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在整體上來說,東漢不如西漢的進取,但多少還算是有些頑強的風貌,政治上的混亂與焦灼,並沒有使得大漢士族子弟們因此失去了斗志,這一點,尤其是在老一輩的身上更為明顯。
黨錮,只是禁錮了他們晉升的途徑,並沒有禁錮了他們的思想,在這些人重新走上政壇之後,這些人會變得更加的堅定,也會變得更加的固執。
就像是劉表。
劉表在位期間,有搞得荊州上下民不聊生天怒人怨麼?並沒有。而且說起來還比一般的儒生要做得更好,雖然有些地方多少有些模仿的痕跡,但是文章本身就是天下一大抄,像是什麼太學,明堂,百醫館,難道不是惠民之舉?
劉表也想在大漢混亂的當下,做出一些事情來,但是他一直都沒有意識到,制度是一回事,施行起來卻是另一回事。
在襄陽城南,陸陸續續的來了不少的流民。
這些流民狼狽不堪,淒慘無比,在襄陽城南哀哀哭嚎。
人生在世,無非生老病死,但是大多數人,都是想要活下去的,不管怎樣的狼狽,怎樣的低賤,只要能活下去就成。
襄陽城夾在兩山之間,城北是洶洶曹軍,城南是涌涌流民,似乎有一種別樣的象征意味。
整個襄陽城南北都亂成一片,各種聲音混雜交織在一起,尤其是城北曹軍攻城,喝罵聲、歡呼聲、拼死搏殺的聲音,更是聲震雲霄。
曹軍持刀盾,彎腰低頭,以盾牌遮蔽身軀,在號令聲中有序的張開和合並盾牌,抵近了城頭射出一陣陣的箭矢,相對應的是襄陽城頭上是以城垛為盾牌,然後在射擊孔和女牆之後張弓而射。
劉琮抱著腦袋,將身軀蜷縮成一團,盡可能的窩在角落當中。
劉琮年少之時,曾經以為自己就是英雄。
頂天立地的那種。
但是現在,在劉琮滿腦袋當中,英雄的身影已經是蕩然無存,只剩下了『苟活』二字……
如此紛繁的亂世,不去擁有並展示出能夠動搖天下的能力,真有資格握住自己的命運嗎?
『公子!』忽然間,護衛的聲音在門外響起,『曹軍開始蟻附了!』
劉琮身軀哆嗦了一下,將手指咬在了嘴里,不敢發出任何聲音。他害怕,他一害怕就會腿軟,嚴重的時候甚至連站都站不起來。
劉琮小的時候就很害怕父親生氣,因為父親一生氣,全家上下都像是立刻變了天一樣,陰雲密布雷電交加,所以劉琮盡力去做哪些父親想要讓他做的事情,讀書,練字,繪畫,彈琴,只能能博取父親的開心,便是劉琮的一切。
然而現在,劉琮發現,其實他父親劉表要的,或者說他自己小時候付出了無數努力所學習的所練習的東西,都毫無意義,都不合時宜。
劉琮他讀的書,練的字,畫的畫,彈的琴,能抵擋刀槍麼?能讓這些血腥消除麼?能讓曹軍退去麼?既然不能,當初為什麼要練習這些?父親現在想要我成為英雄,可是為什麼當初沒有告訴我究竟要怎樣才能成為一個英雄呢?讀書,練字,繪畫,彈琴,能成為一個英雄麼?既然不能,當初為什麼我學這些東西的時候,還稱贊我呢?
『噗!』
一根流矢從城門樓上的窗口飛了進來,斜斜扎在木地板上,搖搖晃晃的雜色尾翼,似乎還沾染了一些血跡。
劉琮呆呆的盯著那根箭矢,箭矢尾翼的羽毛輕輕顫抖著。
陽光透過城門樓的縫隙鑽了進來,然後輕盈的在黑暗當中舞蹈著,帶起無數的煙塵,浮動,縈繞在那根箭矢的尾翼上。
『公子!』
門外的護衛嚇了一跳,連忙拍了拍門,『公子沒事罷?公子!』
『沒……沒事……』劉琮喉嚨咯咯幾聲,擠出了半句。
門外護衛放下心,大吼著︰『過去一個!擋著窗戶!』
光影移動著,然後在房內跳躍的精靈消失了,只剩下了一片昏暗……
劉琮抱著自己的身軀,蜷縮在牆角,『父親啊……既然你想要讓我成為英雄,可是為什麼一開始不教我怎樣當一個英雄?不是我現在不想當英雄,而是我……我不懂啊,我……我做不到啊……』
不知道是過了多長時間,曹軍終于是退了下去。大漢當下的襄陽城雖然說可能沒有宋代郭大俠那個時候的強,但是畢竟也是雄城一座,輕易不會被攻克下來的。
曹兵如潮水一般的退去,襄陽城頭上下才開始多少輕松了一點,修補損壞的器械,搬運死去的尸首,運輸各種消耗補給等等,而這一切,都需要人力,需要勞役。這麼些天下來,最辛苦的並不是守城的兵卒,因為這些兵卒只是在守城的時候搏命,而『自動自發』的充當勞役的民眾,卻需要無時無刻勞作著,戰時送兵械消耗品,停戰的時候又要修補城牆,不僅是沒有任何的盔甲防護,隨時都會被流矢帶走性命,而且即便是剛剛躺倒休息,也會被踹醒,然後又是一項什麼差事分配到了頭上……
這些勞役,就跟後世碼農差不多罷。公司領導總是說干完這個項目就放個假,歇一歇,但是實際上這個項目完了,便是下一個項目,不僅是無縫對接,甚至還是負縫對接,真正放假的時候,只有兩個可能,要麼是公司垮了,要麼是自己垮了。
于是乎,很自然的,就有人提議可以用城南來的那些流民,補充一些城內勞役。
一開始的時候,自然是非常謹慎,並不開城門,用吊籃先吊兵卒下去,然後挑選檢查,沒有問題了,才再用吊籃給吊上來,再次檢查核對,確定是荊州南郡的逃難流民,才補充進勞役隊列之中。
一切都沒有問題。
南郡的荊州難民,手無寸鐵的百姓,在補充了勞役的同時,還能稍微緩解一些這些流民所帶來的壓力,可是,這個世界上,做好一件事並不難,但是要持續認真的做好每一件事,就相當難了。
實際上,曹操已經是下定決心,要在秋收之前,徹底解決襄陽問題了。
農民工……呃,青州兵的兵餉是不能拖欠的。
青州兵當年同意給曹操賣命,最關鍵的就是曹操允諾了一系列的待遇,並且做到了。所以青州兵才跟著曹操,南征北戰,直至曹操生命當中的最後一刻。同時曹操也正是有青州兵撐腰,對于這些冀州豫州士族才有資格擺臉色,否則人力財力物力全數捏在這些冀州豫州人手中,你個宦官之後,有什麼資格充大頭?
然而明眼人都看得出來,荊州之戰若是拖成了消耗戰,那麼將來曹操內部搞出一個什麼大動靜出來,未必是什麼玩笑話。
不過,曹操在後,夏侯惇在前,對于可以及時結束這場戰爭,還是保持了一定的樂觀心態……
畢竟,如今的一切,都在計劃之中。
但是機會,也只有一次。
黑夜之中,便是妖魔橫行之時。
韓嵩帶著兩三個人,晃晃悠悠來到了襄陽南門。
『韓別駕……』值守的軍侯攔住了韓嵩,『不知韓別駕來此何事?』
韓嵩當過一段時間的荊州牧別駕,說起來比當初某個人的荊州刺史別駕還要高半級,雖然說後來韓嵩的這個別駕的位置被劉表給擼了,換成了一個普通的從曹,但是不管是古代還是後世,叫職位的時候總是就高不就低。就像是一個退休的王書記,明明身上已經沒有官職了,總還是要叫書記,不可能會當場就改稱『老王』罷……
韓嵩面不改色,『奉令,再調些勞役。』
軍侯有些皺眉,『白日中不是才調過?怎夜間又來?』
『前頭發了疫情,一些民役需要隔離……』韓嵩瞄了軍侯一眼,說道,『若是天明再來,怕是曹軍攻城,又如何調得?幸好主公在城中設有百醫館……只不過草藥用得多了,館中也沒有剩多少了……』
這個事情,倒不是韓嵩瞎說。
雖然說大漢驃騎將軍推行了很長時間的各種衛生條例,但是並不代表說在荊州就能一樣的遵守照做,特別是當下戰爭狀態之中,加上天氣炎熱,人死得多了,蒼蠅蚊蟲老鼠什麼的又沒有辦法滅絕,不管是普通的拉肚子還是其他的嚴重瘟疫,大量人員聚集之下,都很難避免被相互感染。
南門的值守軍侯自然也有听聞這個事情,不免得有些面色沉重,憂心忡忡。明刀明槍好躲,像這種無形無色的疾病,在漢代可真是沒有多少人懂得如何預防和治療的。
所以軍侯也沒有什麼理由來制止韓嵩,但是他並沒有離開,而是在一旁監察著,看著韓嵩讓人先乘坐吊籃,下到了城下,募集流民,甚至還仔仔細細的盤問了所有被挑選而來的流民,不僅是搜身,還拿了火把從頭照到尾……
韓嵩袖著手,站在一旁,不多說什麼,甚至見軍侯將這些新招募而來的流民都檢查了兩三遍,也不催促,到了最後反倒是軍侯上前賠罪的時候才擺擺手,不冷不熱的笑笑,說各自職責所在,無妨無妨雲雲。
這一批的流民自然沒有問題。
只不過眾人的注意力都在這些流民身上,也就忽略了之前韓嵩帶來的人,究竟是三個,還是一直都是兩個……
至此,所有的關節終于是勾搭上了,眾所周知,當一根鏈條被拉動起來的時候,就沒有一個鐵環會是干淨的。
……:-O:-O:-O:-O……
河洛。
三色旗幟高高的飄揚,馬蹄聲不急不緩的敲擊著。
一隊長長的騎兵陣列在沿著官道行進。
一些商隊忙不迭的將自家的車輛和騾馬趕到道路兩側,給這一支軍隊讓出空間來,等這些人馬通過之後,才繼續原本的形成。在這一點上,漢代民眾明顯做的就比後世的一些傻子好得多,踫見了軍列還上去插隊的,是想要踫瓷還是要找死啊?
在騎兵陣列之中,有一輛華蓋車。托驃騎將軍整治官道的福氣,在官道上行駛,顛簸還不算是太大,至少不會是顛得五髒六腑全數蹦出來的那種……
華蓋車中,劉琦一手握著扶欄,一周抓著節杖,默然無語,而且因為手指過于用力的捏著節杖,以至于有些關節發白,青筋浮現。
劉琦沒想到驃騎將軍居然會放他走,更沒有想到竟然是用這種方式放他走……
前方,是三色旗幟高高飄揚,而在三色旗幟之下,則是曾經令冀州聞風喪膽的『太史』二字的將領旗。
劉琦轉頭看了看伊籍,伊籍也低頭看了看劉琦,兩個人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出了一些無奈,一些擔憂。
驃騎將軍斐潛的理由,向來光明正大。
劉表不行了。
這並不是什麼小道消息,而是張機親自說的。逃離了荊州,輾轉到了長安的張機,自然第一時間得到了斐潛的接見,然後就透露出來這樣的一個事情,其實劉表的背癰已經很嚴重了,前一次化膿是張機親自以金刀之術去除,下了大量的涼藥去消炎敗火抑制化膿,但是如此一來也徹底的挫傷了劉表身體元氣,正常來說劉表應該靜養,慢慢恢復自身元氣,可是現在麼……
人一老,最怕傷元氣。甚至在某種程度上來說,這看不見模不著的元氣,就跟生命一樣重要。許多老人平常都好好地,結果摔了一跤,傷了些筋骨,動了些元氣,年輕些都沒有事,但是老人就不成了,眼看著沒了……
領軍的太史慈自然不會和劉琦伊籍等人有什麼溝通交流,甚至懶得多說一句話。
這固然有太史慈傲氣的成分,同時也是減少一些麻煩。因為誰都清楚,這一次劉琦拿著荊州牧的節杖到許縣,他本身就是一個大麻煩。
斐潛在明面上,指令很簡單,讓太史慈護送劉琦到許縣,拜見天子,然後帶回來,送劉琦往宛城。
劉琦懷里還有一卷斐潛的表章,話里話外就是劉表的長子是劉琦,立劉琦為荊州牧嗣子是理所當然,大漢規矩。至于天子劉協會不會按照斐潛的安排來做,這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先讓劉琦搶在前面露個臉……
斐潛是大漢驃騎,引薦一個大臣良家子第拜見天子,有問題麼?向天子推薦人才,難道不符合大漢規矩麼?
至于因此引發出來的後續問題,斐潛表示,他也無法控制,不是麼?
太陽漸漸的西斜。
進了弘農地界,眼見著就感覺到了淒涼。
在長安左近,即便是天色入夜,也是熱鬧的。涇渭河畔,草叢里飛起點點螢火,蟬鳴混著一片蛙聲,在微風里招搖著。水波、堤岸、莊禾、矮樹,一切似乎都有著特別的活力,遠方漸漸沉寂下去的校場軍營和近處長年累月燈火通明的酒肆食樓,相映成趣。街頭巷尾,有挑著擔子的雜貨郎,坊間樹下,有嘻嘻熱鬧的老百姓。
夏秋的天氣熱,入夜的時候,眾人大都拿著扇子在納涼,有的是拿著描金扇,有的卻是拿著大蒲扇,但是一樣的搖著風,納著涼,待到夜風吹去了浮熱之後,才各自回家睡覺。
可是在弘農,看不到這些場景。
白天就沒有多少人煙,到了臨近夜間,更是萬籟俱寂,偶有聲響,不是野狗在狂吠,便是寒鴉在呱噪,如此情形,更加增添了官二代劉琦心中的煩惱和憂慮。
對于很多有身份背景的『官二代』來說,劉琦比起之前更加清晰的認知到了這一趟的路程,並不是什麼一次讓人愉悅的體驗。
有些事情是可以想到的,劉琦一旦到了許縣,定然不是什麼受歡迎的人士,而太史慈領軍在司隸河洛這一帶轉悠,顯然也不是去秋游的。
至于天子劉協,司空曹操會怎麼想,劉琦也難以揣測。哦,現在曹操已經不是司空了,因為三日復見之征兆,最終還是免了司空之職位,卻多了一個車騎將軍稱號,或者現在應該叫做曹車騎?
自己,前途未卜,未來混沌一片,難以預料。
對于劉琦來說,唯一的一個好消息,就是他從一個毫無意義的廢棄閑子,正式的成為一個有一些價值的棋子了,而這個價值的變化的代價,卻是他父親的生命換來的。
『斐……曹……』劉琦從牙縫當中模糊不清的蹦出了這樣兩個字。
當然,劉琦也可以選擇剛烈的去死,在慨然怒罵當中殺身成仁,不去當一個棋子,成就自己向往自由的靈魂。
可問題是劉琦怕死,不敢死,若是自己當真不怕死,當年早就選擇死亡了,又何必拖延至今?而且,到了現在,劉琦就更不想死了,否則之前承受的那些委屈和苦難,不就是白白吃了虧,毫無價值了?
雖然劉琦自語的聲音很小,但是在一旁的伊籍卻勉強听得一些,不由得皺了皺眉,看了一眼劉琦。之前的劉琦,滿肚子的不合時宜,所以自然所言所行不合規矩,也因為這樣吃了虧,受了難,但是現在的劉琦,有改變麼?能改變麼?
伊籍不知道,他只是知道,這一趟,就算是他為了當年和劉表的那些情分走的最後一趟,等劉琦獲得了荊州牧的嗣子身份,也就算是完成了劉表的托付,至于劉琦將來怎樣,會有沒有新的機遇和變化,就不是他伊籍所能考慮的事情了。
如今這個大漢,已經沒有了劉琦發展騰挪的空間,或者換句話說,整個大漢,要麼投靠三分當中的任何一方,要麼就是被切割……
就像是荊州。
任何想要保持獨立的州郡,都已經是不合時宜,也不合規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