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歐冶子乃越國鑄劍大家,最初只鑄青銅劍,他開赤堇之山,破而出錫;又竭若耶之溪,涸而出銅,鑄造了大劍三把、小劍二把︰一曰湛盧;二曰純鈞;三曰勝邪;四曰魚腸;五曰巨闕……」
趙無恤望著廳堂內那個三十余歲的紋面吳女,她果然是大名鼎鼎的莫邪!
在這個時代,此女的名頭遠不及她的父親歐冶子,以及丈夫干將,但後世干將莫邪的故事成了傳奇,流傳甚廣,所以趙無恤才有耳聞。
他一邊听莫邪講述自己的故事,一邊問道︰「汝等既是越人,又為何帶著寶劍到了吳國?」
莫邪用生硬的中原話說道︰「吳越鏖戰,吳軍征服了五湖一帶,大肆擄掠工匠,我一家不得已隨他們北上,除了純鈞、巨闕留在越國外,其余三把都被我父帶到了吳國。他因為名聲在外,被吳王僚尊以上賓之禮,成了王室的鑄劍師,正是此時,他才收我夫干將為徒。」
談及夫君,她本來冰冷僵硬的臉上難得露出了一絲笑,卻又轉瞬即逝。
無恤問道︰「專諸用魚腸劍刺殺了吳王僚,這與你們有何關聯否?」
莫邪搖了搖頭,否認了︰「魚腸劍被相劍人薛燭說成是不祥之劍,說它逆理不順,不可服也,臣以殺君,子以殺父,于是越王不敢用,轉而贈送給吳王僚,吳王僚又賜給公子光,最終竟應驗了預言……不過我家去吳入楚,倒是和王僚之死有關。」
「噢?且說來听听。」
「吳國太子光無道。殺王僚自立,其後又坑殺千人以殉其女。吳人悲怨,我父我夫受王僚之恩甚重。也大為不喜。于是便在楚國相劍師風胡子引薦下,攜帶湛盧寶劍入楚……楚國令尹還為此編造了湛盧入楚,楚國必興,吳國必亡的傳言,楚人信以為真。」
無恤一笑,楚國令尹子常不想著如何鞏固防御,卻在這些歪門邪道上下功夫,活該被吳軍打得差點亡國。他模著莫邪過去幾月鍛造的鐵刃,問道︰「冶鐵鍛劍的技藝便是歐冶子在楚國首創的罷?」
莫邪道︰「然。入楚後,我父親和夫君見楚國多鐵山,便開始試著冶鐵鍛劍。他們鑿茨山,泄其溪,取鐵英,作出鐵劍三枚︰一曰龍淵、二曰泰阿、三曰工布,都是當時名動吳楚的寶劍,其性能已比銅劍要好。」
「既然如此,汝等在楚國應該備受尊崇才對。為何會……」他目光在莫邪身上一掃,又投向她背後十多步跪坐的那個少年身上。他年紀只有六七歲,應該就是干將和莫邪的兒子,取名眉間赤。的確是楚越之人古怪的叫法。
「汝等為何會落得這孤兒寡母再度流亡的下場?」
「大將軍有所不知……」莫邪的眉宇間閃過一絲憤怒。
「我父死後,楚國朝堂昏暗,政令無常。有功不賞。令尹子常貪得無厭,不但覬覦唐國的寶馬。蔡國的美璧,更以楚王的名義。要我夫婦繼續為楚國鍛鐵劍。」
「然而此技藝只有我父才能掌握,我夫尚未鑽研透徹,于是乎三月不成,出爐的劍均不如那三把好。在子常的讒言下,年輕氣盛的楚王大怒,再度勒令我夫重鑄,以一年為期,若再不能得,則死!」
莫邪想起了那段充斥著煙火和汗味的艱苦日子︰「我夫采五山之鐵精,六合之金英,多次冶煉都以失敗告終。時間接近楚王給的限期,還是一劍未成,我突然想起父親之前說過的’爍身以成物‘,于是乃斷發剪爪,投于爐中,讓童女童男三百人鼓橐裝炭,金鐵乃熔,得到了上好的鋼鐵。于是便用它們鍛造成劍,陽劍曰干將,陰劍曰莫邪……」
「原來這便是干將莫邪劍的來歷,曾有耳聞,這之後呢?」
莫邪眼中閃過一絲悲憤︰「當干將莫邪兩劍鍛成時,剛好超過了期限。我想讓夫君帶著兩劍獻上,請求赦免,但我夫卻不答應。」
「為何?」
「當時吳國攻楚,楚王猜疑所有吳人,包括吾等一家。我夫也說他多次忤逆子常,這個奸相是不會放過吾等的,入宮獻劍恐怕無法歸來,獻一把是死,獻兩把也是死,不如藏匿陽劍,只獻陰劍,寧死不讓奸相的得逞!」
「我當時已有數月身孕,我夫入宮獻劍,吸引外人注意,我則乘機逃出工坊,藏匿在郢都里。我事後才得知,楚王得到莫邪劍倒是十分歡喜,但子常未能得到渴求的那把劍,羞怒交加,便進讒言讓楚王殺了我夫,楚王允之,我夫便被甲士直接扔進滾燙的劍爐,肉爛骨銷……」
……
廳堂里一陣寂靜。
莫邪講到這里已經咬牙切齒,趙無恤唏噓不已,連廳內看著那少年的穆夏也為之動容。俗話說有才干的人容易遭到上天嫉妒,歐冶子、干將、莫邪的技藝冠絕天下,他們的鍛鐵術領先整個時代百年之久,人生經歷卻如此的曲折。
干將死後,楚王和子常大索郢都,試圖將莫邪和干將劍找出來,她只能在各個陰暗的角落東躲西藏。也虧了天無絕人之路,當時恰逢吳師入郢,子常在漢水邊大敗,在潰逃中被亂兵所殺,楚王也急匆匆逃離國都。吳軍破城,大肆奸婬擄掠,莫邪才得以溜出郢都,她跟隨逃難的楚人出楚國東境,在淮夷、群舒間隱姓埋名。
他們一家當初為了逃避吳王闔閭才入楚,所以也遭吳國嫉恨,吳楚兩邊都不能投奔,她就在偏僻的鄉野間開了一家修補銅鐵的小店肆,將兒子生下,撫養長大,一呆便是六年。
這之後的事情趙無恤都知道,莫邪母子被在群舒游走,尋找鍛鐵師的邢敖發現。或許是莫邪感覺自己處于被逮捕的危險邊緣。或許是機靈的邢敖用了什麼法子,竟勸得他們不遠千里。來到北方投趙無恤。
吳國的治理本來極為松散,但在大行人伍子胥掌權後。開始對鑄師,鍛師嚴格管理,輕易不許出國。但邢敖自有辦法,他不是要帶著屈氏私兵隨夫差去宋國麼?私兵不能無輜重,輜重不能無農夫農婦幫忙運送,于是莫邪母子便偽裝成幫吳軍運送輜重的民夫……
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莫邪就這樣在夫差眼皮底下,被邢敖瞞天過海地轉交給趙無恤。
趙無恤心里很是高興,本來只是一手閑棋的邢敖入吳。居然給自己帶來了這麼大的驚喜!
「此子居功至偉!」他在心中好好感謝了一下小舅子。
在趙無恤眼中,莫邪不亞于後世搞出「兩彈一星」的科學元勛,她至少讓桃丘的鐵工坊少走了十年,甚至二十年的彎路,必須重點保護起來才行,能不能讓武卒進入鐵器時代,就全靠她的技藝了。
他笑道︰「你協助桃丘鐵官制出了可鍛鐵和鐵兵器,立有大功,既來之。則安之,我能讓你們母子在魯國安居樂業,一生錦衣玉食,可還有其他要求?」
「我別無所欲……」
說著。莫邪突然從席子上站起,慢慢朝身後走去,廳堂內兩側的侍衛們連忙拔劍出鞘。或持戟阻攔,喝道︰「大膽!還不止步?」
「不必驚慌。」趙無恤一揮手。讓侍衛們退回原地,莫邪只是走過去牽著幼子。將他背上那把劍解下,交給穆夏,請求他獻給趙無恤。
穆夏捧著劍恭恭敬敬放到趙無恤面前的案幾上,纏劍的麻布被一圈一圈解開,露出了這把劍的真面目。
一時間,堂內眾人目瞪口呆。
……
歐冶子一派鍛造的劍,不但質量過硬,而且外表美觀。
正所謂︰欲知龍淵,觀其狀,如登高山,如臨深淵;欲知泰阿,觀其釽,巍巍翼翼,如流水之波;欲知工布,釽從文起,至脊而止,如珠不可衽,文若流水不絕。
而這把劍,光澤灰白,顯然是一把鐵劍而非青銅劍,劍長三尺半,在這時代里已經是較長的了,上面遍布結晶龜甲紋理,這是無數次糅合鍛打造成的,頗似後世的大馬士革花紋鋼。
而其鋒利程度,也是當世之最了!
它刃如秋霜,寒光閃閃,吹毛刃斷,可以削銅剁鐵,斬金截玉,三層皮甲竟如摧枯拉朽般一捅就破。
此劍比趙無恤曾經的佩劍少虡,勝出不止一籌,說成代差都足矣!一把是青銅時代中等偏上的二尺劍,另一把則是鋼鐵時代初露鋒芒的三尺劍!比起莫邪這幾月來鍛成的那些制式鐵劍,它也優秀了許多,若趙無恤沒猜錯的話,它已經不算鐵劍,而是滲碳鋼劍了!
「這把劍的名字是……」趙無恤眼見灼灼有光,美人愛胭脂,英雄愛寶劍,一踫此劍,他便有些愛不釋手了。
看著劍入趙無恤手中,莫邪眼里有些不舍,這把劍是丈夫的心血,他死後仿佛凝結著他的魂靈,自己每每堅持不下去時,便會撫一撫它,好得到些許安慰。但她眼中更多的是決絕,是念念不忘的仇恨!
「大將軍,這便是我夫君以命鍛成的干將劍。」
雖然早已猜到,但趙無恤的手還是微微一顫。
干將劍!原來這就是後世苦苦尋覓,卻不知所終的干將劍!
他前世也喜歡翻這些先秦古劍的照片和復原圖,還曾听說過一首不知作者是誰的小詩。
晉吳鑄銅兵,火焰生冷霜。
季子掛劍處,王侯盡北望。
五霸出七雄,湛瀘對魚腸。
太阿誰倒持,巨闕爭崩狂。
最是龍淵怒,赤霄斬蛇忙。
干將今安在?少虡獨煌煌。
干將今安在?干將劍,在此!在趙無恤的手中!
這時代,哪個英雄不喜歡劍,不希望手里能有一二「神兵」?楚王有湛盧、龍淵、工布;秦伯因為援楚一事得到了太阿作為謝禮;吳王有魚腸、勝邪;越王則有純鈞、巨闕。趙無恤去年送走了「少虡」,如今卻迎來了「干將」,他心中不由豪氣萬丈起來。
莫邪乘機殷切地說道︰「我莫邪,想將此劍獻于大將軍!「
「獻予我?」
趙無恤看得出來,莫邪是個有自己主意的人,她來魯國一定有其目的,先前任勞任怨地為他鍛劍且不說,如今更獻上干將用生命做出的絕世好劍,意欲何為?
想到這里,他的激動轉瞬即逝,他模著冰冷的劍身,告誡自己︰「所謂的神器,不過是把少見的滲碳鋼劍而已……」
他冷靜了下來,把「干將」輕輕放回案幾上,說道︰」你的好意我領了,但中夏有句俗話,叫無功不受祿,你想要我做什麼?」
莫邪見趙無恤得到絕世寶劍,還能如此鎮靜,頗有雄主之姿,不由有些詫異,但事到如今也管不了那麼多了。
她拉著兒子快步走來,在離趙無恤十步外的地方停下,倆人拜地稽首道︰「我只有一個請求,子常雖死,但楚王卻還活著!請大將軍助我母子復仇!殺了楚王熊珍!」
……
PS︰干將莫邪的故事糅合了吳越春秋和搜神記的版本,一切為了劇情需要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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