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陟彼景山,松柏丸丸。是斷是遷,方是虔。松桷有梴,旅楹有閑。寢成孔安,歸葬景山,湯孫之嗣……」
依禮,天子七日而殯,七月而葬;諸侯五日而殯,五月而葬。九月二十三這一天,正好是宋公的出殯儀式。
趙無恤身為宋之賓客,樂氏的女婿,也出現在出殯隊伍里。來到春秋後,他對晉、魯的喪葬要經歷得多一些,殷人之喪卻是頭一次遇到。
夏代崇尚黑色,辦喪事入殮都在黃昏,戰車駕以黑馬,祭祀用黑色的犧牲。所以晉國封于大夏之墟,沿用夏禮,因夏俗,晉文公去世時舉國皆黑,這群黑色的哀兵在先軫率領下打了著名的崤之戰,以至于秦人三百年不能東進。
周人雖然自稱夏民,但卻有所不同,他們崇尚赤色,辦喪事入殮都在日出,戰車駕以赤馬,祭祀用赤色的犧牲,尊周禮的魯國亦如是。
殷人則崇尚白色,辦喪事入殮都在正午,戰車駕以白馬,祭祀用白色的犧牲。所以這一天,商丘的卿大夫和城內士人全體素縞。他們正午時分從商丘出發,出揚門,在《商頌.殷武》的伴奏下緩緩向東跋涉,宋公的棺槨盛放在戰車上,駕以四匹白馬,目標正是宋國歷代國君歸葬之所︰景山。
「陟彼高岡,我馬玄黃。我姑酌彼兕觥,維以不永傷……」望著扶著棺槨,披未縫邊的粗麻深衣,穿著薄薄的葛履徒步前行的南子,一向耿直的司馬耕回頭對趙無恤感慨道︰「公女真是純孝啊。」
在外人看來。孝女南子這幾天的表現堪稱完美,她連續幾夜為宋公守靈。她哭泣無時,不相更代。披系,眼淚從未斷絕,住在靈堂倚廬中,睡在草墊上。再餓也忍著不吃食物,再寒冷也穿著單薄的衣物,所以看上去清減了不少,現如今必須攙扶著棺槨才能起身,由樂靈子在側攙扶才能行走。
趙無恤心中不以為然,且不說這些本就是南子應該承受的。前夜潛入自己居室,與自己整夜同榻而眠,天明前才離去的佳人又是誰?
但他口上卻深以為然,南子能樹立這樣的形象,對趙無恤的計劃有好處。
他朝棺槨另一側的那個麻衣少年努了努嘴說道︰「與之相比,新君就做的不盡人意了……」
司馬耕順著趙無恤視線看了過去,臉色頓時就黑了。
在夫差被趙無恤的九十九牢高規格重禮砸暈撤兵後,商丘之困解除,趙無恤和樂氏、皇氏立刻派兵去戴邑將唯一的君位繼承者公孫糾接了來。
公孫糾昨日才馬不停蹄被接到宮中。今天就踫上了出殯,身為新君,先君喪葬是合法登位必經的儀式,他必須以子佷身份出席。但一切都太過倉促。他的小身板撐不起衣冠朝服,只能披著大號的喪服。或許是昨天趕路太過勞累,或許是南子為他突擊喪葬禮儀又熬了一夜。公孫糾扶著棺槨瞌睡連天,頭差點撞到棺材上。引得一旁掌管禮儀的有司連忙咳嗽提醒。
司馬耕作為孔門弟子,對禮儀是極為重視的。公孫糾這頭一天的表現讓他有點失望,不過想想就釋然了,一個十歲的小孩而已,又不是誰都能像晉悼公那樣天縱奇才。能遇上一個中庸之君便不錯了,自己還是不要要求太高,至少要比魯昭公那樣居喪期間面有喜色的家伙好吧。
但直言不諱的他還是輕輕嘆了口氣︰「公孫不如公女遠矣,惜哉,公女不是男兒,否則可為嫡嗣。」
兩人說話間,景山到了,慘白的顏色為樹木凋零的景色蒙上了一層淒涼哀傷。宋人們的神色肅穆起來,這不單單是宋國歷代君主的墓葬,傳說最初的幾代商帝也葬于此地。
隊伍站定了,只有南子和公孫糾扶著棺槨繼續往上,樂氏、皇氏、趙無恤、司馬耕等地位較高的人緊隨其後,而今日儀式的真正主祭人早已到來,在山崗上等著他們。
一位穿著鞠衣,姿容不減當年的中年婦人立于穴前,她穿了一身廣袖長裾的鞠衣,上面唯有玄白二色,簡約又透著神秘。
她是宋國的大巫,是能與鬼神溝通的神人。
殷人尚鬼神,繁瑣的周禮對他們來說只是舶來品,迫于宗周的壓力裱糊在外。但只有巫者才是土生土長,扎根于宋地的東西,上至國君卿大夫,下到黎民百姓無不信奉。
所有宋人都肅然起敬地看著她,包括深受孔子影響,相信「未知生,焉知死?未能事人,焉能事鬼?」的司馬耕也恭敬地朝她行禮,趙無恤亦然。
大巫的眼影用染料涂成了詭異的深紫色,她指甲修長,將一左一右兩只手放到了南子和公孫糾的肩上,尤其是多看了南子一眼,這才淡淡地說道︰「吉時已到,孝子孝女隨我招死者魂靈。」
……
「帝乃下詔曰︰魂兮歸來!
君無上天些,九關八極。
君無下地些,黃泉深幽。
東方不可以往兮,十日炎炎。
南方不可以去兮,毒蟲叢莽。
西方不可以向兮,流沙萬里。
北方不可以游兮,冰雪峨峨。
魂兮歸來!歸來魂兮!」
切切的瑟音,悠悠的鐘吟,咚咚的鼓響,嗚嗚的管樂,叮叮的磬鳴,更有大巫那彷佛可以穿透九天黃泉,遍及六極八荒的飄渺歌聲。這是一首春秋時期簡約版的《招魂》,在中夏和楚地流行,後世屈原的《楚辭.大招》由此改編而來。
這宏大諸侯祭樂籠蓋了整個景山的送殯儀式,和艾草燃燒的白色煙霧縈繞在一起,味道刺鼻,燻得人暈乎乎的。眼里忍不住想流淚,再看向煙霧中。似乎能窺見鬼神降臨紛飛。
白霧籠罩的圜丘之上,是披頭散發跳著詭異舞蹈的大巫。她面容抽搐,顯然是通了神靈。作為公室近支僅剩的兩人,南子和公孫糾在大巫的指點下作為助祭人侍候在側,公孫糾依然懵懂無知,捧著白色的羔羊,自己也像頭待宰的羊般面色怯懦恐懼。手持祭器的南子則處處表現完美,她雙目垂淚,加入了大巫的吟唱,聲音清澈高亢。引來眾人連連點頭。
除了圜丘上的三人外,其余人都跪在周圍。
「南子真是可憐啊。」也經歷過喪父之痛的樂靈子在趙無恤身旁輕輕嘆息。
無恤撫了撫她的手,心里生出一陣慚愧,他答道︰「是啊,這半個時辰對她的確很難熬……靈子,你相信世上有鬼魂麼?」
樂靈子一愣,輕聲答道︰「我的夫子醫扁鵲是不相信鬼神存在的,他堅持醫者要與巫師分離,尋找病因要與鬼神迷信分離。我亦從其所言……」
「扁鵲一派的思想,真是夠進步的。」
扁鵲大概是這時代最唯物的學者吧,其余賢人大多不敢否定鬼神的存在,連孔子也只是不語怪力亂神。「敬鬼神而遠之」。趙無恤在許多想法上與孔門相悖,但在鬼神觀上,卻覺得這才是最合適的。
敬重鬼神有其社會存在價值。而且這世間的事情誰說得準?
至少大多數宋國人對鬼神存在是深信不疑的,後世的墨子就大受影響。疾呼明鬼之論。
屬于唯物派的樂靈子偏頭反問道︰「君子覺得,世間有無鬼神呢?」
趙無恤道︰「我從前也是如你這麼想的。直到後來遇到了一些事情……」若世間沒有魂魄,如何解釋他跨越千年來到趙襄子身上?
他目光上視蒼天,雲層密布,只有景山上空有一洞藍天,仿佛一只巨大的眼楮在注視著下界,讓趙無恤感到一陣心悸。
子產曾闡述過自己的鬼神觀,他認為一般人比如庶民死後不會作祟,因為他們「精氣」不足,會直接進入黃泉,不可能再在凡世「為婬厲」。只有那些平時食物豐厚,腦滿腸肥並且暴死的貴族才可能成為厲鬼惡鬼,他們從領地領民處吸納了大量精氣,通過依附、憑借等方式危害人間。
「若真有鬼魂存在,宋公現在肯定正圍著圜丘飛舞,據說大巫是通靈之人,能勸說鬼魂歸來,能听到他們的訴訟……」
所以在趙無恤想來,南子現在肯定害怕極了。
冤魂報仇的傳聞在這時代頗為流行,最出名的莫過于周宣王死于杜伯鬼魂箭下的故事︰杜伯冤死三年,于黃泉下復蘇,當時周宣王會合諸侯在圃田打獵,獵車數百輛,隨從數干人,人群布滿山野。太陽正中時,杜伯之魂乘坐白馬素車,穿著朱衣,拿著彤弓,追趕周宣王,一箭射中宣王的心髒,使他折斷了脊骨,倒伏在弓袋之上死了。
據說這件事情發生在眾目睽睽之下,無人不見,無人不聞,並記載在周朝的《春秋》上。做君上的以此教導臣下,做父親的以此警戒兒子,說︰「警戒呀!謹慎呀!凡是殺害無罪的人,他必得到不祥後果。鬼神的懲罰就是這樣的迅速痛苦啊。」
宋公若有靈,會怎樣對待將他推落高台的女兒呢?也唯有南子這種性情堅韌的奇女子,方能在這種場合下還能面不改色,演技如常。
望著高聲應和大巫唱誦的南子,趙無恤猜測︰「其實她心里一定在狂呼,想讓宋公的魂魄不要歸來,不要歸來罷?」
趙無恤突然很期待她的未來。
結果,半個時辰過去了,什麼都沒發生,大巫沒有听到冤魂的訴訟,沒有當場揭穿南子,反而欣慰地扶著她頷首不已。當日也沒有天降奇異,讓宋公駕車乘馬前來復仇,出殯順利結束,整個下午風和日麗。
唯有那個雲層里的天眼還在默默注視大地。
事後,趙無恤在棺槨前行禮時對身側跪拜答謝的南子輕聲說道︰「天听自我民听,天視自我民視,只要公女能在待民方面比宋公做得好,我想世上即便真有鬼魂,也無法與民願作對……」
史官都是選擇性失明的人,後世只見黑楊廣殺父婬後母的,誰會揪著李二殺兄逼父不放?
南子微微一愣,隨即稽首拜謝。
……
這次出殯,向氏兄弟未至,為此司馬耕大為惱怒,直罵兩個哥哥不為人臣,連最基本的忠孝都沒了。
其實,這又是趙無恤坑向氏兄弟的一個陷阱,在道德上,他們將為此遭到舉國譴責,想入主商丘那是不可能了。當然,他們的缺席不是沒原因的,趙無恤故意讓使者在路上拖延是其一,兄弟兩不敢孤身靠近商丘是其二,而夫差帶著他們去攻下了蕭邑,則是其三……
夫差雖然情商不行,但攻城略地倒是一把好手,高大堅固的蕭邑竟然只堅持了五天不到……
隨著蕭邑被拔除,宋國叛黨被徹底掃清,盡管鄭軍余部還盤踞著西面的六個邑,盡管衛國仍然叫囂著要約同齊國出兵伐宋,但持續兩個多月的宋國內戰基本宣告結束。報喪的使者從商丘出發,前往周、楚、晉、秦、吳、魯等近鄰友邦。
諸侯五日而殯,在穩妥的地方停棺,等五個月後陵墓建好才正式下葬。此外諸侯喪日之後每隔七天,子女和群臣都要舉行祭拜儀式,直到第二個頭七時,夫差和向氏兄弟才姍姍來遲……(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