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軹關休息一夜後,趙無恤又帶著眾人離開了這座橫跨在峰巒上的石壘城塞。
前方的路遍布荊棘和灌木,豺狼所嗷,狐狸所居,許多地方只能容一車同行,所以隊伍前後拉開了百余步距離,像一條在山間爬行的長蛇。
跨著駿馬的騎從在前探路,親衛甲士保護著趙無恤、趙廣德二君子,以及樂祁乘坐的四**車。
再往後,就是伍井等人押著的輜重,由隨時可以投入戰斗的戈矛手保護,他們是在車輪陷入溝壑,或者車軸斷裂後,幫助輪人、輿人修補推車的主力。
子貢也在這一隊列里,看著前方的路況,他不由為車上的瓷器擔心不已。
「子貢。」就在這時,還人封凜走了過來,不由分說就攀上了子貢的車,那張大餅臉笑呵呵地看著他。
「我又檢查了一遍,道路上用的旌旗,關隘處用的符節和文牒,還有聘問用的幣帛,都沒有遺漏,你這邊如何?」
子貢嘆了口氣道︰「賜正擔心輜車上的瓷器,雖然都塞滿了稻草,用竹筐裝著,但難免會有碎裂損壞,恐怕到達商丘時,只能剩下一半完好了。」
封凜笑道︰「听說子貢以前是個商賈,現如今做了還人,有了職守,擔心的卻仍然是這些貨殖之事啊,真是不忘其本,可貴,可貴。」
他這話暗帶諷刺,卻是這兩天趙無恤召喚他前去詢問道路沿革的次數極多。反倒是子貢,忙著管理輜車隊,向沿途各關隘的友善邑宰贈送禮物。被傳喚的次數少。所以封凜有種感覺,至少在本職工作上。自己正在取代這位同行的地位!
所以,他便忍不住過來。想炫耀炫耀。
見子貢受了暗諷,卻依然面帶微笑不以為忤,封凜便繼續說道︰「我與子貢都是還人,是君子這次出使的副手,行人言辭和相關的禮儀必不可少。在路上五天了,禮儀稍嫌生疏,莫不如你我在車上演練一番,何如?」
子貢的笑容更濃郁了,他姿態放得很低︰「賜也是這麼想的。我從一商賈,驟然成了還人,許多地方不甚清楚,得向君學習討教。」
封凜洋洋得意,但半刻後,他腸子都悔青了。
他發現子貢能把洋洋灑灑千余字的外交檄文《絕秦書》一字不漏地背誦出來,他在行人署接觸過的那些行人言辭,子貢也無一不精。
而作為還人必須嫻熟的詩、禮,子貢更是好好地為他上了一課。
「若是斷章取義。此句不如彼句,而且容易引起誤會,還是少用為妙……」
「此禮乃是對待小國之禮,宋國雖然不如齊、秦。卻是微子之後,周之賓客,不能以常禮對待……」
封凜連續吃了幾回癟。忍不住了,他試探地問道︰「子貢……你緣何會對詩、書、禮如此熟悉?就算是行人署的司儀。都遠遠比不上你。」
子貢謙和地一笑︰「賜生于商賈之家,少不知禮。耳不聞詩書,直到數年前在魯國曲阜,觀孔子講學。賜听後心有所感,便拜孔子為師,年十七學六藝,一年內從在籍弟子升為登堂弟子,被夫子評為擅長言語。十八學史,觀魯《春秋》,每日都跟著夫子溫習詩書禮樂,或者教給新來的師弟,前後誦二十萬言,都一一牢記在心。」
原來如此!封凜信心喪盡,覺得自己今天的表現真像一個滑稽粗鄙的倡優,他正打算落荒而逃,卻被子貢拉住了。
「封子不嫌棄我曾是商賈,願意與我討論言辭、禮儀,賜十分感激。夫子曾言,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以後你我也要多多交流,好輔佐君子完成此次使命。」
封凜羞得滿面通紅,只好唯唯諾諾,他心里暗道趙氏大夫手下真是什麼奇才都有,這次出使有子貢在旁,自己算是徹底沒了機會,只能盡力在向導和指路上表現了。
子貢在折服封凜之後,坐在車上抬頭,望著遠處山巒黑壓壓的天空,喃喃道︰「要下雪了?」
……
與此同時,在隊伍前方的四**車里,一場對話也正在進行。
在那天的親密接觸後,樂靈子和趙無恤的冷戰消失了,雖然依舊在樂祁面前不愛搭理他,但這不再是因為揮之不去的心事,而是因為害羞。
趙無恤往四**車里跑的次數也越發勤快起來,枯燥的旅途中,和樂祁手談象棋,或者聊聊宋國風物,乃至于歷史沿革,一邊旁觀少女染紅的雙鬢,也是打發時間不錯的法子。
「刺客列傳?」不過此時,趙無恤听了樂祁的腦洞大開的想法後,眉頭微皺。
「正是,兩百余年間,各國常有刺客暗殺的驚人舉動,有的成功,有的不成功,但志向意圖都很清楚明朗。刺客們的名聲傳遍天下,市井小人最愛談論這些奇士,所以有必要單獨列出一傳來,好讓後世知曉當下的風氣。」
見自己的婦翁上了興頭,無奈之下,趙無恤只好參與這次討論,陪著他胡來。
不過聊著聊著,趙無恤自己也興致盎然起來。
「按照年代來排序,首當其沖的刺客,自然是曹劌了。」
當年,齊桓公剛繼位時,暗恨魯國曾幫助自己的哥哥公子糾,還差點派人射殺自己,所以一時間齊魯交戰不休。魯莊公用國人曹劌為將,在長勺之戰里不遵守當時的戰爭規則,僥幸勝了一局,之後卻連續三次敗北,喪師失地,被迫簽署城下之盟。
然而在盟會的壇上,曹劌客串了一把刺客,執匕首劫持了齊桓公,威脅齊國還回了魯國失地。這一事件,加上之前的「曹劌論戰」,他自然有資格入傳。
「刺殺公子成的趙氏家臣公孫杵臼。還有刺殺晉國太傅陽處父的狐鞫居,也可以並列加入。何如?」
這兩人各為其主,都在趙氏、狐氏的斗爭里充當刺客。下場卻各不相同。狐鞫居被趙盾處死,公孫杵臼又活了三十年,和程嬰在下宮之難里為保護趙武立了功,一直輔佐他到成年為止——雖然後世戲劇里趙氏孤兒的故事很大程度上是編的,但這兩位護主的忠臣,在趙氏的家史里卻的確存在。
樂祁點了點頭,用毛筆在簡冊上記錄下來,道︰「既然如此,鉏麑(chuni)也不能少。」
此人是晉靈公時著名的大力士。受晉靈公之命,前去刺殺專權的上卿趙宣子。
他在黎明時潛入趙氏府邸,卻發現居室的門扉已開,趙盾勤于國事,已經衣冠朝服準備上朝。因為時間還早,就坐著閉目養神,嘴里還喃喃念著勸君的話。
趙盾的這一舉動感動了鉏麑,他雖然是個刺客,卻也有忠義的底線。實在下不了殺手,便又退了出來。為難地在門外嘆而言曰︰「趙卿時刻不忘恭敬,是民眾之主。殺民之主,是不忠;背棄國君使命。不信。身為士,不忠不信犯了一條,還不如死。」便一頭踫死在門口的槐樹下。
隨後。還有晉厲公的寵臣,請命去刺殺三卻的長魚矯也入選了。這人很識形勢。刺殺後功成身退,沒有被晉厲公的死牽連。可謂是明智的刺客。
然而,接下來卻沒有要離,趙無恤從樂祁口中得知,這時代壓根沒有「要離刺慶忌」的事跡,吳國公子慶忌現在活得好好的。這一烏龍驚得趙無恤連忙把話吞了回來,只說是听市井流言亂講的,心中卻暗道太史公又坑了自己一次。
專諸刺王僚,則是此傳最後的重頭戲。那盤鮮美噴香的炙魚,那柄天下神兵魚腸劍,公子光的誓言,伍子胥的仇怨,專諸的悍不畏死,都為這一故事抹上了神奇的色彩。
「夫專諸之刺王僚也,彗星襲月……」
樂祁對這位南方勇士,同樣激賞不已,隨著武士階層的壯大,好游俠,喜擊劍的風氣已經在中原悄然興起,刺客更是被人津津樂道的群體。
「據說專諸之子名為伯魚,被吳王闔閭履行諾言,封為大夫,魚腸劍也在他的手中,不知有沒有乃父之忠勇。」
趙無恤手下也有不少猛士,對收集天下英豪十分熱衷。
隨即他又想到了一個問題︰「歷史上,和趙襄子恩怨糾葛,連續刺殺他多次的豫讓,現在何處?」
走了幾個時辰後,車隊已經翻越了最高達的幾座峰巒,七拐八彎折到了羊腸阪外。
趙無恤鑽出大車,望著眼前這條路,羊腸阪是古阪道名,因其在山間崎嶇纏繞、曲曲彎彎、形似羊腸,故名。
羊腸阪南起趙氏的原縣,北抵韓氏的澤邑,全長約十里。這里是太行陘的最險要路段,轄古京洛要道之咽喉,地勢險要,危崖高聳。放眼望去,只見溝壑深澗,路形崎嶇彎折,路面頑石叢生。
雖然才過午後,但羊腸阪上空烏雲陣陣,怕是要下雪的模樣,所以前方的虞喜派人回來詢問,是繼續走,還是安營扎寨。
趙廣德建議道︰「山巒里天氣多變,這雪一時半會下不起來。留在山隘里,道路又狹窄,不好安營,夜里恐怕要受凍,還是得在天黑前,走完這條道路。」
無恤點了點頭,同意了他的建議,命令隊伍前行。
車隊再次吱呀吱呀地走動起來,而在羊腸道的一處峰巒之上,在騎從們目光不能及的位置,也有數對眼楮默默看著山道上排成一條長蛇似的獵物。
「壯士,就是那輛黑紅相間的四**車。」一身灰色勁裝的椎髻少年身背古樸的三尺長劍,對著山下指指點點。
「還有那輛豎著旌旗的戎車,則是此次的附贈,還望壯士一同殺之。」
「某知之!」答話的是位彪悍雄壯的齊地大漢,他身高九尺,脖頸上有一道明顯的劃痕。他嘴角露出了一絲笑,將背上用皮、帛捆扎的武器放在地上,然後熟練地將其解開。
武器亮出了真面目,那是數柄閃著金青色光澤的短矛,通體都是青銅鑄造,分量很足,可以遠擲殺人。
大漢將短矛反手握住,高高舉起,瞄準山下徐行的車隊。
「有我古冶子為刺客,又是在這樣的地形上,彼輩必死無疑!」(未完待續……)
ps︰感謝書友少時囧西卡,迅浪的打賞,感謝各位的月票
求收藏,求推薦,求訂閱,ps︰明天七月生日,會四更慶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