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人!」
事發突然,趙無恤身邊的護衛漆萬大驚,邁步上前想要拔劍保護主君,但卻被趙無恤伸臂攔住了。
趙無恤抬頭看去,看清了樹上之人的模樣。
那人蹲在粗壯的樹枝上,正伸手夠著黃葉間的梨子,囫圇啃食,梨樹下已經落了不少吃得干淨的梨核……
是跑來吃梨的鄉民?不像,方才那鄉中長老遙見草廬便垂拜不已,其余鄉民提到辛先生,比提及他們的老主君樂祁還要恭敬,輕易不會過橋來滋擾,絕不敢這麼無禮。
那麼,是計然本人?
雖說有奇異才能的人就必然有奇異的性格,到了魏晉南北朝時這種情況登峰造極,名士隱者們個個非主流,喜歡玩些行為藝術。計然在自家門口做出這種事無可厚非,但和趙無恤心目里那個細膩而耐心的經濟學家大相徑庭,反倒像是……
曾點那樣的狂狷之人!
于是趙無恤邁步上前,朝樹上啃梨正歡的人行了個禮︰「敢問可是辛文子先生?」
他態度誠懇,語氣謙遜,以如此身份對待一個尚不出名的士人,可謂是極盡禮賢下士了。
但樹上那人卻停住了啃食,呆了半響後竟哈哈大笑了起來,等長笑停止後方才一躍而下。
樹下眾人不由後退了幾步,卻見大袖飛揚,如一羽鴻毛翩然落下,卻是一個中年男子。只見他身形頎長,意態蕭疏,趿著一雙破鞋。寬大的葛布衫破破爛爛,補丁東一塊西一塊。
從外面流躥來的流民?
再一看。那穿著頗似流民的人年約四旬,須發披散蓬亂。五官清 ,一雙眸子湛然若神。初看甚是邋遢,但細細一瞧,卻有一股子破衣蔽履也掩飾不住的清華之氣不自禁地溢了出來。
他踩著一地梨核,傲然問道︰「你是何人?」
他一開口,竟是標準的成周雅音,趙無恤心道︰「此人縱非計然,也是一個不俗之輩,我听聞中國失禮。學在四野,這時代頗有一些游士隱匿于野廬,我不能以貌取人。」
于是他上前繼續見禮道︰「在下乃樂氏姻親,晉國趙卿之子,魯國小司寇趙無恤,久聞辛先生大名……「
那游士伸出小拇指掏了掏耳朵︰「我眼拙,不能識貴人,耳也聾,記不住那麼長的名字。不過魯國趙小司寇之名,似曾听聞。」
對方行為乖異,不太好對付啊……
就在這時一陣秋風吹來,那游士不由打了個哆嗦。趙無恤靈機一動,說道︰「季秋寒冷,先生卻衣衫單薄。還望笑納小子的裘服……」
說罷,便將自己的熊皮裘月兌下獻上。身後的侍衛和隨從們紛紛動容,早就听說司寇禮賢下士。果然如此。
那游士踩著地上的梨核,竟笑嘻嘻毫不客氣地接了過來,徑自披上,也不說個謝字,繼續伸手入自己的破衣里尋找虱子,一邊斜著眼問道︰「不知道趙小司寇來此所為何事?」
「小子是特來拜訪辛文子先生的……」
游士找到了一個虱子,徑自扔進嘴里狠狠一咬,看著眾人直皺眉頭,隨即才繼續說道︰「拜訪?我也不喜歡多說廢話,莫不是來請人出山,去你的領地里為宰為吏?」
趙無恤心想,這等性情直率的隱士最不喜歡繞彎子的虛偽之人,我還是直接道明來意要好些。
「然,方今宋國大亂,四方雲擾,故小子欲見辛先生,求安邦定國之策……」
「哈哈哈哈哈!」孰料話未說完,那疑似計然的游士卻轟然大笑起來,也不顧光鮮亮麗的熊皮裘還在身上,直接滾倒在地,捶胸頓足,鼻涕眼淚都笑出來了。
身後的侍衛和隨從們大怒,趙無恤卻不以為忤︰「先生為何發笑?」
那游士笑夠了,方才箕坐在落葉上說道︰「因為這是我有生以來听到的最大笑話。」
他面色突然嚴峻起來,用力指著趙無恤說道︰「宋非汝母邦,又非汝君國,你卻心系此處,別說只是因為司城樂氏的緣故。我听聞趙小司寇在魯國以大夫身份主盟,侵凌他人城邑,逼壓卿族,可謂狼子野心。如今入宋,目的也非奸即盜!這宋國不就是被公女南子、蕭叔大心、四公子、向氏兄弟,還有你趙無恤等竊國之賊攪亂的麼?現如今卻假惺惺地想要安邦定國?豈不是荒天下之大謬?」
……
這番指責來得極其迅猛,趙無恤身後的眾人都呆了半響,反應過來後都恨不能拔劍將那囂張的狂士手刃,那人也不怕,說完後繼續坐著不動,拾起一個梨又啃了起來。
趙無恤又一次止住他們,說道︰「沒想到先生是這麼看我的……」
那狂士眉毛一揚︰「我就是如此看的,你待怎樣?」
肉食者鄙!早在一百余年前,便頗有一些國人和士存在這種看法,越是禮樂崩壞得嚴重,越是離戰國之世近,這種自視甚高,不屑王侯的人物便越多。
這種社會風潮有好有壞,好處在于思想越來越開放多元,士們有自己的人格和理念,最終造就了百家爭鳴。至于壞處嘛,則是個人都能非議貴族,主君們的日子越來越難過,想要招攬賢才的難度越來越大,常常被搶白得無地自容,還只能陪著笑禮遇之……
好在趙無恤來自後世,他有容人之量,沉吟片刻後道︰「既然如此,那我便自述下罷,也免得先生誤會。」
「我在魯國的作為,也不想多做解釋,但只想說,一切無愧于心,從前年到現在,匡扶魯國社稷的人正是小子。若無我,則陽虎等叛亂、奪政的陪臣不知凡幾;若無我,齊國入魯。魯國民生遭殃,淪為別國隸臣者不知幾千幾萬;若無我。橫行都邑的大疫病也不會那麼快就治好,蒿里又多了無數冤魂;若無我。魯國早已在夾谷未敗而敗,國君和三桓將成為天下笑柄了……」
狂士笑道︰「小司寇倒是自視甚高,不過卻也有道理,但歸根結底,你還是和陽虎一個樣,主賢明則悉心以事之,不肖則飾奸而試之。魯侯和三桓的根基都被你挖空一半了,如今尤嫌不足,又來挖宋國的了?」
「這一點先生倒是誤會了。宋國之亂,小子先前的確是局外之人,我在宋國並無根基,許多事情是控制不住的,直到司城樂氏遭難,我未婚的夫人被圍,才不得已來援。誠如先生之言,這場動亂本是野心家掀起的。但是,興。百姓苦;亡,百姓苦。既然小子來了,卻也想還宋國一個安穩的朝堂,而不是六卿政權更迭的動亂不堪。甚至讓戰火波及到這寧靜的濮上……」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那狂士低著頭默默誦讀了幾遍。復站了起來,態度也沒那麼不恭敬了。
「能認識到這點的肉食者還真不多。看來小司寇也是個妙人。」他嘖嘖稱奇,突然以楚地口音頌道︰「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
頌完後他望著趙無恤感慨道︰「方才倒是我無禮了,可既然你是人中雛鳳,奈何要卷入朝堂陰謀,諸侯征伐的渾水里?莫不如學吳國的延陵季子,安穩度日,不去理這天下紛擾。」
「身份所限,不得已而為之,我做不了季札,唯願修身齊家治國,為天下興亡出一份力,還望辛文子先生能指點一二。」
那狂人大笑道︰「我什麼時候說過我是辛文子?」
趙無恤一愣︰「不是麼?這不就是計然先生的居所?」
「這是文子的居所沒錯,但他這人和我一樣,喜歡雲游天下,不在家中,我只是來尋他的一個老友。」
「那先生可知他去了何處?」
那狂人伸了個懶腰︰「誰知道呢?他此時或駕小舟游于五湖之中,或訪隱士于太行之上,或尋朋友于齊魯之間,或樂琴棋于桑間濮上,往來莫測,不知去所。吾亦欲訪之,正不知其何往,又沒一口吃的,只能來啃這酸梨……」
趙無恤有一些失望,原來今日他撲了一場空︰「那究竟幾時能歸?」
狂人打了個哈欠︰「按照他平日的做派,歸期亦不定,若是離的近,或三五日,若是離得遠,或三五年……」
趙無恤有些無語,但今天總不能白跑一趟,眼前的人或是計然好友,只要留下他,不怕計然不尋來。于是他便邀請那狂人道︰」還不知道先生名字,如今兵戈四起,還請先生隨我同至戴城,小子必美食嘉柔待之,共待辛文子先生歸來,何如?」
那狂人搖頭如撥浪鼓︰「不去,不去,我寧可做一只在草澤里拖著尾巴卻自由自在的烏龜,也不願意被制作成龜甲卜骨,供奉在廟堂之上!」
「至于我的姓名?不敢辱君之耳,僅僅是楚地一狂人而已!司寇請回吧,也不用打著將我軟禁起來以待計然的主意,若是見了他,我自然會將今日之事說予他听!」
他道破趙無恤的打算後竟狷狷而走,朝計然屋外那片菜地走去,一邊用力拔起帶泥的蘆菔,一邊用夾雜不清的楚言縱高歌︰
「天下有道,聖人成焉;天下無道,聖人生焉。方今之時,僅免刑焉。福輕乎羽,莫之知載;禍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臨人以德!殆乎殆乎,畫地而趨!迷陽迷陽,無傷吾行!吾行郤曲,無傷吾足。」
趙無恤等人回到石橋,正欲打馬而走,听到那狂人高歌,不由愣了片刻,想起先前他慨嘆的「鳳兮鳳兮」,一下子想起了這人是誰!
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
手持綠玉杖,朝別黃鶴樓。
五岳尋仙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游!
那個幾年後會對著孔子縱聲而歌的楚狂人接輿,居然會在此被他遇見……
……
光陰荏苒,季秋九月眨眼就過了一半,南子依然沒有音訊,只是有人傳說她被囚禁在商丘桐宮高台之上,至于計然那邊,趙無恤也沒少派人去打探,但依然沒有回應,連楚狂人接輿也不知所蹤。
這之後戰火紛飛,局勢越來越緊張,所以趙無恤也就沒能「三顧茅廬」,但就在他將與鄭、衛、宋叛黨聯軍決戰于孟諸前夕,卻有人主動找上門來了。
「營外有一漁翁打扮的人,自稱‘漁父’,說是有辛文子的消息,求見司寇!」(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