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你這是在拿邾國的國運來開玩笑?」
和邾國公子曹匹想象的不同,自己提出的百牢之禮非但沒讓趙無恤高興,反而激起了他的怒火。
你以為我是夫差那樣的傻帽?他不知道的是,趙無恤此刻的心里是如此狂呼的。
南子也側過臉去忍俊不禁,獻百牢驕其心志的事情,本就是趙無恤半年前忽悠夫差玩剩下的,這邾國公子居然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他莫非是認為,趙無恤玩這一出是因為自己也喜歡?
她算是看明白了,雖然對自己人極其親近和護短,但在國與國,家與家的關系上,趙大將軍完全是無利不起早之人,百頭豬牛羊就想讓他放棄將到手的利益?真是荒天下之大謬。
公子曹匹最後只得灰溜溜地離開,回到邾國,哭喪著臉向邾子稟報使命失敗。
據說邾子曹益氣得用玉圭狠狠地將這個自作聰明的弟弟打了一頓,然後不情不願地禮送子貢回到郎地。同時交割的還有二十五萬石糧食、千五百匹麻布,這些糧布又被趙無恤轉手借給宋國,只要樂溷省著點用,足以滿足兩萬人一年的吃穿用度,夠安撫宋人大亂後不安的情緒和凍餓的身體了。
這一切自然不是免費的,宋國借此機會被納入「趙幣」的流通範圍里。
宋國貨幣模仿的是晉國系統,歷代國君鑄行少量「方足布」,其文字、輪廓、鑄工、銅錫比例和晉幣沒什麼差別。在商丘市肆與齊刀幣,楚蟻鼻錢和金爰一同流通。
但如今。新興的趙幣卻頗有鵲佔鳩巢之勢,在鐵質農具和較粗糙的鐵兵器開始量產後。大量青銅被省下來鑄幣,趙氏孔方錢的發行量與日俱增。已經能滿足魯國內部有限的流通。
「半兩」和「五銖」兩種孔方錢做工精美,購買力較大,遠遠超出熔鑄後得到的青銅價值,而且鑄造權如今死死捏在趙無恤手里。憑借此鑄錢,趙無恤過去一年已從魯國市肆賺取了不少剪刀差。
在國內獲利後,趙無恤貪婪的目光便開始轉向國外,在晉國的趙鞅從善如流,已經在領地內改用孔方錢,如今又加上泗上諸侯。于是乎。晉國趙氏,包括魯、宋、曹、邾、滕、薛等泗上諸侯就形成了新的經濟區域︰趙幣區,成為中原的主要幣種之一。
但隨之而來的問題是,曲阜府庫里的銅錫存貨開始告罄了,所以趙無恤急需邾國那千斤金錫,為了湊齊這筆歲貢,邾國上下少不得要熔些青銅彝器了。無恤打算著,將那些銅錫拿來熔鑄成孔方錢,再投放進嗎免征魯人關稅的邾國換取實物。讓邾子再出一次血。
只有讓鄰居受損,才能讓東趙穩步強大,讓魯人、宋人的日子在窮兵黷武的時代里能繼續下去。這個是簡單的等式,趙無恤也沒辦法一眨眼讓生產力跑步跨越時代。短期內只能如此。若是泗上諸侯的百姓忍受不了苛政,魯國邊境的大門和青壯可租田百畝供其耕種之法隨時為他們敞開!
趙無恤希望魯地成為泗上富足的燈塔,同時也是這時代東方文明的燈塔……
不過。就算在泗上,依然有一片陰暗的角落。等待趙無恤去「照亮」,不解除東方的後顧之憂。他就沒辦法在秋收後奮力西進。
……
子貢第一次出使外國就大告成功,他歸來後被趙無恤好好夸贊了一番,稱他為「無雙辯士」「魯國行人的典範」。
但子貢卻不覺得這是自己的本事,因為他就像是趙無恤說寓言中的狐狸一樣,是仰仗著背後趙氏乳虎的威懾,才讓邾國服服帖帖的。在魯、宋合為一體的形勢下,留給邾國的選項並不多,以他們的膽氣和身量,必定是選擇屈服上供。
所以子貢並不滿足,剛回到魯國,還未好好歇歇,他就馬不停蹄地擬了一條奏疏,請求趙無恤讓他再度出使。
「子貢這次想去往何處?」
子貢卻先賣了個關子,反問道︰「敢問主君,對于魯國來說,府庫內最缺乏資源是什麼?」
趙無恤道︰「魯國無有而要靠外國進口的,無非是金錫(銅錫)和海鹽兩種。」
「然,就像我家夫子說過的,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金錫重要,是因為每個女子若想從事桑麻,就必須有一根針和一把剪刀,然後方能成事;每個耕者必須有一把犁、一把鏵和一把大鋤,然後才能成事;每一個攻木的工匠,必有一斧、一錐、一鑿,然後方能成事。不具備上述工具而能做成上述事情的人,天下無有,過去這些東西只能靠金錫來制造。如今魯國有三處鐵山開始運營,鐵器可以鑄造鍛制成人人需要的工具,緩解了金錫的稀缺,但鹽的缺乏卻並未改變幾分。」
子貢掰著指頭給趙無恤算了筆賬︰「魯國人口近百萬,每年需要四萬鐘的鹽,過去主要從齊國購買,但如今魯齊的關系再度破裂,邊境甚至處于零星交戰狀態,齊國再度停止對魯售賣海鹽,所以魯人食鹽只能從以下幾處尋覓。」
「一是本國產的土鹽,不但量少,而且質也低劣,難以下咽,甚至會引發月復瀉,年產不過萬鐘,根本不夠食用;二是以官方或私人商賈渠道,從魏氏安邑和吳國淮南運來的鹽,但成本太高,加上運費,要以每釜五十錢和六十錢的價格買進,比齊鹽貴了一倍有余,而且各自只有萬鐘左右,魯國食鹽仍然存在巨大缺口。可以這麼說,這一年來通過鑄造孔方錢賺取的利潤,大多投入到購鹽上了!」
趙無恤面色嚴肅起來,這不是辯士的危言聳听,而是確有其事。鹽的確是魯國的軟肋。
上次食鹽危機給了趙無恤許多教訓,鹽鐵的官營。稀有資源的配給要從最開始就做好,他已經讓計僑擬定一個戰略資源儲備的預算出來。非但如此。屬于自己勢力自己的鹽產地,也要盡快控制一處。
他點了點頭道︰「子貢的意思我明白,借重于別國的鹽,至多能解燃眉之急,不能定百年之治,魯國,急需一個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產鹽之地!」
子貢喜道︰「然,下臣說的正是那個地方!」
君臣二人不謀而合。他們的目光從營帳敞開的門向東望去,越過魯國東地,越過高大的沂蒙山系……
山的那邊,是波濤洶涌的蔚藍大海!
……
早潮拍岸,千萬年來持續不止,這使得子路連在睡夢里,都听得到濤聲陣陣。
他月復中空空,昨日只喝了一些帶著些許腥味的魚湯,一旦被驚喜就睡不著了。只能從簡陋的馬棚里起身,躡手躡腳地越過在夢里也喊餓的師兄弟們,挎著長劍出了這家館舍。
一出門,子路便能听見頭頂海鳥的尖叫。遠處,微弱的光線穿透海上的霧氣,在地平線附近閃耀。他看見如同遠古巨獸的山丘。陡峭的坡道上覆蓋著松樹和黑杉。這排岩石山脊擋在陸地和大海中間,造就了一個優良的海灣港口。
這里是瑯琊。是莒國,是山那邊的海。
莒國位于魯國以東。後世青島附近,現在尚且獨立,是一個己姓夷人小邦。
歷史上莒國也是富過的,一度擁有大小城邑30多個,是山東地區僅次于齊、魯的大國,一度讓魯國人憂心忡忡地說道︰「莒人間諸侯之有事也,故伐我東鄙。」
然而,在齊桓公尊王攘夷的大背景下,莒被征伐的次數卻越來越多,遭齊的侵伐五次,遭魯大的侵伐四次,城邑四削。又因為自己的國君暴虐無常,政局混亂,所以卿大夫經常帶著城邑投靠魯國,現如今魯國東地的擴張就是這麼來的。現如今,莒國口數不過二十余萬,相當于魯國三縣之地。
此國的都城名為莒,在沂蒙山系東麓,易守難攻,但最繁榮的城邑卻是濱海的瑯琊,因為這里有魚鹽之利。
孔子與他的一眾弟子,正好在莒國,他們首先去的紀障城,然而叫孔子失望的是,那里並沒有什麼中國遺失的古禮,莒國用夷禮、夷俗,民眾依然籠罩在蒙昧的鬼神統治下,無法交流。
所以抱著瞻仰名山的想法,他們一行又到了瑯琊,然而此處與彼處差別不大。
瑯琊海港和礁湖旁豎立著雕刻粗糙的石像,它們神情肅穆,上沾著斑斑點點的海鳥糞便,這是鎮海的石人。每年這個季節正是汛期,海上會刮起狂風,卷走漁船甚至是岸上的人畜,所以六七月間會有隆重的祭海儀式,莒子甚至會從國都親自過來,他如今正住在瑯琊行宮里。
對莒國的子民而言,山與海象征著一切。子路對此卻感觸不深,他在港口呆過,木材和繩索的嘎吱,船員的吆喝,帶著海腥味的鹽和魚,都是那麼的陌生。吃不慣海產的他一度上吐下瀉,事後暗自慶幸夫子已經有了返回中原的意思,而不是真如他所說的「乘桴浮于海」,帶著子路去那煙波浩渺音訊難求的三仙山、九夷地。
可惜,他們暫時無法成行,因為帶著的帛幣用光,在莒子和貴族們對孔門態度冷淡的情況下,連游學的盤纏都湊不齊,只能暫時留在此地,弟子們絞盡腦汁想辦法。
為了讓夫子能住在干淨點的館舍里,弟子們紛紛搬到了骯髒的馬棚,為了讓夫子每頓還能吃上魚,弟子們開始吃難嚼的海菜和糙米,日子一天比一天困難下去。
所以子貢一大早就出來轉悠,正是想看看,能否找點事情做。
他先去了港口邊,莒國的船只可以在沿海行駛捕魚,子路看見長滿松樹的峭壁之下,十幾只漁船正忙著收網。
在不計其數的漁船桅桿中,他還瞥見一艘大型舫舟船正卸下從齊國運來的貨物,齊莒之間隔著沂蒙山系,陸路並不方便。卻有一條沿海岸線的航線,但需要繞開數不盡的暗礁和島嶼。危險性極大。港口往南,則是煮鹽的灘涂。瑯琊山上的樹木被砍伐下來,加入到煮鹽的事業里,魚鹽是莒國的主要收入,但因為齊國的緣故,莒子禁止向魯出售,轉而賣給泗上諸侯。
子貢在港口轉了一圈卻一無所獲,他不通水性,又不會捕魚,而且不會說莒國放言。故無人要他。
他只能無奈地折返到城西館舍密集的地方,心里躊躇滿志。
子路曾是衛國輕俠,什麼苦活累活沒干過?甚至打家劫舍也不例外,若是逼急了,大不了蒙上面巾,向外國來的商賈或使者「借」點錢帛了。
他暗自想道︰「無論如何,不能讓夫子受苦,要早日湊齊路費,離開莒國。」
子路不善的目光開始打量路上的車馬。尋找目標。但當共計百人,駕輕車肥馬,打著魯國旗號的使節團經過時,子路卻一時心虛。連忙掉過頭去。
但已經晚了,有人一眼就瞧見了蹲在城門洞內,如同無業游民的子路。連忙歡喜地喊道︰「子路!」
正是子貢。
……
「子貢你來莒國,究竟想要作甚?」
坐在一處售賣狗肉的市肆里。有子貢掏錢,子路難得地狼吞虎咽起來。他大碗喝酒。大碗吃肉,待到酒足飯飽,這才打了個飽嗝,擦去濃須上的酒汁,抬頭問了這麼一句。
子貢之前已經詢問過夫子的事情了,知道孔門弟子們處境艱難,他此次前來,一個目的就是給夫子送些錢帛加以支持。他在陶丘時也有不少積蓄,資助孔子遠行當然是力所能及。弟子不能在恩師身邊服侍就算了,若還讓他在外受苦,子貢羞于自稱為士!
至于公事,他也沒避諱。
「大將軍威服泗上的事情,子路你應該知曉了罷?」
「何其偉哉,自伯禽之後,魯國再沒有這麼興盛過了……」雖然有許多誤會,也有許多不認可的地方,但子路對趙無恤短短三年能取得如此成就也嘆服不已,甚至有些惋惜自己不能親自見證。
他笑道︰「現如今在泗上諸侯雲集的館舍里,甚至已經有外國行人感嘆說,說‘趙氏于是乎小伯了’!」
這是用來贊嘆齊莊公,齊僖公事業的話,二君在位時政局相對穩定,齊國元氣漸復,國力日增,征伐異國,主盟諸侯,史稱莊僖小伯,既區域性小霸,打下了齊桓公稱霸的基礎。
但齊莊公、齊僖公,甚至是後世的歷代小霸,至少也是諸侯一級別的。趙無恤身為魯國之卿,被人暗地里如此贊譽,倒是千百年來頭一遭,這份霸道和跋扈,也就他的老祖宗趙宣子能比。
子貢對助趙無恤取得如此成就也挺自豪,他笑了笑道︰「沒錯,泗上諸侯皆服,但這東海之濱,莒國卻仍與魯國為敵,故我特來勸說莒子。」
「這不可能。」子路自詡較為了解莒國的情況,大搖其頭道︰「莒與魯,世仇也,且莒國雖衰,也有兵甲萬五千人,沂蒙、瑯琊皆險隘也,山河形勝非邾國能比。而且莒子態度堅決,想要莒國服魯,這是絕不可能的!」
子路這麼說是有依據的,魯國對夷君夷民的莒國一直采取蔑視的態度,由此成為莒國最大的敵人。因此,莒為求得自身的生存,經常依附于大國晉、楚對抗魯國,比如虢之會求助于楚,平丘之會求助于晉。
到了近幾十年,齊國乘著晉國六卿各自為政的機會,漸漸將莒國變成了自己的與國。齊侯杵臼兩次伐莒,召開蒲隧之盟,迫使莒共公逃亡,扶持了親齊的莒子狅,莒國算是緊抱齊國大腿的小弟。
這樣的莒國,怎麼會向魯國投降,和泗上諸侯一樣卑躬屈膝,繳納貢賦呢?
子貢卻只是一笑︰「先公後私,子路你且先將這些錢帛給夫子送去,我去瑯琊行宮一趟。」
他起身瞧了瞧即將日上三竿的太陽,自信地說道︰「太陽落山前,我一定會讓莒子認清時勢!」
PS︰大章一頂二,今天就這樣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