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之世,「子生三月,則父名之」,不過也會根據具體情況而不同而改變,比如遇上趙鞅這樣霸道不講理的祖父……什麼禮法,什麼規矩,都得給趙卿的心情讓位。
趙鞅掃了一眼堂上眾人道︰「姓、氏、名、字,皆關乎禮,不可隨意……」他點了堂下那位操筆持紙的文士道︰「周舍,你素來博學多聞,且來說說,取名有哪些講究?」
周舍年過三旬,頷下是細長的胡須,面色古板,是趙氏近幾年廣招賢才,來投奔的食客。他喜歡直諫,是一位錚臣,曾立于趙鞅門下三天三夜不去。趙鞅使人問他何故如此,周舍說道︰「我願為諤諤之臣,能夠經常拿著筆墨和木牘跟隨在主君左右,看到主君犯了過錯就把它記下來。如果每天記錄下來並且時刻提醒您改正,那麼,便能月有所效,歲有所得。」
趙鞅有感于隨著趙氏勢力大增,身邊阿諛奉承之輩愈來愈多,像周舍這樣直言進諫的卻很少,便十分感動,根據其才能,讓他做了身邊的家史。
周舍一拱手,便說道開了︰「自古以來,取名有五種方式,有信,有義,有像,有假,有類。用嬰孩出生時發生的事情來命名是信,用祥瑞的字眼來命名是義,用擬物字眼來命名是像,假借某種事物的名稱來命名是假,借用和父親有關的字眼來命名是類。」
趙無恤微微頷首,周舍說的在理,比如孔子名「丘」。就是其父按「以類命為象」的原則所取的。孔子生下後被發現頭頂特別,凹了下去。即所謂「圩頂」,故取名「丘」。孔子有了兒子後。恰好魯昭公賜他一條鯉魚,遂給兒子取名「鯉」,這又是依「取于物為假」之原則。
趙鞅又問︰「那取名又有何忌諱?」
周舍答︰「命名不可用本國名,不可用官名,不可用山川名,不可用疾病名,不可用牲畜名,不可用器物禮品名。」
所以春秋時的名字決不能和本國國號相同,若是國君用了官名命名就會改變官稱。比如晉國因為晉僖公名為「司徒」而廢除司徒之官,宋國因為宋武公名為「司空」而廢除司空之官。
趙鞅頷首,心里有了計較,接下來便在期待的目光中,給女兒和兩個孫子取了名。
他對小女兒的寵溺再次顯現出來,第一個為她取名為「佳」。
在場眾人紛紛贊不絕口,佳者,好也,算是用祥瑞的字眼來命名。可見趙鞅對她的偏愛。
先秦之世,貴族女子也是有名的,比如趙無恤的妾氏伯羋,就叫做薇。而楚王妹季羋,則叫「畀我」。
無恤下意識用眼角瞥了一眼阿姊季嬴,可惜。她的閨名,自己卻不知道。
似乎是心有靈犀。季嬴也回視了趙無恤一眼,還以莞爾一笑。
無恤收回目光。心里嘆了口氣,雖然只隔著數尺,為何卻感覺咫尺天涯?
……
「哼……」姐弟兩人的短暫對視無人察覺,唯獨被韓姬看在眼中。
她早些年與季嬴交往慎甚密,所以能窺探到她的心意,今日一見,果然和自己所料不差。不過她也沒點破,因為口說無憑,若是兩人按捺不住,做出了齊襄公和文姜故事,待事情敗露,那就有好戲看了!到時候趙鞅暴怒之下,看趙無恤還有何面目與自家丈夫爭奪世子之位!
想罷,她的注意力也回到了廳堂中央。其實今日的命名禮,韓姬一直覺得心中不快,丈夫凡事被趙無恤壓一頭就算了,她的兒子是趙氏長孫,本應該被捧在手心生怕冷著,含在口中生怕化了,如今卻要與其余二人分攤寵愛,命名時還被一一女嬰搶了先!
真是豈有此理!
好在趙鞅隨後又給伯魯之子命名,韓姬氣呼呼的臉色才好看了一點。
伯魯之子被命名為趙周,周者,密也,忠信之人無不周密。這是「以類命為象」,因為小趙周一看就讓人覺得和他父親一樣老實巴交,被姑姑欺負時打不還手,哇哇大哭,淚眼婆沙地四處尋找父親母親,所以才有此名。
不管心里滿不滿意,伯魯拉著韓姬下堂拜謝,感激不盡。
最後,就輪到趙無恤了。
季嬴嘴角帶著笑,曉有興致地看著趙無恤額頭的汗,以及他邊上伯羋緊張得手捏成了拳狀。此女曾長期侍奉在她身邊,算是專程送去魯國伺候弟弟起居,順便讓他收收心,不要沾染亂七八糟的宋、魯女子的,看得出伯羋做的還算不錯,而且也不恃寵而驕,見了季嬴,依然如老鼠見貓般。
趴在床上的小小趙在兩個同齡玩伴被抱走後,似乎覺察到了什麼,睜著懵懂的大眼楮,蠶豆米大的小嘴微張,怔怔地望著祖父。
趙鞅愛屋及烏,對小小趙也比對伯魯之子更覺得親切,方才只是礙于家族次序,才將他放到了最後。他捋著胡須仔細想了想,終于有了主意,在紙張寫下了一個字。
看來是個單字名,比劃不算多也不算少,趙無恤默默數著趙鞅手腕的抖動,那個字一共十二畫。
命名一旦決定,就不能再更改了,這張紙先傳到了家史周舍案幾上,讓他抄錄下來。周舍瞥了一眼,微微頷首,看來這個字沒有違反命名的忌諱原則。
這之後,那紙又到了輩分較長的趙羅、趙伯魯手里,他們觀後紛紛贊不絕口,稱這是個好名。
終于,那張薄薄的紙傳到了趙無恤手中。
只第一眼,趙無恤心里就如同萬頭羊駝駝飛奔而過,暗罵了一聲︰
「操!」
……
命名禮結束後,趙無恤與伯魯一家告別後,讓伯羋抱著孩子乘安車先回。他一轉身,卻見紅衣翩翩的季嬴站在身後。笑容恬靜。
「父親取的名不錯,操者。操守也,預示著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阿姊在此給你道賀了。」季嬴故意學著男子的模樣,舉袂施禮。
「多謝阿姊。」
不過趙無恤卻是有苦說不出,「操」在春秋之時的確是個好字,可對他這個兩千多年後的穿越者來說,兒子名叫「趙操」總覺得很別扭。但這名字是趙鞅取的,他又能有什麼辦法改變。
趙無恤現在需要考慮的是。未來給孩子取字時,是不是應該稱他為「孟德」?
還有,以後有了嫡長子和次子後,是不是該叫「伯符」,「仲謀」?
想到這里,趙無恤成功把自己逗樂了,算啦,趙操就趙操吧,習慣了就好。
「在想什麼?竟然滿臉笑意?」季嬴心細。覺察到了趙無恤的表情。
「在想我兒的名,故而忍不住發笑,自打他出生以來,便常常如此。還望阿姊不要見笑。」
季嬴了然,嘆了口氣道︰「你呀,對自己苛刻。對敵人狠辣,唯獨對家人。卻親昵如初。」
「不過這種心境,我恐是沒法感同心受了。也只有日後為人母親,方能體會其中滋味。」她望伯羋遠去的背影,似有些羨慕。
趙無恤卻被這句話弄得心中五味雜陳,忍不住問道︰「當年阿姊命名禮的時候,我年紀尚小不記事,不知阿姊的名是什麼?」
季嬴側過俏麗的面龐,露出了柔和的笑︰「無恤,難道你不知道麼?女子的名是不能隨便說的,除了長輩們知道外,就只能在出嫁時告訴未來的夫婿……」
……
趙無恤默然,話題一下子停了,姐弟倆就這麼靜靜地在溫縣宮室內緩緩走了起來,也不怎麼說話,似乎是心中的事無法啟齒,又似乎是你知我知,不需多說。
三月桃花盛開,要論賞花之處,整個南陽之地恐怕沒有幾處能比得過溫縣大河畔的桃園。
傳說這些盤根錯節的古老桃樹,是數百年前有蘇氏的妲己種下的……此女雖然被周人認為是殷商滅亡的原因之一,但在溫縣當地人眼中,卻是個不幸的女子,現如今蘇氏的後嗣仍然有以桃花祭妲己的習俗。
只是如今以晉國的形勢,有心賞花之人,恐怕是不多了。
漫步在桃林里,那一朵朵、一簇簇、一串串的桃花開滿枝頭。桃花有粉紅的,深紅的,淺紫的,在青翠欲滴的綠葉映襯下,更顯得鮮艷嬌美。有的才展開兩三片花瓣兒,有的花瓣全展開了,一絲絲紅色的花蕊,頂著女敕黃的尖尖,香氣撲鼻。
忽然,一陣溫風吹來,將季嬴滿頭烏發吹得在空中翩飛翻卷,無恤連忙上前,用寬厚的臂膀護住她。風將趙無恤的狼皮大氅吹得獵獵作響,兩人靠的很近,近到能感受呼吸,能听到心跳。
也不知,過了多久,待風盡時,無恤低頭一瞧,卻見季嬴臉色緋紅,而她頭發上肩膀上,全是朵朵淡紅色的桃花。
他下意識地伸出手去為她將那些花瓣一一拂落,待做完後才發覺季嬴抬著俏麗的面龐,正痴痴地看著他。
兩人就這麼呆呆站立。
許久之後,季嬴才將他一把推離身邊,掩嘴吃吃地笑了起來︰「無恤,你還是和幼時一樣,想知道的東西一定要知道,不告訴你就會悶悶不樂,也罷,我的名就告訴你罷。」
這是驚喜,卻見季嬴閉眼,張開雙臂在原地轉了一圈,深衣翩翩,如同對花而舞的彩蝶,她嗅著周圍的桃花香味道︰「詩言,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我的名,正是其中的一句。」
趙無恤知道,季嬴的生日是三月末,正是百花盛開的時節,也算是以類為名。
繁盛的桃樹下,紅衣少女走了過來,她輕輕踮起腳尖,附在趙無恤耳邊,柔聲把只能告訴夫婿的秘密告訴了他︰「無恤,你記住了,我的閨名叫做,夭。」
……
春雨初霽後,婚期也越來越近了,所以趙無恤很忙,他服爵弁、緇衣、繅裳、緇帶,整日被趙氏掌管禮儀的有司指點著演練儀式。
樂靈子雖然出身名門,卻也不能免俗,一樣要在另一處演練,到時候晉國乃至于外國賓客前來觀禮,若是程序做錯了弄差了,趙氏和樂氏臉面可沒處擱。
可第二日傍晚時,趙鞅卻又差近臣楊因來喚他過去。
楊因年近四旬,白面短須,一看那對眼楮就知道是個聰明人。
他也是個奇人,本是楊邑人,是個朝三暮四而又不得志的家伙︰在故鄉,三次被人驅逐;事主君,五次遭到貶棄——後來听說趙氏招賢,便又來投靠趙鞅。
趙無恤听人說,當時趙鞅正在用餐,一听說楊因的履歷,竟然如獲至寶,罷食而慨嘆,就要出去迎接。
他的左右群臣進言道︰「三次被鄉人驅逐,可見這個楊因不容于眾;五次背離主君,說明他不是個忠臣。主君何以對他如此敬重?」
趙鞅解釋︰「汝等不知道,凡是美女,一定會為丑婦所仇視;盛德之士,一定會為亂世所疏遠;正直之人,一定會為那些奸邪之徒所憎惡。楊因被鄉人驅逐,是因為他的才干不容于眾,五次背離主君,是因為他們不能重用,這不是讓寶劍蒙塵麼?」
說罷,出門迎進楊因,將他當成上賓來奉養,這個楊因也感念知遇之恩,跟在趙鞅身邊,為他將碩大趙氏的政務打理得井井有條。
在不拘一格用人才方面,趙無恤也對老爹佩服不已,就和孔子說過的那句話一樣︰「眾惡之,必察焉;眾好之,必察焉。」一個人為周圍的人們所喜歡還是厭惡,並不一定能夠作為鑒定他品質高下、才干優劣的準繩。
總之,是騾子是馬,還是得拉出去遛一遛才知道。
所以趙無恤對這位楊因還是有幾分禮遇的,與他見禮後一問才知,原來是有賓客到了,趙鞅喚他一同去見見。
無恤不由大奇,究竟是什麼人,竟能受到趙鞅如此重視?
楊因對趙無恤和對趙鞅一樣恭敬,他低聲說道︰「是邯鄲氏的家主,趙午來了!」
趙無恤頓時嚴肅了起來,匆匆往溫縣廟堂走,一邊想著關于邯鄲氏的事情。
邯鄲氏是趙氏小宗,百年前幫助趙宣子在桃園擊殺晉靈公的趙穿後代。他們在下宮之難里逃過一劫,如今子嗣旺盛,坐擁邯鄲、寒氏、乾侯、戲陽四個萬戶縣,有人口二十余萬,徒萬人,除了晉國六卿外,大夫中就數邯鄲氏實力最強!
早些年邯鄲還忠于趙氏時,趙氏興旺發達,可一旦血緣關系淡薄,邯鄲開始投靠範、中行後,趙氏在太行以東便猶如斷了一臂。
趙無恤與邯鄲氏的兒子邯鄲稷有過節,為了治服這家桀驁不馴的小宗,他和趙鞅想了許多手段,在利用對齊戰爭的大勝,成功從晉侯處要回對邯鄲的宗法管轄權後,趙鞅便一直逼迫邯鄲攻衛,讓兩者相互削弱。如此一來,則邯鄲氏的兵卒疲于奔命,從而減少他們的力量。
這種方式顯然是有效的,趙無恤剛進殿門,就見到一個穿緇衣,戴大夫之冠的中年人匍匐在地,朝趙鞅稽首臣服,口中還大聲說道︰「邯鄲敢不唯大宗之命是從?弟願將去歲從衛國掠來的五百戶工匠拱手奉獻給兄長,這就讓讓他們遷到晉陽去!」
PS︰這兩天忙,還是只發一輛車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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