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6章 盜跖

作者︰七月新番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PS︰上一章應該是三氧化二鐵才對,這件事千萬不要告訴我化學老師……下午還有一章

銅鑼敲響,滿載貨物的舟船駛出鄆城堤岸,劃入春日里平靜無比的大野澤中。

岸邊的碼頭上的台閣處,擺出了一個黝黑的案幾,兩個蒲草編織的席位,瓷盤上盛放可口的嘉柔,還有個美婢舉著漆壺倒酒。她看向右邊上席小司寇的眼神是敬畏和好奇,瞧向左邊那位魁梧大漢的眼神,則是羞澀和緊張。

因為即便以後世的眼光看,那位陌生的賓客長得實在是太過英俊了。他高大魁梧身長八尺二寸,面容和雙眼熠熠有光,在自己倒酒時,還對自己笑了一下呢!那嘴唇鮮紅猶如朱砂,牙齒整齊猶如編貝,加上黑松針般的胡須,活月兌月兌一個頗具陽剛氣息的美男子。

這一笑讓美婢的小心肝撲通撲通跳個不停,她兩腿發軟,就差自薦枕席了。

所以,當美婢從小司寇和賓客的對話中得知,此人就是橫行大野澤多年,殺人如麻的大盜柳下跖時,頓時嚇得打翻了漆盒,酒水食物灑了一地。

「下妾該死!」她像只受驚的小鹿般蜷縮在地上,再也不敢抬頭看對面的美男子一眼。

她也總算弄明白了,旁邊侍候的司寇親信穆旅帥,田卒長為何如此緊張,她現在只想快點結束侍奉,躲得遠遠的。

因為傳說中,這個盜跖可是吃人不吐骨頭的!

無恤抿了口薄酒道︰「不用懼怕,關于柳將軍的傳聞很多。說他穴室樞戶,驅人牛馬。取人婦女,不祭先祖是真。但剖人心肝。炙人肺腑而食卻是假的,大野澤中雖然窘迫,卻尚未到這種程度,子石你說是麼?」

子石,正是盜跖的字,他也滿飲用一樽酒,聲音洪亮合于黃鐘。

「然,道听途說不可信也,就好比我听說趙小司寇仁德而講信義。孰料也是個背信棄義之人!」

「大膽!」無恤的兩名護衛勃然大怒,卻被無恤制止了。

「子石也不能全怪到我身上,你幫趙氏在雪原擊敗齊軍後卻又縮回大野澤去了,這是第一次錯過。我父在西魯的時間長達兩月,期間我數次邀你登岸,你卻猶豫不決,以各種借口拖延,這是第二次錯過。等你終于來了鄆城,我父卻因為急著趕回晉國。不能等你,這便是第三次。你難得來一遭,又怎能讓你輕易歸去,所以才讓本地屬吏將你留住。等我來與你見上一面。這期間要是有招待不周的地方,無恤先陪罪了。」

在去年入秋偷襲鄆城被鴛鴦陣打得潰敗後,盜跖便失去了與趙無恤較量的資本。只帶著千余嫡系群盜苟延殘喘而已,還被迫為趙無恤襲擊衛國城邑。等到齊趙在西魯鏖戰時。他也不知不覺參與到這種時代的大事件里去了,也算為趙氏立下小功勞。

趙無恤當時的承諾是︰「助我擊齊軍。擒齊侯,無恤願保你為趙氏家臣,以君之才,甘願屈居大野澤一隅?千室邑,萬戶縣,何足道哉!」

可盜跖一回頭,卻恍然發現,隨著趙無恤在軍事上的節節勝利,西魯的徠民策略也大獲成功。在大野澤周圍生活的三四萬群盜和家眷,已經有一大半被吸引到了岸上的田畝里做編戶齊民了,盜跖已經失去了群盜之首的權威,現如今更是僅能保有數島。

趙無恤不可能接受他不降不戰,現實已經很明朗了,他若是不能另謀出路,就只有敗亡一途。

但多年暢快的大盜生活,如今卻要一朝變成趙氏家臣,盜跖心里總邁不過那道坎,何況他就是一條水中蛟龍,一旦登岸便成為案板上的魚肉,連小蝦敢來戲弄一番。所以才一拖再拖,等到趙鞅未能等到他便離開,心里卻反倒放松了,只是不知道將自己扣留在鄆城半月之久的趙無恤究竟是什麼打算。」小司寇接下來想將我怎樣,是梟首插在矛尖上傳檄諸邑麼?」大盜嘴上如此說,卻沒有絲毫懼怕的樣子。

……

無恤今天很放松,和盜跖相斗近一年,也算是棋逢對手,如今卻將他徹底按到了棋盤上,連有沒有資格做一枚棋子都得由著自己擺布,這種感覺真是妙極了。

他讓人給盜跖斟了一盞酒,說道︰「謬矣,魯國有四時為政的風俗,在仲春二月里,身為司寇,要命令官吏減少牢獄中關狎的囚犯,去掉他們的腳鐐和手銬,對死囚處決後也不要再陳尸示眾。我甚至打算釋放一批先前關押的群盜,讓他們先做三年氓隸贖罪,再轉為編戶齊民,又怎麼會貿然動子石的頭顱呢?」

盜跖親耳听到趙無恤不殺他,捏緊的拳頭放松了不少︰「那司寇想要我作甚?」

「這得先問問子石的志向才能決定。」

這一點盜跖卻沒想到︰「我的志向?」

他哈哈大笑︰「孔門之人好問志言志,我听說小司寇和孔丘最近有了些分歧,如今還要學他交友育人的法子作甚?」

無恤道︰「因為人各有志,我想知道,身為柳下氏的庶子,雖然被季氏排擠,可在魯城也不是呆不下去。即便不能為政,以你的本事,以你兄長的人脈,良田美宅,乃至于一邑大夫並不難謀得,為何偏偏掉頭進大野澤做了盜寇?」

說起往事,盜跖一下子緘默了,垂首不知在想些什麼。

無恤繼續將話題深入下去︰「有人說,你是覺得三桓架空魯侯而不忿,所以才叛逃出來?」

盜跖對此嗤之以鼻︰「世人所稱道的忠臣,沒有超過王子比干的,可他的結局卻是被剖心而死,死後卒為天下笑。由此可見,王子比干之流。實在不值得推崇的,我怎麼會想做忠臣?」

無恤笑道︰「世人皆贊忠臣而子石獨非之。你的志趣果然不同尋常,我還听說。你是因為傲然不和于世,所以甘願入湖澤為賢者隱士?」

盜跖搖頭道︰「世人所稱道的賢士,莫過于伯夷、叔齊。伯夷、叔齊辭讓了孤竹國的君位,殷商滅亡後不願意食周粟,于是餓死在首陽山,尸體未能埋葬,全都進了野狗肚子里。宗周的大夫鮑焦志趣清高,不願非議世事,隱居後竟抱樹而死。這是何等的滑稽。晉國的介子推算是最忠誠的賢人了,晉文公窘迫時,他割下自己大腿上的肉給重耳吃,但重耳是個功利之人,返國後卻背棄了他。介子推一怒之下逃出都城,在綿上隱居山林,竟被重耳刻意焚野而死。」

「在我看來,這四個所謂的賢人,跟肢解的狗、沉入河中的彘。以及拿著瓢到處乞討的乞丐並無不同,都是重視名節輕生赴死,不顧念體膚壽命之人,我怎會與他們同流?」

無恤模著下巴上短短的胡須︰「我知道了。你莫不是想效仿伍子胥,縱使被三桓驅逐,也要在草澤中建立勢力。到時候帶著萬余兵卒再殺回去復仇?之後便可以跟陽虎一樣,執掌國政。留名于世了。」

這是趙無恤結合見聞對盜跖的猜想,也只有大志向的人。才會喊出人人皆有田地的口號來。

但盜跖的回答卻讓他覺得,自己似乎失算了,眼前的人,竟然比想象中還要復雜!

……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盜跖面露失望,他抬頭嘆息道︰「本以為知己者莫過于對手,如今卻是我多想了,難怪小司寇在信中以王侯將寧有種乎誘之,更在雪原之戰前許以大邑、功業。原來小司寇就是這般看我的,將我也視為陽貨那種竊國之徒!」

這下輪到趙無恤詫異非凡了,難道這還不是盜跖內心真正的想法?不做忠臣,不做賢士,還不想做野心家……那究竟是什麼?

從晉國送來的厚酒十分醇厚,在無恤的不斷推讓下,盜跖今天是有些醉了,多年來命運的徘徊和抉擇,被軟禁期間的悶悶不樂全在今天爆發出來。

他慨然言道:「世間成就功業者,莫過于黃帝,堯舜禹湯,周武王,小司寇覺得呢?」

「然。」

「以上這六位賢王,都是世人所尊崇的,但是仔細評論起來,黃帝不能致德行,與蚩尤戰于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帝堯、帝舜、帝禹立群臣、朝廷,但所謂禪讓不過是逼主而已,湯放其主,武王殺紂。自是之後,天下皆是以強陵弱,以眾暴寡之徒,所謂的霸主莫不如此。在我看來,王霸之人,諸侯卿大夫,大多都是因為追求功利迷惑了真性,其行乃甚可羞也。」

無恤默默思考著這句話,越發覺得盜跖此人的想法真是有意思,難怪不容于魯國,更與孔子天然為敵人。

「城邑、錢帛、權勢,以上種種,我雖然都想追求,卻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手下的群盜、流人能有衣有褐,不至于凍餓致死。」

這話說的冠冕堂皇,但無恤從盜跖的眼楮里卻看不出謊言。

大凡天下人有三種才能︰生就魁梧高大,長得英俊無雙,無論少小年長,高貴卑賤的人見到他都十分喜歡,這是上等的德行。才智能夠包羅天地,能力足以分辨各種事物,這是中等的德行。勇武、慓悍、果決、勇敢,能夠聚合眾人統率士兵,這是下一等的德行。

世上同時皆具這三種才干的人並不多,而盜跖就是其中一個︰他繼續了柳下氏的俊朗高大;有文才,辯駁得孔子啞口無言,還提出盜亦有道,今天的各種見解也無比新穎;他還有武才,一度是難纏的對手,被認為是天下善用兵者之一。

這種人若是能降服,一定會成為趙氏的助力。

可惜啊,盜跖太過桀驁不馴,非趙鞅這種強勢的主君不能壓服。

無恤曾有意運作,但陰差陽錯,趙鞅還是沒能和盜跖見上一面就走了,于是這個擔子就落到了趙無恤自己頭上。

趙鞅離開前的話猶在耳邊︰「橘生淮南則為橘,橘生淮北則為枳,盜跖若是離了魯國,離了大野澤,或許就成一個尋常之人了,你自己看著辦吧,能用則用之,若是不能,這種桀驁不馴的大盜,還是早早殺了為妙!」

無恤也不由有些頭疼︰「老爹啊,你這可是給我出了個難題啊!」

于是他面色嚴肅了起來,也放下了將面前之人玩弄于鼓掌之中的心態,正襟危坐道︰「是我失禮揣測了,既然如此,敢問子石真正的志向?」

想要馴服一匹烈馬,不弄清楚此馬的性情是不行的,誰知道這次算不算趙鞅留下的一個考驗。所以無恤想試一試,但若是不能降服,那便只有用匕首殺掉一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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