的拱拱手,算是和雷薄打個招呼,便徑直離開了。
雷薄將最後一粒麥飯吃進嘴里,然後放下了碗,舉起袖子往嘴上一抹,便站起身來,向外走去。一路上不少人見到了雷薄,紛紛彎腰行禮,雷薄也咧著嘴笑回禮,似乎絲毫沒有方才小屋之內的陰沉模樣。
一路向上,便是後山,漸漸的人就少了。
夕陽從雲夢澤的邊緣落下,映照得水光瀲灩,一片橘紅。也映襯得雷薄臉上血色疤痕,就像是重新裂開,有血色翻涌出來一樣。
雷薄收了笑,臉上的陰霾重新翻滾起來,不由得輕輕模了模自己臉上的疤痕。
疤痕很大。
想必當時的傷口很深。
『這不是投敵……兄弟……錯的是你,不是我……這個世道,只有誰夠狠,誰才能活下去……曹公比袁公狠,所以曹公贏了……我比你狠,你收手了……所以,我贏了……』
『誰想一輩子當賊?是兄弟你逼我的,我也沒得選……快了,最多再兩個月,我就重新是將軍了……而你,呵呵,哈哈哈……』
……(╬▔-▔)……
良藥苦口。
只不過,苦口的也未必全部是良藥。
黝黑的藥湯之中,映照出一個蒼老的身影,旋即漣漪蕩開,身影消散。
劉表閉上眼,將碗中的藥一飲而盡。
傅巽跪在一側,眼眸中流露出擔憂之色,『明公,感覺如何?』
劉表緩緩的呼出一口氣。『聊勝于無……』
劉表扯著嘴角笑了笑,『若是仍有當年單騎進襄陽之勇……呵呵,多少可多撐些時日……』
『主公……』傅巽深拜,聲音微微顫抖。
『公悌……』劉表沉默了片刻,然後看著傅巽緩緩的說道,『某先前有言……便不再贅述了……』
傅巽抬起頭來,眼角之處似乎略有淚痕,『主公!巽定然盡心盡責輔佐琮公子……』
劉表微微閉上眼,『呵……某自然信得過公悌……說起來,當年某進得荊襄,身邊無兵無將,身邊便只有機伯與汝……一晃眼,便是歲月匆匆,光陰如箭……這些年,便多虧公悌辛勞……』
『得主公青睞,乃巽之萬幸也……』傅巽叩首道,『得主公托付大事,巽縱然粉身碎骨,亦不敢負主公……』
『如今社稷動蕩,朝堂紛爭不斷……琮兒還小……』劉表仰頭,眼角處一顆渾濁的眼淚滾下,『荊襄亦是難歸一心……若某不祿,蔡氏難免獨大……公悌還需多多幫扶,切莫讓琮兒屈于蔡氏之下……』
『主公請放心!巽定不負主公之托!』傅巽說得斬釘截鐵。
劉表眉眼一動,不動聲色地瞥了他一眼,然後從袖子當中取出了一個密封火漆的小竹筒,遞給了傅巽。
傅巽一愣。
『此物……』劉表眉目低垂,『某怕是撐不過今冬……若是某……公悌便將此物暗中與琮兒……』
傅巽目光一凝,然後膝行幾步,上前恭敬的接過,將小竹筒納入懷中。
『公悌……且去吧……某累了……』
『主公……』
『去罷……』
傅巽低著頭,沉默了片刻,才再拜了拜,退了出去。
劉表一直保持著柔和的臉色,直至傅巽的身影消失在回廊的拐角之處,原本如同泥塑木雕一般的面容,花白的眉毛卻猛的一落,旋即一揚!
這一揚,殺氣盎然。
……(皿)?……
傅巽懷著小竹筒,出了劉表府邸,坐上了自家的車輛,就像是踹著一塊火紅的炭,額頭上不知不覺當中汗珠滾滾而落。
咕咕嚕嚕。
車輛的輪子壓在青石板上,然後一邊的輪子壓到一塊碎石上,不由得一跳!
傅巽身形一歪,連忙用手扶住憑欄,然後忽然覺得似乎有些不對勁的地方,猛地一抬頭,卻見到不遠之處,臨街的二樓窗口之上,露出了蔡瑁的臉。
蔡瑁微微點頭,笑容可掬。
……(⊙o⊙)……
『此物有火漆……』傅巽頭上冒出了細細的汗珠,忍不住用袖子擦拭了一下,『若貿然破之,若是主公翌日又問……』
蔡瑁捏著竹筒,笑呵呵的說道︰『公悌盡管放心……某定然做得天衣無縫……』
說完,蔡瑁便放下竹筒,輕輕拍了拍手掌。
窸窸窣窣的聲音從屏風後傳來,一個老頭低著頭匍匐而出,『拜見家主……』
『來,看看這個……能做麼?』蔡瑁將竹筒遞了過去。
白胡子老頭雙手接過竹筒,仔細端詳了片刻,說道︰『能做。』
『善!』蔡瑁點頭說道,『那就做罷……』
『等等!』傅巽一伸手,『蔡將軍!這一步邁出去,可是回不了頭了!』
蔡瑁嘴角一裂,露出兩顆白牙,『莫非公悌還以為某能回頭了?』
傅巽定定的看著蔡瑁,蔡瑁眼也不眨的看著傅巽。
半響,蔡瑁嘆了口氣,揮了揮手。
白胡子老頭將小竹筒放回,恭敬的頭一低,然後縮回了屏風之後,窸窸窣窣之中,遠去了。
蔡瑁捏著小竹筒,臉上似笑非笑的說道,『諸葛孔明,已留于關中,並未歸宛!』
傅巽臉色一變,『驃騎將軍……』
蔡瑁哈哈笑了笑,『驃騎將軍家大業大,哪里看得上荊襄這彈丸之地啊……』笑聲到了最後,卻有些沙啞。
『如今唯有自救!』蔡瑁又將小竹筒放在了傅巽面前,『公悌若是不願,某便不看就是!只不過……荊襄之處,百萬人家,怕是轉眼便是生靈涂炭!』
傅巽頭上的細汗匯集著,終于是形成了一顆大汗珠,滾滾而落,滴落在小竹筒旁邊,將木地板暈染出一塊如同血色一般的圓形斑點來。
『劉公自然是荊州牧……』蔡瑁看著傅巽,冷聲說道,『然荊州非劉公也……非蔡某不忠不義,乃蔡某生于荊襄,長于漢水,便要保一方鄉土,一方百姓!荊襄子民,千家萬戶或生,或死,便是在公悌一念之間!』
傅巽眼神晃動著,腦海之中一幅幅的景象如同走馬燈,閃爍而過。
襄陽城門之處,劉表昂然而立。
庭院之中,三雅旁邊七倒八歪的人。
略顯稚女敕的斐潛拜倒在劉表堂前。
誓師南進的祭壇之上,獵獵飄飛的旌旗。
兵卒矗立,金鼓轟鳴之中,劉表是一步步的走向祭壇的頂端,然後每走一步,便蒼老一分,最終原本挺拔的身姿變成了現在佝僂的身軀……
『此非劉公之過也……』傅巽耳邊傳來蔡瑁幽幽的聲音,『乃不逢天時也……可之奈何啊……』
傅巽長長的吸了一口氣,閉上眼,過了片刻之後才緩緩睜開,也不說什麼,也不看蔡瑁,站起身,默然向外而去。
地板上,小小的竹筒旁邊,一滴滴的圓斑環繞。
『……』蔡瑁沉默片刻,點了點頭,『你不看也好……』
……(;╴)……
『好了……』
白胡子老頭雖然年齡大,但是手卻很沉穩,只用了一個時辰不到的時間,就成功破開小竹筒上的火漆,巧妙地打開了竹筒。
白胡子老頭跪著,將臉貼在木板地面上。
蔡瑁沉吟了片刻,抓起了打開了的竹筒,手也不免有些顫抖,便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將小竹筒拿到面前。
小竹筒本身就不大,里面蜷著一張似乎寫了些字的絹布。
蔡瑁伸兩根手指,緩緩的將絹布從竹筒當中抽了出來……
『表承皇恩,牧蔭荊州,自治以來,紀綱法度,用人行政,不敢媲美先賢……』
蔡瑁飛快的略過,然後眼楮忽然睜大,瞳孔里面映出了六個字,『囚蔡氏,殺蔡瑁』!
筆劃如鉤,如刀,刺得蔡瑁瞳孔猛的一縮,然後從中流淌出幾分血色來。
一陣風穿堂而過,蔡瑁只覺得後背冰寒,直透心中!
半響之後,蔡瑁才控制著手,將絹布重新卷好,放進了小竹筒之內,然後又親眼看著白胡子老頭用工具細細的融了一些火漆,一點一點的將小竹筒重新密封起來。
整個過程,蔡瑁都坐在一旁,眼楮直勾勾的盯著小竹筒。
大概半個時辰過後,白胡子老頭將竹筒放下,『家主,封好了……』
『……』蔡瑁點了點頭,勉強維持著平穩的聲調,『辛苦了……你且在後院暫先住下,有何需求,和管事直說便是……』
小老頭走了。
『好一個劉荊州……好一個劉景升……』蔡瑁死死的看著地上的小竹筒,半響之後才低聲說道,『這不是我錯!劉景升!這都是你逼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