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下旬的一個清晨,鄆城郊外的田野上草木凋零,枯黃的葉上瓖著一層霜凍,涂道干燥而結實,馬蹄和腳步踩上去十分平穩。
雖然天氣有些寒冷,但卻並未阻擋住鄆城人的熱情,國人的隊伍由城門兩側始,一直排出半里開外,在田畝道邊擠得密密攘攘,來自廩丘的兵卒舉著戈矛,警惕地維持著秩序。
之所以這麼熱鬧,是因為今日,新任的鄆城大夫即將歸來。
「孟談,你何時也學會搞這種形式了。」戎車之上,趙無恤一邊向兩邊向他下拜的民眾拭車還禮,一邊如此說道。
出城數里相迎,現如今與趙無恤同車的張孟談笑道︰
「司寇不必這樣看我,下臣完全沒組織,這些民眾全是自發而來的。司寇與眾兵卒浴血奮戰,逮捕了常年壓榨鄆城的叔孫志,囚于牢獄之中;又驅逐前來禍害鄉民的盜寇,給此邑太平安寧。听聞司寇歷經血戰,大勝歸來,民眾怎會不夾道相迎?非但城邑里,連周邊鄉中里閭的民眾都不知來了多少。」
合謀數月後,時局總算是塵埃落定了,趙無恤勢力獲得了巨大的豐收,因此張孟談心情也很是不錯。
「原來如此。」
的確,比起貪得無厭的叔孫志,為富不仁的陽虎,張孟談以趙無恤名義推行的施政算得上是極其寬厚了。說到底無恤還得感謝叔孫志,要不是他作死的下限太低,也不會讓鄆城人換了位領主後。有種一下子從牢獄到了小康之世的錯覺。
「孟談也休要謙遜,這里邊可少不了你治理此邑的功勞。」
張孟談謙虛地說道︰「我哪有什麼功勞。虎司馬擊退盜寇維持秩序;計邑宰量入為出,調撥糧食賑濟;公西子華到處主持祭祀死者。安撫民眾情緒,他們才是真正的有功之臣。」
這場迎接讓趙無恤覺得,半月多來的辛苦都值了,比起在甄城以武力立威,比起在廩丘以焚市義立信,他如今在鄆城得到的擁護更加扎實和穩固,這才是實打實的民心!
他甚至在考慮,要不要將統治的中心從廩丘遷到此處,一來鄆城地域更廣闊。有漁獵之利,地下有些許的石涅資源,也就是煤炭。二來鄆城有人家五千戶,口數三萬,差不多是甄、廩丘兩邑的總合。
這里向東去曲阜交通也比較方便,若是能把大野澤的水路打通,還可以利用水網轉運從陶邑運來的物資,當然,前提是要翦除盜跖的威脅。
路中時不時有鄉中父老前來獻酒。對于這地地方上的宗族首腦,趙無恤不得不一一答復,隊伍因此走走停停。
趙無恤不因為身份顯貴了就倨傲,也不因為那些鄉老說話嗦就不耐。讓當地人紛紛放下了心,覺得今後應該能過上安定的日子了。
在民眾夾道歡迎下慢慢走了半刻後,便遙見鄆城的城樓。盜寇來攻時。破了水門,正面牆垣也被損壞了一部分。張孟談組織當地無業的游民輕俠修繕了城樓、城牆,省得他們沒事做擾亂秩序。所以如今看上去煥然一新。城樓上刷了新漆,陽光一照,明亮生輝,一番戰後太平的好氣象。
越近城,民眾們越熱情,他們發著歡呼,孩童被抱在大人的懷里,或騎坐在大人的肩頭,好奇地看著武卒的甲冑、坐騎、兵器。尤其乘著大馬的輕騎士們最受歡迎,虞喜等人因為自豪,夾著馬月復挺直了胸膛,越是民眾歡呼越是目不斜視,單身已久的武卒眼楮在俊俏的婦人、少女身上掃來掃去。
趙無恤卻沒有這層心思,他好奇的是,那位張孟談傳話里「來自宋國的客人」究竟是誰。
他這麼一問,張孟談便意味深長地看著他道︰「是位穿著士人衣著的女子,她自稱司寇故人使者,從宋國來,非見到司寇本人才能說明來意……」
……
等進了邑寺,見到了來者,的確是位裹著黑色衣物,遮掩模樣的俊俏女子。
待她放下面紗後,趙無恤覺得似曾相似,正是昔日在宋國黃堂與南子那驚心動魄的一夜,南子派來為他領了段路的宋國宮女。
趙無恤與南子的事情算是一項密約,知道的人極少,趙無恤與張孟談合謀時,其他的事情都能攤開來說,唯獨南子一事上沒有袒露。無論何時何世,與宮闈女子密謀結盟,都是為人詬病的事情。
張孟談也知道這大概是主君敏感的小秘密,絕不過問半句,這幾日只是讓人將這個女使者看護好,這會引了無恤入內,旁人盡退,只剩下穆夏貼身保護。
想到南子,那個心思難以捉模的妖媚公女,簡直是妲己化身,趙無恤就有些頭疼。
當初趙無恤被南子用計誘進宋國寢宮的黃堂之中,月兌身不得,他急中生智,利用南子不願意嫁給衛侯元的心思,與她立下了盟誓,說日後若是能有成就,就會對她施以援手。
這只是臨時的月兌身之辭,但季嬴送他的玉環,至今還攢在南子手里。加上趙無恤也不想失信于一女子,以及希望在宋國內有一個援手,所以並沒有敷衍此事。
但南子與衛侯的婚期還有一年半載,現如今他的領地初定,小司寇的職位還沒坐熱乎,過去幾個月里與他素無往來的南子就急沖沖地來求助了麼?
跟腳未穩之前,趙無恤暫時不想讓自己成為諸侯之中的焦點,所以便將南子視為麻煩的來源,口氣並不十分和善。
「宋國公女派你來此所為何事?」
那宮女低垂著頭道︰「奉公女之命,前來向司寇道賀,並獻上新一年的禮物……」
送禮物?這倒是趙無恤未曾想到的。
「天已入冬。公女遣下妾獻上宋國上好的繒百匹,漆器。一些從楚國得到的金爰,下妾此次都帶來了。公女料想司寇新得三邑。一定急需不少工匠,所以還送了織工、養蠶女、輪人、漆人等工匠百余,因為不能明著帶過來,所以只能由司寇在陶邑的商賈陸續運入……」
無恤知道,此時的古中國,諸侯並立,連歷法都不統一。一共有六種時歷並存于世,分別是《黃帝歷》、《顓頊歷》、《夏歷》、《殷歷》、《周歷》、《魯歷》。
趙無恤在晉國時,過的是夏歷;到了宋國時。則用殷歷;至曹,用周歷;入魯後,又入鄉隨俗,改用魯歷。
強迫癥患者要是這麼玩,絕對會被逼瘋掉。
魯歷只有魯國在使用,與周歷略有不同,它是陰陽合歷,在魯僖公五年(公元前656年)之前采用建丑之月為正(相當于農歷12月),其後則改從建子之法。即以冬至之月為正月(建子之月,相當于農歷11月)。
現在是十月下旬,對于魯國而言,算得上是一年之末。跨過了這個月,十一月初就到新年了。
可宋人是殷商遺民,保留了殷禮。所以用殷歷,以十二月(丑月)為歲首。距離新年還早著呢。所以若是一個商賈十一月在魯,十二月在宋。一月在晉,就能連續過三次年……
總之,這所謂的新年之禮,卻是南子專門為趙無恤而籌備的,倒是有心。
雖然沒有在趙無恤創業初始雪中送炭,但好歹知道乘著他還沒坐大時錦上添花,博得好感。
這個南子情商也是頗高,知道交情是要慢慢培養,她這份懂得進退的態度,讓趙無恤討厭不起來。若是對自己無害,順手一幫倒也無可厚非,但對此女敬而遠之即可,沾染過深恐怕會被糾纏不清。
此外,還有兩份寫滿字的帛絹,其中一份是南子的信,另一份筆跡娟秀,趙無恤自然認得,那是樂靈子的手筆。以及一筐分好了次數和分量的藥物,有御寒的冬藥,也有治療劍矢的瘍藥,都是來自少女的心意。
他不由有些心焦起來,過去半年里,倆人雖然也有通信,但趙無恤要麼就處于血火廝殺中,要麼忙于為自己的前途奔波,並未深談。此次這帛絹看上去挺厚的,上面一定有許多話。
但他忍住了立刻拿起閱讀的沖動,先掃了眼南子的帛書。
南子的書面字跡居然有些剛猛殺伐之意,絲毫不拖泥帶水,但里面的語言卻像是雲彩一樣飄忽,讓人看不透篆字下隱藏的深意。
原來,此時的交通實在是滯後,一直到十月中時,魯國陽虎之亂,以及趙無恤因平亂之功成為小司寇這件事,才陸續傳到了與魯國相鄰的齊、曹、宋等地,頓時引發了一陣轟動……
至于晉國,這消息恐怕才剛越過了太行山,還未到新絳呢!
……
十里不同天,魯國西鄙晴朗少雲,但與鄆城相隔數百里的宋國卻是一片陰霾,因為前日的一場冬雨,冬至未到,宋城商丘卻已經寒冷徹骨了。
司城樂氏府邸一間簡樸而溫暖的居室內,獸口銅燎爐里燒著上的無煙木炭,有二女在蒲席上相對而坐,飲著御寒的溫湯。
宋國公女南子穿著一襲紫貂大裘,華麗而名貴,烏黑油亮的秀發挽了一個高椎髻,發髻上插著一枝黑玉制成的玉笄,上面雕著殷商的圖騰玄鳥。她眼神嫵媚,唇紅如櫻桃,比趙無恤半年前見到時更加美艷了幾分,穿的雖多,卻因為搭配得當,掩不住誘人的身段。
她有些嗔怪地朝對面的少女說道︰「瞧瞧你,這才幾日未見,又瘦下去了幾分,下巴都尖得跟你身上的白狐裘似的,這要是讓你那在魯國的‘重耳’看到了,該如何是好……」(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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