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侯杵臼素來以「好治宮室,聚狗馬,奢侈,厚賦重刑」而出名。所以齊宮大殿富麗堂皇,外檐朱欞赫以舒光,內部也十分華美,有盤虯螭之蜿蜒,有承雄虹之飛梁,比起趙無恤在鄆城的小邑寺不知華麗了多少倍。
但自從司馬穰苴和晏嬰陸續死去後,充斥里面的人才卻出現了一個凋零的斷層,甚至不如在西魯聚集的濟濟人才。陳乞駐守大河西境,鮑牧、高張空有年紀見識卻一般,年輕的國夏常年在外領兵,其余如犁彌者是武夫,梁丘據者是佞臣,現在唯一稱得上足智多謀的,要數陳氏的世子陳恆了。
陳恆的建議是︰「君上,既然三道被阻礙,不如在追繳的同時嗎,先開闢從新鄭、帝丘至夷儀、高唐的新商路!」
「大河航運,新商路?」
齊侯和諸位卿大夫頓時眼前一亮。
此時的黃河水尚清,被稱為大河、河,詩經有言︰泛彼柏舟,在彼中河。從河北岸到河南岸,從上古到春秋都不是什麼太難的事情。但順著大河進行長途運輸,也是直到春秋之季船只制作進步後才得以做到的。
比如一百多年前著名的秦晉泛舟之役,就是秦國通過渭水、大河、汾水運送粟米到晉國舊絳的遠程航運,大河之上,載糧重船絡繹不絕。
那是大河中上游的情況,全程的航運還做不到,龍門的瀑布,還有虢地的砥柱之險,都是九死一生的險隘。連大禹都奈何不得。但下游卻不一樣,這里河面寬闊。水流也緩和了許多,又沒有後世泥沙淤塞導致航運衰敗的情況出現。所以陳恆這主意是具有很強可行性的!
齊侯細細一想,的確,夷儀這座晉國人橫亙在齊衛之間的壁壘淪陷後,大河水道變得暢通無阻,之前舟船較少航行只是因為濟水、濮水更方便。雖說位于齊國南方的物產得先運到鄭、衛,再東進齊國,在中原繞了一大個圈子,平白多出了不少運輸費用,但能避開盜跖的劫掠和西魯的重額懲罰性稅收。何樂而不為呢?
杵臼寧可將錢帛扔到大河里喂鱉,也不願意便宜了那趙氏小子!
「可!就照子常(陳恆的字)說的去辦!立刻調遣舟舸入大河,至鄭、衛轉運。」
解決了心里壓著的大石頭後,齊侯又自信了起來︰齊國是擁有人口兩三百萬的赫赫大國,魯國和曹國綁到一起都不能相提並論,以經濟總量來說,在輕重之術的貨殖戰爭里,齊國是有勝無敗的一方才對!
「午道被阻斷不要緊,濟水濮水被限制也不要緊。這些物類雖然緊要,卻沒到性命攸關的地步。齊國乃是山林湖澤遍布的山海之國,即便全境被斷,吾等也能堅持數年。但西魯卻不一樣!」
唰的一聲,他手里的佩劍入鞘。
鹽,西魯沒有鹽。去別處買代價更大!在齊侯料想中,等到府庫囤積的鹽用完後。曹、魯的鹽價就會飆升,看他們能堅持三個月不能!
直到這時。齊侯和陳恆尚不知道子貢進獻的購鹽之計和「瓷引」之法。
在私掠令發出的同時,趙無恤派往安邑、莒國、淮海三處產鹽地尋求貿易,同時散播消息的使者,也各自抵達了目的地……
……
季春三月,陽氣正旺,拳曲的粟苗女敕芽都長了出來,直立的芽也都破土而出。
而在晉國,由中軍佐趙孟從東國帶回來的巨大震撼才剛剛停歇不久。
又一次,已經長出了淡淡胡須的魏駒坐在從新田前往安邑的馬車上,他正悶悶不樂地思索著什麼。
他的「魏武卒」已經成軍一年了,這支從選拔訓練到裝備全然是在山寨魯國小司寇「趙武卒」的一旅之眾,參與了去年秋冬晉國與秦國的邊界沖突,在戰斗中作為魏師左翼立下了奇功,斬首數十,殺傷百余,自己的損失卻不過兩位數。
事後魏駒得到了父親的夸獎,賜酒一厄,他一時間被譽為國內除去知瑤外,最出色的年輕一輩。
不過就在魏駒為自己的首功欣喜時,他便徒然得知,一直被自己視為對手的趙氏亡人趙無恤,居然在東方鬧出了一個又一個大新聞!
每一次,都讓魏駒震撼不已。
「什麼!他誘敵深入,擊潰大野澤盜跖?」
「什麼!他主大夫盟,為西魯之首?」
「什麼!他橫掃濮南,連奪五邑?」
「什麼!他千騎突擊,俘獲齊公子陽生?」
當最後一個消息傳來後,他頓時無話可說,直接呆呆地癱坐在坐席上,剛剛建立起的自信如同鹽花入水一般消融殆盡。
「雪原奔襲,奪齊侯龍九大旗,五千齊人束手而降!」
魏駒喃喃自語道︰「趙子泰的功績,都能與我太祖父魏莊子,曾祖父魏獻子相提並論了!」
從那天起,魏駒便開始變得悶悶不樂,對「魏武卒」的管理和訓練也松懈下去了,畢竟再怎麼努力,想來都無法超越趙無恤了。
但身為卿子需要承擔的事情太多,個人、宗族、邦國,他不能自暴自棄,所以還是強打精神,留在新田參加了中軍佐趙鞅班師回國的飲至禮。
他想看看,以一卿之力戰勝齊國的趙兵究竟是些怎樣的人。
不過魏駒這個願望也未能償現,因為趙兵大多都解散回鄉了,只有趙鞅在一師精銳護送下歸來,而且他剛到新田城外十里,就遇到了隆重的歡迎!
……
那一日,新田萬人空室,夾道眺望趙卿,當瓖著火紅邊緣的玄鳥旗幟出現時,萬戶之人皆側目。
舊霸主對挑戰者的迎頭痛擊,晉國在鄢陵之戰七十年後少有的大勝仗。獻俘儀式上排成隊的齊國士大夫,齊侯龍九大旗的真品。還有被強行帶回晉國的齊國公子陽生……
一切的一切,都足以讓新田的國人們歡呼飲宴上幾個晝夜了。
有位據說年近百歲。曾見證過鄢陵之戰後晉軍帶著楚囚歸來的老翁老淚縱橫。
「嗚呼,不曾想悼公之後,還能再見霸國之威儀!」
連剛剛抱上兒子的晉侯也沉醉在囚禁齊國公子,晉國重返霸業的輝煌中。
但這一切的一切,也足以讓其余五卿各懷心思。
範氏和中行氏還在太行以東應付鮮虞白狄沒完沒了的進攻,以此為借口不回新田,但魏駒猜想,他們恐怕是想要避開趙孟的鋒芒吧。
隨著趙氏主導的對齊戰爭大獲全勝,趙鞅在晉國的風頭一時無二。
韓氏還好。他們作為趙氏的死忠,這場戰事中也向趙兵提供過輜重、船只,甚至還有已經不再神秘的弩機,對此次勝利與有榮焉。
魏侈在迎接趙鞅時也滿臉帶笑,但魏駒也發現,父親笑得有些勉強。而從這日以後,與趙氏的往來卻密切了幾分,這是弱者向強者靠攏的本能啊……
魏駒恥之,卻又無可奈何。在他曾祖父魏獻子執政那幾年,諸卿爭相巴結的是誰?
將此視為莫大恥辱的人不止他一個,此時此刻晉國最尷尬的人,莫過于執政卿知躒了。
「正卿似次卿。次卿似正卿……」這是近來新田周圍流行的一首童謠,年少之人皆會傳唱。
至少在明面上看,在對齊國的戰爭中。一向秉持上善若水,絕不出頭的知氏基本沒什麼作為。但趙氏卻在前方拋頭顱灑熱血為國赴難。到底誰才是忠于國事的正卿,國人們明著不敢說。但在童謠里卻能唱出自己的看法。
就算被執政听到了,他也只能笑笑而已,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誰還能和幾歲的稚女敕童子過不去啊!
整個飲至禮中,知躒一直面帶微笑,看上去頗有城府和容人之量。
但誰也不知道,知躒整整一天時間里,一直在心中默念老子的「夫唯不爭,故無憂。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才強忍下來的。
然而趙鞅卻不讓知氏消停會,他從來就是帶著一顆相爭之心回來的,尤其是喜歡為兒子爭氣!
次日,挾大功之威,趙鞅上書控告範氏、中行氏,將去年因為戰爭而中斷的陶丘刺殺案又翻了出來,還添加了不少新內容。
去年秋冬的戰爭里,中行氏喪師失地,而範氏、邯鄲的反應差強人意,要放在晉侯還能干預國事那些年,這已經是大罪過了。何況趙鞅還爆出了範氏、邯鄲縱敵通敵的大丑聞!
新田國人皆盡嘩然,而遠在太行以東的範吉射、中行寅、邯鄲午一時間被動不已,他們不敢進新田當面對峙,只是紛紛上書請罪,接了小的過失,卻對大的罪名一口否認。
輿情洶洶,紛紛支持趙鞅,要求懲處二卿一大夫,晉侯對此不知所措。
至此,去年的訴訟里一直坐山觀虎斗的知氏終于坐不住了,一向兩不相幫的老狐狸居然親自出面,替範、中行說了話!
……
「兩棠之戰,楚師大勝,晉軍大敗,乃祖武子被俘,晉人渡河爭舟,舟中之指可掬也。晉軍歸來後,中行桓子(荀林父)請死,先君景公欲許之。時有士貞子以城濮之戰楚子殺子玉一事勸諫,乃止,使復其位。中行桓子感懷先君不殺之恩,三年後便率師攻滅赤狄潞子國,為晉國除一大患,廣地數百里,獲狄奴萬家,晉國由此強盛,二十年後鄢陵一戰復霸!」
晉侯頷首不已。
知躒繼續說道︰「以下臣看來,今日之事亦然。齊國雖然小敗,但國勢尚強,而夷儀也未能奪回。範伯、中行伯、邯鄲大夫乃是國之柱石,怎能憑一面之詞問罪討之?削其一分,則是強齊兩分,到時候恐怕不止夷儀,齊侯將再登太行矣!以老臣看來,人誰無過?他們犯下的過錯如同日月之食,不損于平日的光明,不如暫且不加追究,讓彼輩退思補過,平定東陽狄亂,以衛社稷……」
末了,他還無視了趙鞅那充滿怒意的目光,昂首道︰「至于陶丘行刺一事,乃至于縱敵通敵之事,實在無法證實。」
在大勝的興奮之後,晉侯也冷靜下來了,他頗有權衡之意,在趙氏風頭正勁的時候,巴不得借助其余諸卿之手打壓一下。
何況鮮虞人來帶的威脅也漸漸大國齊人了,他們企圖恢復在鼓、肥、柏人的統治,重新建立白狄的大部落同盟。據說鮮虞子在國內自稱「公」,還因都邑中人城中有山,取了個「中山」的新國號,是鐵定了心要與晉國對抗到底了,這時候動範、中行、邯鄲,晉侯也怕東方不穩。
于是他便想順水推舟,應允了此事。
「執政所言有理,此次只能委屈趙卿了……」
虒祁宮大殿中,說完這一切的知躒想看到趙鞅暴怒的場景,在範鞅執政時,他已經看著莽撞的趙孟多次這樣做了,但在爾虞我詐的朝堂上,這毫無意義。
老子曾對知躒說過,善為士者不武,善戰者不怒!
憤怒,不知進退,不識抬舉,這只會讓晉侯厭惡忌憚,對政敵卻毫發都傷不到。所以他從不當面生氣,報復,永遠是藏在背後的那只手在暗處發動的。
遇到這種進無可進,阻力太大的時候,需要適當的退讓,退讓守柔,為天下雌,方能立於不敢,設於不能!
他心里露出了絲絲冷笑,但卻一下了凝固住了。
「委屈?若是君上意欲如此,那臣下便咽下這委屈了。」
出乎知躒的意料,這一次,趙鞅卻沒有像先前那樣一腳踏入圈套,來一場無意義的勃然大怒,扔下一句狠話揮袖而去。
他瞧了知躒一眼,似乎是強忍著不滿說道︰「大戰未熄,暫且讓二卿戴罪立功並無不可,但邯鄲乃趙氏小宗,趙氏問罪並無不可吧?此外,日後東國有事,下臣少不得要出兵為君討之,既然範氏御寇無能,卻空佔關隘渡口,甚至有阻撓我軍渡河的舉動,不能問大罪誅首惡,那稍加懲戒可乎?棘津及周邊的百戶邑,交由趙氏為君上守御,何如!」
知躒怔住了,晉侯則覺得這是為了讓趙鞅讓步,必須付出的較小的代價,也應允了……
邁步踏出虒祁宮時,趙鞅臉上洋溢著勝利的笑。
他被賞賜旌旗、車乘、金鼓,得到了夜入虒祁宮不必通報,可以乘車至于殿門的資格,這一點上,足以和正卿知躒比肩了。
這些虛的暫且不論,他還拿回了晉侯再度承認的,對邯鄲氏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宗法權!
哪怕他殺了邯鄲午,在禮法上也無人能說半個錯字!
他還為趙氏拿下了一個極其重要的大河渡口,溫地與西魯之間脆弱的聯系,又多了幾份保障。
這一切,還是陽虎給他出的主意︰「主君先造聲勢,借大勝之威重開訴訟,狀告範、中行二卿。然此時鮮虞正強,想要立刻聲討範、中行,晉侯與知伯定然不允,主君則可以借機索要補償!」
政治上的利益交換,就是這麼簡單,化身烏有先生的陽虎,算是看清楚了。
趙鞅望著春日的艷陽,想起了趙無恤對陽虎的評價︰「以善事明主,則興主之強,可至于霸也!」
但,對他來說,這種方式還是太過憋屈了!
趙鞅加快了腳步,他現在只想將敢于背叛宗族的邯鄲午綁來問罪,狠狠打上幾十鞭子泄憤!
……
而從父親口中得知了那天知氏和趙氏的公然分歧後,魏駒也敏感地意識到。
在晉國之內,諸卿各自站隊的時候,到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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