覲見的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刻,一邊進行著毫無營養的套問對,魯侯宋的目光也透過珠玉編制的「冕旒」,一邊在觀察趙無恤,好讓自己不會昏昏欲睡。
這個晉國中軍佐家的庶子,這幾個月可是名氣大得很,甚至傳到了深宮里,讓魯侯知道自己開始食用的麥粉和愛不釋手的趙瓷,原來都是此人讓工匠置辦的。
而且,他還奪下了衛、齊各一邑,帶著領土加入魯國,成了自己的臣子。不過對于這一點,魯侯一點感覺都沒有。因為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沒有任何人問過他半分意見,陽虎一人就大包大攬地同意了,叫魯侯憋悶不已。
不過現在看來,嗯,趙無恤年紀輕輕,禮儀卻很嫻熟和專注,對自己也尊敬有加。
魯侯松了口氣,跋扈權臣他這幾年可見識得夠多了,死了一個又蹦出一個來,這日子什麼時候才是個頭?
這位魯侯年紀雖大,足足有五十多歲,卻是位「新君」,只繼位了八年。他是魯襄公之子,前任國君魯昭公之弟,最初只是一個無權無勢的「公子宋」,飛鷹走犬于魯城內外,不被任何人注意和看好。
但偏偏在他的兄長魯昭公時,發生了嚴重的「臣逐君」事件︰三桓徹底架空了國君,不甘寂寞的魯昭公尋找機會伐季氏,一副趕盡殺絕的樣子卻逼反了另外兩家孟氏、叔孫氏,于是反倒被三桓合力驅逐。先流亡齊國又流亡晉國,最後于昭公三十二年卒於乾侯。
于是空懸了八年之久的魯侯位置,就落到了公子宋的頭上。
比起那位十九歲繼位還「童心未泯」,居喪時面無哀痛反而有喜色的魯昭公來說,魯侯宋看上去毫無特點,平庸多了。
這大概就是當年季平子打著「一繼一及,魯之常也」的幌子立他繼位的原因吧,無他,就因為此人是一個很好的傀儡。
就在魯侯宋心里計較著今天這枯燥的接見什麼時候才能結束。自己好回宮室里欣賞從齊國買來的歌舞美人時,卻听到下面的趙無恤說了一句不在問對套路里的話。
「下臣無恤,請觀魯國禮樂。」
一直充當榆木傀儡的魯侯听到趙無恤此言,稍稍遲疑後第一次露出了笑容︰「趙氏從趙成子開始便是百年世卿。以知文為名,對禮樂的了解何等深刻,而且晉乃是霸主之國,詩三百和諸多樂曲都應該听過,卿為何要到魯國來重學?」
趙無恤說道︰「小子雖然在晉國跟著師高學過禮樂。但卻知道在諸侯之中,繼承宗周禮樂最完整的還是魯國,正所謂‘周禮盡在魯矣’。如今既然成了魯國的大夫,也要重新研習才行,這就是所謂的‘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了。」
于是魯侯欣然允諾,因為自己的邦國被夸,使得他對趙無恤多了一層好感,當場讓柳下季召來樂師,為無恤演奏了《豳風》《魯頌》等詩篇。還有魯國縴細美女的舞動伴奏。
無恤自然也加以了正確的贊嘆︰「美哉!樂而不婬,不愧是周公之樂,魯侯之國。」
其實,趙無恤這是在效仿五十年前訪問魯國的吳國公子季札。
當年吳王壽夢和中原重新建立聯系後,派遣公子季札出使諸夏,第一站就是魯國。
魯人對于這個雖然穿戴上了高冠博帶,但偶爾露出的皮膚上依然是墨黑色蟠龍紋身的「蠻夷之君」一開始是心存疑慮的。雖然吳人傳說是太伯和仲雍的後裔,但已經棄在海濱,不與中夏交通數百年,還因其俗治其地。過上了拋棄禮樂,文身斷發的日子。所以在此之前,魯國是將姬姓王族的吳國看做蠻夷的。
比如魯成公七年,因為吳國伐郯國一事。魯國人就曾說︰「中國不振旅,蠻夷入伐。」
但當季札用標準的宗周雅音,請魯國人為他表演周王室的樂舞時,魯人開始慢慢改變想法,覺得這個「蠻夷君子」還是可以教化一二的。
等到高傲的魯國樂官敲打起樂章,季札將詩三百和各種舞樂全部听完看完。並且一一給出了合適的點評後,魯人震驚了。季札所受的禮樂之教如此深遠蘊涵,竟能將宗周和諸夏的盛衰之勢潺潺道來,他語驚四座,使眾人為之側目,羞煞在場的魯國司儀。
趙無恤之所以也請魯侯允許他「觀魯國禮樂」,其實也是為了給自己博得一個「知禮君子」的名聲。
魯人的大國地位沒了,疆域縮了,國際話語權也一落千丈,但唯獨一樣卻一直沒有變,那就是好面子。
在這史官每句話都加以記錄的正式場合,作為霸國來的卿子卻在認真地學習魯國禮樂,這當然是值得大書特書的事情。無恤也可以肯定,如此一來,除了三桓、陽虎以外,魯國的其他士大夫們至少不會太過排斥他。
想要贏得一個群體的認同,你首先要認同並學習他們的文化,諸夏每一個邦國,都是一種華夏的子文化。
……
覲見完成後,柳下季看向趙無恤的眼神更加親切,還自告奮勇,想要引領孔丘來與他一敘。
「孔子來了魯城?」
趙無恤倒是一愣,他過中都而不遇孔子,這幾天來一直引以為憾,孰料他卻輾轉來了曲阜。
說起來,孔子還是來向老友柳下季求助,想借貸一些糧食的,來到魯城後卻接到了中都邑的來信,說廩丘大夫趙無恤贈予中都的粟米已經運到,解除了斷糧的危機。
柳下季為此也很高興︰「有了子泰相助,再加上我調撥給仲尼的部分糧食,中都邑應該能撐到秋收了,此乃萬民之福也!真是為仲尼解了大愁。」
趙無恤聞言微微一笑,這也在意料之中,雪中送炭這種事情,應該會讓孔門眾人印象深刻,也方便他實行下一步的計劃。
「仲尼還說要尋機會去館舍拜會子泰,我這便去知會他,帶他前去正式拜見。」
趙無恤現在的地位是兩邑大夫,比起孔丘這個小小邑宰爵位職務要高。坐等他上門拜訪也是正常,不過趙無恤也不想托大,而是主動要與柳下季同行前往。
「怎能讓賢者跋涉?應該登門訪賢才對!」
倆人共乘一車,他們如今已經成了無話不談的「忘年之交」。不過趙無恤感覺柳下季的車駕總是會引來頻頻目光,魯國原本有些保守的少女們瞧見這輛車上有一個英俊的中年帥哥,不免秋波頻送,情意款款。
趙無恤兩眼對天︰「感情我是做陪襯啊。」
不過柳下季對這種情況似乎習慣了,將車側的帷幕拉上後便能相安無事。過了一會,他突然感嘆道︰「大野澤流民受官、盜兩方壓迫進入中都邑,仲尼能救他們自然是好事。不過,如此一來必然會導致中都府庫不足,等到年終上計時,恐怕要被與他不善的少正卯為難了。」
這名字趙無恤倒是有些耳熟︰「少正卯?我曾听子貢贊揚過此人,他與孔子有怨乎?」
「少正卯是魯國大夫,擔任少正一職,仲尼在曲阜開設私學時,少正卯效仿之。因為他號稱魯之聞人,能言善辯,所以孔子之門徒三盈三虛,都去听過少正卯講學,唯顏淵不去。」
趙無恤細細思索,他記得原本的歷史上有一個「孔子誅少正卯」,這也是個千古爭議的謎案,不知道真相是如何的。如今孔子之學在魯國比較佔上風,但少正卯也不弱,有弟子數百。遍布魯國朝野,與三桓一方藕斷絲連,與陽虎一方也多有瓜葛,陽虎得意洋洋的「樹人」里。少正卯也是重要的一員。
不過放眼魯國,還是孔子的學生們比較值得利用一些,至于少正卯其人其黨,趙無恤得先觀察一段時間再說。
就在這時,途徑豪社的車隊卻突然停了下來,掀開帷幕望去。卻見前面密密麻麻擠滿了人,圍成了一堵牆。
「發生了何事?」
前方的豎人回來報告說,有人在圍觀辯論。
「辯論?」
「是孔仲尼,他在與人辯論!」
外圍有閑人興奮得大聲喊叫。
趙無恤和柳下季對視一眼,不會這麼巧吧,難道是孔子和他的死對頭少正卯公然在大街上開辯論會了?
「柳下大夫,你我去看看,何如?」
……
趙無恤和柳下季步行下車,有大夫規格的儀仗和衛士開道,他們很快就擠進了人牆的內圈,卻見里面是這樣一番情形。
一輛雙牛駕轅的牛車上載著三人,卻被什麼人攔在了路中間,從趙無恤的角度看不到對面,但這就是眾人圍觀的原因了。
駕車中年人年紀近四十,卻依然像是二十莽撞小伙般年輕而身形挺拔魁梧。他兩眼炯炯有神,這會頭戴冠,結纓于頷下,身穿寬大的袍服,卻留了一臉的濃須,腰間還別著短劍,頓時書卷氣頓去,豪俠氣由生。
柳下季在一旁向趙無恤低聲介紹道︰「這是仲由,字子路,性格凶悍卻對仲尼頗為忠心。」
子路雙目瞪著前方,怒其突然阻攔,但衣角卻被身後另一人緊緊拉住,才沒有貿然行事。趙無恤見那人眉直眼闊,神情樸實可親,身上穿著件在秋日里顯得略薄的舊儒袍,腳下踩著一雙破麻履。雖然破舊蒙塵,卻讓人感覺他從身到心,干淨無比。
「此乃顏回,字子淵,仲尼唯一的入室弟子,最為好學和聰慧。」
見到大名鼎鼎的子路和顏回後,趙無恤將目光投向了已經下車踱步到前方的長者身上。
卻見那人身材高達九尺,穿月白色上衣下裳,腰間圍帛帶,佩著無光澤的玉玦,頭戴緇布冠,黝黑的發髻用玉簪固定。他額頭高廣平闊,國字臉上濃郁的卷須黝黑,只夾雜著幾絲白色,形貌淡雅而和藹。他動作給人的感覺像一個冥頑不化的老學究,笑容可掬的表情又像一個相處多年,嬉笑怒罵的饞嘴老鄰居。
「看上去只是一個普通的老叟啊……」
他的模樣沒有各類傳說里的視覺沖擊,反倒有些中庸和其貌不揚。
但不知為何,趙無恤心中還是隱隱有些激動。
這感覺就像是一座走了幾圈卻也繞不到山腳,到了山腳卻雲深不知處的高山忽然霧靄散盡,出現在攀登者面前一樣。
「這便是孔子麼?」
「這便是仲尼了。」柳下季給出了肯定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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