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晉侯的「中立」,趙鞅趙無恤事先已經料到了。
實際上,六卿在這次趙鞅昏迷期間,處置都有些倉促失當。他們依然沒有做好全面開戰的準備,就像是在玩象棋的六個對手,只是在外圍以偏師削弱敵人,卻沒有直接將軍的膽氣。
局勢錯綜復雜,一著不慎,全盤皆輸。
之難,數十名余士卒國人的仇,趙無恤當然不會忘記,他恨不得立刻讓凶手付出代價。但眼下若是頭腦一熱,倉促對範中行宣戰,那對趙氏,對他未來的大計卻沒有絲毫好處。
因為趙氏的實力,在新絳周邊處于劣勢;何況,趙鞅之前故作健康地巡視下宮,其實只是強撐而已。
他的身體,還需要在的照顧下休養數月,才能徹底康復。這位虎一般的卿士,在經歷了罕見的七日半昏厥後又奇跡般地醒來,性格似乎有所收斂,比之前更加成熟穩重了,對趙氏來說,卻是件大好事。
所以趙氏的一些手段,其實只是虛張聲勢罷了。這次進宮,無恤搶先告發範中行不軌,把自己放在了一個忠君和受害的角色上,爭取國君中立卿大夫和國人們的輿論支持。
如此一來,態勢頓時易手。
本來實力上有優勢的中行寅,因為遲疑而不敢再冒險攻擊趙氏,就這麼落了被動︰範鞅尚未歸來,而中行寅對那一夜扭轉戰局的神秘巨響十分在意,也不敢再肆意妄為了。
之前幾天那些在收到了董安于和無恤虎符,卻態曖昧的小宗邑宰們,得知趙鞅康復後,便紛紛派人前來慰問,表達忠心,一個個涕淚滿面。
趙鞅和無恤對此冷眼而視,在這次危機過後,父二人覺得。最需要做的,便是將這些趙氏內部的不穩定因素用對付下宮周邊鄉邑的方法,一個個削除。
要讓趙氏只有一個氏名,一個宗主。一個聲音!要讓趙氏在北方的領地連成一片,而不是被夾在各個山隘小邑里各自為戰,才有在戰爭里獲勝的機會。
就在這時,遠在朝歌的範鞅也傳回了信件,卻不是給中行寅範嘉的。而是由範氏使者親自所持,遞送至下宮,點名要趙鞅親自過目。
趙鞅在拆開信件讀了一遍後,仰天大笑,隨即將其交給了聚集公議的趙無恤和大夫們傳閱。
「什麼,範伯,想要和解!?」
……
至此,範鞅一直停留在朝歌的目的,也漸漸浮出了水面,在「趙鞅已死」的消息傳來後。這頭老謀深算的豺狼立刻做出了反應。
在關系錯綜復雜的新絳周邊,他讓中行寅和孫範嘉對趙氏加以試探,如同投了一顆石入水中,觀察其波紋動靜。一方面要確認消息是否屬實,若能一舉讓趙氏大亂,則最好不過。
但和中行寅有所不同,範鞅的目的,卻不在于一次性摧垮趙氏,畢竟那樣的話,在國內外引發的連續反應大。難以預料後果。他的真正想法,是乘此機會,對趙氏進行肢解。
「趙氏小宗頗多,其中以邯鄲氏最大。與趙氏的血脈也最為疏遠!吾等可以離間之。」
于是,他派兒範吉射前往離朝歌不遠的邯鄲,游說邯鄲氏。
對範鞅遞過來的桂枝,邯鄲氏的家主,邯鄲午也一時心動。
自從上次,他的嫡長邯鄲稷在泮宮中。與大宗庶無恤起了沖突後,邯鄲午便被趙鞅喚到溫地,嚴加申斥,逼他改換繼承人。
當時,邯鄲午雖然明面上忍氣吞聲,照著吩咐做了,但實則心中有所不服,還產生了頗多怨氣。
君之澤,五世而斬!他在邯鄲等城邑,也是統治著數萬民眾,無上的主君。這種小宗被大宗騎在頭上,召之即來,揮之既去的日,他受夠了!
所以,當趙鞅已死,趙氏諸爭立的消息傳來後,他也蠢蠢欲動。
而範鞅提出的建議,更是讓邯鄲午欣喜若狂。
範鞅說,要邯鄲公然宣稱月兌離趙氏,他便可以助邯鄲午為國君說項,讓他進入新絳,取代趙氏不成器的諸,成為新的卿……甚至,可以逆轉和趙氏的大小宗關系!
「邯鄲切勿忘了曲沃代晉之舉,正如詩.十月之交所言︰高岸為谷,深谷為陵。自古以來,上下高低尊卑,地位的易變本是尋常之事。昔日士氏對于範氏是大宗,現如今卻是小宗;昔日中行對于荀氏是小宗,現如今卻是大宗。」
然而沒過幾天,趙鞅復蘇,乘步輦在下宮公然巡視的消息,被邯鄲氏得知。原本雄心勃勃的邯鄲午立刻慫了,登時沒了「大逆不道」的心思。
他害怕趙鞅,從內心深處害怕那顆「」,從當上邯鄲氏的家主到現在,整整十多年,他一直被籠罩在趙鞅炙熱的光芒下,不敢有絲毫忤逆。
哪怕邯鄲城的昆父兄弟們屢次勸他一不做二不休,性投靠關系更親密的姻親中行氏;哪怕範鞅許下了如此誘人的承諾,邯鄲午都堅決不敢在趙鞅尚在時打什麼心思。
「只要主君還活著一天,吾便不能叛出趙氏。」
他派人禮貌地送範吉射離開,閉門自守。而這次失利,讓身在朝歌的範鞅蔚然而嘆。
「趙孟之烈,竟至于斯?」
範鞅已經是位八十歲的垂垂老翁了,自覺時日無多。
他的一生可謂其坎坷坦蕩︰先因為間接造成了欒針之死,被欒氏在國君前告發,將他驅逐到秦國;他在歸國後肆意報復佷欒盈,兩家的對抗可謂是晉卿年內斗的最高峰。
期間欒盈流亡楚齊,一去一返,戰斗在新絳周邊全面蔓延,魏氏在兩家間轉換門庭,齊莊公甚至派兵干涉,一打到了行之隘。範氏幾次岌岌可危,多虧了他們父盡力,挾持了國君晉平公,在國人的幫助下。才穩住了局勢。
隨後的十年,範鞅成熟低調了許多,他默默熬死了先輩趙武韓起同輩人中行吳還有政敵魏舒,終于迎來了自己的執政時代。
現如今。在晉國之內,他只忌憚兩人,一是隱忍的知伯,二是越發強勢的趙孟。
對于如同水一般柔滑的前者,範鞅無計可施。但對趙鞅。雖然這個有些莽撞的年輕卿士被範鞅屢次在朝堂上戲耍擊敗,但他永不服輸,一次又一次站起,叫範鞅不得不開始重視。
若是自己死了,兒範吉射,盟友中行寅,恐怕不是其對手。
此次肢解趙氏的計劃,本來進行得十分順利,可一旦趙鞅復蘇,甚至什麼都不需要做。只是堂堂正正地在下宮繞了個圈,他範鞅的陰謀,就變得有心無力。
此人,越來越難對付了,更別說,他還多了一個好兒相助。
不過對于那些令人畏懼的傳言,範鞅卻嗤之以鼻。
「趙氏庶有鬼神相助,引下了天雷退敵?可笑,中行伯竟然信了,不如其父中行穆多矣!」
範吉射也遺憾地說道︰「從信上看。就算是天雷,細細想來,其實也就死傷了十多人而已,不足為懼。」
範鞅捋著白須。輕蔑地說道︰「據阿嘉說,趙氏庶一向喜歡擺弄些機巧奇異之物,水車磨坊瓷器。那一聲驚雷,恐怕是他讓工匠設下的圈套,用來嚇唬人的罷。」
雖然,若是趙氏有能以人力發出爆炸巨響的手段。也足以讓他們心生警惕,但月兌離了人力不可抵擋的鬼神層面後,就不會覺得特別可怕了。
或許,這就是天意麼?
「也罷,此事就這麼了結吧,老夫已經派人傳信給趙孟,要與他和解。」
範吉射有些不甘︰「邯鄲雖然拒絕了父親的好意,但若起了戰事,恐怕也不會听趙鞅調遣。吾等從朝歌起兵,以半軍之眾橫掃趙氏在行之外的領地,並不困難。而中行伯那邊,也能以五陣強兵,擊潰趙韓之卒,則大事可定。只是國君處和知魏二卿的態難以預料……」
範鞅否決了這項軍事冒險︰「若是那樣,吾等首亂者的罪名就坐實了,不可為也。如今範氏也不穩,南方的陰大夫士蔑是趙鞅之黨,而你的堂兄士皋夷,則是知氏之黨,都與大宗生分。」
「但此次阿嘉與趙氏庶動了兵戈,死傷數人,雖然是以盜寇名義做的,但仇怨已經結下,趙氏哪能善罷甘休?」
範鞅卻有自信︰「吾等與趙氏火拼?休要亂說,明明只是盜寇冒充範氏之兵而已,只要將其剿滅,趙氏還有何話可說?老夫手里,還攢著趙孟的盟友樂祁,可以作為補償和交換……」
說罷,晉國上卿的身體轉向了一馬平川的東隅,往東不遠,就是晉國與衛國的邊疆︰「何況,東面和南面的鄰居,已經越來越不安分了……」
他下了城牆後,讓人備好返回新絳的車馬,對兒繼續教訓道︰「天下形勢,瞬息萬變,吾等必須靈活適應,才能讓宗族獲利。從接到那消息不過幾日之內,局面已經不大不相同,趙孟與我斗了十年,他的性情老夫自然知曉,一定會同意和解的!」
範鞅之所以會如此認為,因為數天前,一個消息從南方傳來︰齊侯與鄭伯,在咸地正式會盟,結為盟邦,又共同發兵數萬,前往衛國。
他們還向宋魯北燕曹邾小邾莒鮮虞等原本隸屬于晉的諸侯們廣發信函,召集他們在衛國相會。其目的很明顯,齊侯不甘寂寞了,他想要和晉國,爭一爭霸主的位置!
「兄弟鬩于牆,而外御其辱。如今晉邦外患將至,內憂能稍歇否?」
這就是範鞅在簡牘上,對趙鞅說的話。(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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