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堂曲終人散盡,唯獨一老一少在外站立,傅叟望著今夜若隱若現的圓月,嘆了口氣,說起了關于知氏的過去。
「知氏本是荀氏小宗,第一代家主是知莊子,第一位升任執政的則是知武子。知武子之後,知氏連續兩代人(知朔、知盈)都早早夭折。知悼子死後,晉平公有意安排自己親信進入六卿行列,遭中行穆子反對才放棄,遂任命知盈之子知躒代替父職。當時的知躒僅有15歲,和君子被逐出國時差不多大。」
「知氏雖然勉力在晉國保住了一個卿的席位,但實力卻一直在末位徘徊,對于國家大計自是無力左右,還要時時擔心著家族的卿位被拿掉。可現如今四十年過去了,知氏卻悄然強大,不僅超越了魏、韓,甚至已經到了與趙、範、中行比肩的千乘之家程度,君子不覺得很匪夷所思麼?」
無恤道︰「的確很奇怪,我對知伯的履歷不是很清楚,只覺得他就是個迷,外表看似平庸,其內里卻神龍見首不見尾,還請先生為我解惑。」
傅叟面色肅穆,顯然是對知躒深深忌憚。
「知伯這個人,總的說起來,那就像蟄伏深草的毒蛇一般,極少出手,出手則必中!」
……
「老朽和知伯同齡,將其一生都看在眼中,所以感受比君子,甚至比主君更要清晰。在知伯執政之前的三十余年間,他很少出現在國人視線里,無論是韓宣子與中行穆子的齷齪。還是魏獻子與範鞅的明爭暗斗,再是主君對範鞅權力的沖擊。朝堂政爭鬧得沸沸揚揚,但這里面都看不到知伯的影子。至少老臣能捕捉到的。僅有一次!」
「但這一次,知伯只是在國君耳邊輕輕一句話,加上聯合魏氏略施手段,就造成了祁氏、羊舌氏兩個流傳百年的大夫之家覆滅。這可是自弭兵之會後,晉國幾十年間最具有實質意義的重大事件,可見,知伯的出手風格是︰少、穩、準、狠!」
通過傅叟,趙無恤漸漸認清了知躒的位置,一旦如此。就越發覺得此人的心思深不可測︰「如今,知氏依然遲遲沒有出手。」
傅叟恨恨地將鳩杖在地上一敲︰「沒錯,自從知躒執政至今,已經快四年了,在對外的事務里,他一直把趙氏推在外面,讓趙氏力敵齊、衛,他則不斷征伐戎狄,為家族積蓄力量。對內。他在新田討好國君,深受信任,與趙魏韓、範、中行同時交往,卻遲遲不徹底倒向一方。如今趙魏韓與範、中行已經勢如水火。知伯卻高坐執政之位,尊國君而令諸卿,若無此人。恐怕早在數年前,五卿已全面開戰了!」
「知伯是在待價而沽麼?還是。想要繼續做仲裁者?」趙無恤記得在歷史上,知氏就扮演了這樣一個角色。在戰爭中出力甚少,卻獲益最多,可惜其中很多細節他都不甚了了。
傅叟苦笑道︰「或許罷,雖然趙氏在主君和君子的治理下強大了數倍,可到頭來,老臣卻不能不佩服知伯,至少在晉國之內,戰和的主動權依然牢牢掌握在他手里。」
「那知果和知瑤此番前來,一面是祝賀,一面又聲稱帶來了知氏的友誼,這又是作何打算?知伯莫不是見趙魏韓三家勢大,想要偏向這一方?」無恤記得歷史上知氏最終還是加入了趙氏一方,但趙氏卻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價︰董安于的性命!
想與狡詐的毒蛇做交易,絕不容易,時刻得提防著被反咬一口。
果不其然,傅叟道︰「我看不然,知伯的手段,不能僅看表面,還得提防後手。鳥,吾知其能飛;魚,吾知其能游;獸,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為罔,游者可以為綸,飛者可以為矰。至于龍,吾不能知……君子恐怕不知道,知伯曾在成周拜會過智者老子,學其道而用之于政,如今看來,他的確是學到了精髓……」
這個人的確很難對付啊!趙無恤也感到幾分牙疼,對待範、中行,他能以武力摧毀之,但是知氏,知伯絲毫沒有早死的跡象,依然身體強健,他牢牢操控著虒祁宮內的晉侯,佔據著指揮三軍和國人的法理名分,五卿都試圖拉攏知氏加入己方……
但知氏手中的劍,卻遲遲不落下。
一旦落下,便能決定戰爭的勝負!
高手,這才是這時代將權謀術玩得爐火純青的高手啊,看似什麼都不做,卻能讓你投鼠忌器。什麼季孫斯、樂大心,比起知伯來,都成了模仿大人勾心斗角的可笑童子。
但即便恨得牙癢,卻不能無視知氏的存在,趙無恤只恨自己現在還沒強大到能以力破巧的程度。
他突然心生一計,指著賓客們遠去的背影道︰「知果是知伯之子,知瑤更是他的愛孫,若是將此二人扣留,可否能威脅知氏就範?」
知伯瑤,趙襄子的宿命之敵啊,趙無恤對他的殺意,自始至終從未消逝過!
……
「若如此,知伯不會有任何遲疑,他會立刻加入範、中行一方,宣布趙氏為首禍者,發動國人攻伐之!」
傅叟打碎了趙無恤的想象,斬釘截鐵地說道︰「知伯精打細算,這次派來的知果,並非他的嫡子,而知瑤雖然名聲響亮,也並非他的嫡孫,知氏第三代公認的嗣孫,是知宵……」
把一切事情都布置得天衣無縫的老狐狸啊……趙無恤默然不語,得,這下是無解了。
他有些無力地說道︰「外邊風大,先回殿堂去吧,還不知道知果向父親提了什麼條件。」
傅叟見趙無恤有些沮喪,不由出言安慰道︰「知氏雖然陰險狡詐,但君子與魏、韓二子結為異姓兄弟,卻也是一招妙棋,如此一來趙魏韓三家將更加緊密,就算知氏倒向範、中行,吾等也能勢均力敵。不過如今,還是盡量答應其條件,先與他們虛以委蛇為好。」
無恤頷首,知氏的領地多在太行以西和北部的戎狄之地,對太行以東影響寥寥。所以最好的辦法,是在戰爭開始後騙得他們中立,再能讓韓、魏牽制住範、中行在太行以西的力量,趙氏則集結宋、魯殲滅太行以東的範、中行主力,如此,則知氏再怎麼詭計多端,都無力回天了!
等趙無恤攙扶著傅叟回到殿堂中時,燃盡的燈燭已經被換了一遍,侍婢和豎人們戰戰兢兢地站在一旁,有幾人還在跪在地板上清掃被摔碎的瓷壺,看得出,有人曾在這里發過一陣火。
趙鞅沒了先前的喜色,他靜靜坐在案後,眼楮微閉,神態糾結,也不知是在休憩還是在思考問題,陽虎、楊因陪坐在側。
「父親?」趙無恤心中生疑,上前施禮。
卻見趙鞅緩緩睜開虎目道︰「回來了?知果送來了一份知伯的親筆帛書……「
「他說自己老了,不想再讓宗族卷入戰亂,再過幾年,甚至可以學習範武子,提前告老讓政,還望我做中軍將後,能照顧好知氏子孫。」
「知伯竟然會這樣說?」
趙無恤愕然,和傅叟面面相覷,知躒的手段虛實難辨,實在是讓人猜不透。
趙鞅再度面露難色,「但!作為代價,知伯也想從趙氏這里得到一些承諾,還有人質。」
趙無恤明白了,趙鞅,是最不樂意受人脅迫,付出代價的,方才的怒火,就是因此而發的吧。
趙鞅死死盯著趙無恤道︰「知伯承諾,若趙氏宣布,東西二趙從此分為兩支,無恤你永不歸晉。若你阿姊季嬴能嫁給知氏的嫡孫知宵,趙氏,便能以姻親為紐帶,得到知氏的友誼!」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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