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翼輕輕停靠在碼頭上,黑衣甲士在船舷上搭好木板,肅穆地站于兩旁,而趙無恤則提著深衣從他們中間穿行而過。
離開了搖搖晃晃的船只,踏上穩固的土地,心中頓時感到一陣踏實,一回頭,那條還算不上渾濁的大河,已經被拋在腦後了。
無恤記得《易》中有這樣一句話︰天垂象,聖人則之!
春秋時代的中原人崇拜星辰,認為人間禍福、國家興亡同天上星象有聯系,于是巫祝和史官們上據天文,下推地理,根據星辰的十二星次將地上現存的州、國劃分為十二個區域,使兩者相對應,外以觀星辰之變,內以備山川之用。
這便是所謂的「十二分野」了,天下諸侯,周、晉、楚、齊、秦、魯、宋、衛、燕、鄭、吳越、鮮虞白狄,各有所屬。
其中衛之分野與營室、東壁二星宿對應,星次為「豕韋之次」。
晉之分野則與申、觜參二星宿對應,星次為「實沈之次」。
晉衛分野在大地上的此疆彼界,便是眼前這條悠長寬闊的大河。
南渡北歸,一葦航之,便是另一番天地!
「我回來了……」趙無恤在心里默默說了這麼一句,似乎是說給自己听的,似乎是說著這片大禹所宅之緒听的,又似乎是說給天上的申、觜參二宿听的。
若是沒有這幾年的經歷,他或許會滿懷激動,但現如今。卻只有平靜,雖然平靜下是起伏不定的波濤洶涌。
當初去國時。誰會想得到,這一走。就是五年?
少年雖未白頭,鄉音亦無改變,但此國之人,卻已經將他當異邦人看待了,圍上來後神情里帶著恭敬和陌生,只差笑著問一句「客從何處來」?
至此,趙無恤一行人已經全部渡了過來,他們的陣仗甚是顯眼,在棘津北岸等待的人事先得了消息。顯然知道來的是何人。一番騷動之後渡口便再度有序了下來,一人從人群中走了出來。
他錦衣高冠,正是趙氏的長兄,趙伯魯!
……
伯魯是個老實人,一直都是。
從小時候起,他便是趙鞅諸子中,和曾祖父趙文子最像的一個,在父親面前,柔順得好像禁不起衣服的重量。對待兄弟姐妹,說話輕言細語好像沒有發出聲音。
于是長大後,他雖有長兄之孝悌德行,卻無長兄之威嚴。性格剛烈,心懷大志的趙鞅也並不看好他,近幾年來。甚至可以用「冷落」來形容,與他那幼弟的受寵形成鮮明對比。
要說伯魯心里沒抱怨。那是不可能的,但既然作為長子。在宗族中自然有一些責任,要承擔迎接那位趙氏游子的任務,雖然他心里對這項使命五味雜陳。
無恤在東方攪動的陣仗太大,大到波及到太行以西,就算伯魯蝸居在晉國新田,蟄伏于下宮老家,稍一抬頭,也會被他掀起的浪花濺一頭一臉。
然後,便是滿嘴的酸澀。
每當有無恤的作為傳來,他那善妒的妻子便會對他耳提面命地抱怨一番,那尖銳的諷刺,讓伯魯頭疼不已,但比起外界對他的重重壓力,這還算好的了。
有一個太過能干的幼弟,他這做兄長的在為宗族日益興旺高興之余,也不免有些尷尬啊……
他只微微的發了會怔,再反應過來時客已登岸,現在可不是發呆的時候,眼見對面那個八尺高的華服青年已越來越近,伯魯只能硬著頭皮,露出笑臉上前相迎。
到了跟前,趙無恤倒沒有絲毫的怠慢,他搶先拱手施禮,笑容很燦爛︰「見過伯兄。」
無恤眼前的伯魯和四五年前有很大不同,畢竟歲月催人,他已年近三旬,面相方正平直,薄薄的嘴唇上留了兩撇胡須,樣貌成熟了許多,溫潤的眼神中的疲憊和焦慮也愈發濃重,以至于眼下有了深深的眼袋。
伯魯嗯了一聲,也與無恤見禮,同時向他身後看了看。只見整個棘津北岸的渡口已經被親迎隊伍站滿,旌旗招展,隨從甚多,其中兵甲和騎從就有千余人!
反觀自己這邊,卻只帶了百余人前來相迎,倒顯得有些寒酸了。
想當年四子受了父命,各自前往一個小邑主持事務時,伯魯也是前呼後擁的,無恤則隨從寥寥,然而近日,卻徹底反了過來。
對趙無恤還以兄禮待他,伯魯松了口氣,但隨即卻想不出話頭來,這麼多人看著呢,就算無法表現出兄弟親昵的樣子,總不能在岸邊干站著吧?
恰在此時,登岸的船上有不少衣冠楚楚的貴族陸續朝這邊走來,遠遠便對趙無恤施禮,眼中隱隱有畏懼之意,顯然是跟著趙無恤親迎隊伍一同來的。
為了避免尷尬,伯魯便指著那些貴族,故作輕松地微微一哂︰「無恤難得歸來一次,真是興師動眾,還帶了如此多的賓客。」
趙無恤側過頭看了看那些人,自嘲地一笑︰「這些人是在東國時與我有些交情的,听聞我歸晉完婚,他們硬要相隨而來,好意難卻,弟亦是束手無策。」
「世間最不缺地就是這些趨炎附勢之徒。」伯魯小聲說道,點了點頭表示理解。
他自己與韓姬完婚的時候,也有一堆失勢大夫之子,或者六卿遠支旁系,乃至于失地的窮士簇擁而來。他們借著賀喜的由頭,想要騙些錢帛,亦或是求趙氏收他們為家臣。
不過對這些人,可不能陰著臉往外趕,只能好言好語地招待好,畢竟父親已經打出了招賢的名號。如今下宮和晉陽處養了食客千人,他們構成了趙氏的人才庫,根據各自的不同才干。被派往各地為邑吏,取代了父死子繼為宰的世臣們。西趙的集權改革雖然不及東趙有效,卻比其余五卿都要激進。
于是伯魯道︰「遠來是客。禮不可疏,無恤,還是給我引薦一下罷。」
無恤應諾,謙虛地讓那些沖著他名望權勢,巴巴地從泗上追隨而來參加婚禮的賓客們上前,一一介紹開了。
他指著一位深衣上滿是車輪族徽的靦腆青年說道︰「這位,是薛伯的仲子,公子夷。」
「竟然是位諸侯公子!」
伯魯微微一愣,連忙見禮。但面色尚好。趙無恤隨即踱步到第二位跟前︰「這位,是滕國太子虞毋。」
公子夷和公子虞毋對伯魯緩緩見禮,他們是宋魯的附庸,趙大將軍的婚事怎能不來捧場?
趙無恤也不停頓,再度介紹下一位著便服,臉色古板的俊秀青年︰「這位,則是邾國庶公子匹。」
公子曹匹本是不想跟來的,卻挨不過自己的兄長已經畏趙無恤如虎,想著平日多討好討好。或許能邾國將每年給宋、魯兩個上邦的貢賦減輕些,便逼著他來了。
他看在趙無恤的面子上,勉強對伯魯輕輕舉袂。
趙伯魯木訥地還禮,一個接著一個。他已經有些暈乎了,感情這些人都是泗上諸侯的公子公孫啊!雖是蕞爾小國,但畢竟是獨立的邦國。和他婚宴時來打秋風的那些窮士不可同日而語,他感覺自己的臉在發燒。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
面前的趙無恤雖然仍待他以兄禮,一副畢恭畢敬的模樣。但他在東方做下的那些事情卻是真真切切的。
無恤可是泗上的「小伯」啊!能得到諸侯逢迎,很值得奇怪麼?
太小了,是自己的眼界和格局太小了,伯魯也一下子理解了,臨行前董安于對他說的那些話語……
但伯魯還沒有垮掉,因為他今日代表的不僅是自己,還有趙氏的顏面,眾目睽睽之下,無恤能為趙氏爭氣,他也不能太丟人。
于是他感謝眾公子來捧場,又將目光轉向最後一位,卻見此人眉眼清秀,態度比方才那幾位要倨傲不少,似乎很想表露出鶴立雞群之狀,舉止言行與趙無恤顯得十分嫻熟親密。
莫非是魯國的哪位卿子?或者實權大夫?
「不知這位是……」
趙無恤瞥了眼方才在船上還稽首流涕,懇求自己庇護他,如今卻人模狗樣的小馬仔,笑道︰「伯兄,此乃途中遇上的意外之喜,他是晉國和趙氏最尊貴的客人……」
「衛國太子,蒯聵!」
伯魯張了張嘴,衛國與邾、滕、薛三個失去了獨立地位的小邦不同,是個中等邦國,而且現在正與晉國為敵,與趙氏結仇。他不知道趙無恤是用了什麼手段將衛國太子弄來的,他只是在想,自己作為卿子,似乎比衛國太子要低上一等,是不是應該對他行重禮呢?
但看著蒯聵在趙無恤面前一副點頭哈腰的模樣,伯魯張了張口,卻覺得口喉干澀,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
兩兄弟寒暄了數句,介紹了眾賓客後,棘津的一干趙氏家臣已跟了過來,圍著趙無恤施禮。
如此這般折騰了近一個時辰,用了饗食後天色已晚,只能在渡口休憩一夜。算算日期,今天才三月初二,抵達溫縣還需四五天時間,剛好趕得及婚期,也不必太急。
棘津北岸也有一千守軍,分別駐扎在堡壘四角,和港口相連的區域則成了一片頗為繁榮的小市邑,趙氏在此設置了市肆官,還有邑寺和館舍。
進了收拾得干淨整齊的館舍後,趙無恤親自安排妥當妻妾和幼子的起居後,便打算回自己那間屋子洗漱歇息。
誰料在院子里,卻遇到了在此徘徊的趙伯魯,兩人居室相近,只隔著一堵矮矮的牆。
趙伯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一會兒仰頭望月,唉聲嘆氣,一會兒又低頭孰視自己的影子,搖頭苦笑不已,甚至沒發覺趙無恤的到來。
趙無恤心有所動,他喊來一個親信,在他耳邊說了如此這般,不一會親信便舉著一個漆盤,端著酒菜過來了。
「伯兄?」
伯魯一回頭,只見趙無恤笑容燦爛,從院中石案上舉起近年來在晉魯貴族中頗為流行的瓷酒壺,對伯魯邀請道︰
「伯兄,你我兄弟多年未見,來共飲一盞何如?」
伯魯愣了片刻,嘴唇微動,欲言又止,反復幾次後才長長舒了一口氣︰「唯,是該痛飲一次,為兄正好有些心里話要與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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