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野平原上太陽將落,如絮的雲彩在田野間灑下一些殘影,在余暉的光亮中,死死盯著敵軍右翼,虞喜窺見了等待已久的戰機。
這些年里,虞喜指揮的部隊越來越多,從最初一個小鄉的區區二十五騎,到初到魯國的百騎,等主君入主曲阜時,已經有五百身經百戰的老騎兵了。又經過一年多的擴大,東趙已有千騎。
這只是在役的騎兵數量,過去幾年間倒霉墜馬而亡的,沖鋒時被箭射死的,戰場上不慎沖入敵軍矛陣被戳一身窟窿的,跌落馬背瘸了腿,折了肱,只能退役回去當亭吏的……起碼有幾百人。
好在有源源不斷的晉、魯兩國的虞人、牧人補充進來,虞喜要做的,就是訓練他們的騎術,力求使每個人都成了騎馬高手。他常常現身說法,用自己的經歷告訴這些曾經地位低下的新兵,他們不用再過苦日子了,在趙氏軍隊里只需要學三件事︰射箭(擲矛)、騎馬、效忠主君!
人都如此,騎兵的雙腿︰馬兒的消耗就更大了,幾乎每一次血戰,都有三分之一的戰馬死傷不堪再用。何況馬匹的年齡沒法和人比,距離主君帶著他單騎前往綿上狩獵已經過去六年了,這足以使一匹小馬駒長到可以騎乘的壯齡,也足以讓肥健的戰馬衰老到只能送去拉輜重,好在趙氏本就來就控制著與代北戎狄的馬匹貿易,勉強能供應得上。
總之,身邊的人馬來來去去,唯有東趙騎兵作為一個整體,卻越戰越強。
虞喜記得主君曾說過,養一個騎兵花費的錢糧。足夠養五到十個徒卒,話雖如此,但趙無恤對騎兵的投入卻從未拉下,從馬具到裝備,無不用心研發更換。而作為這一兵種的統帥,虞喜就得讓騎兵起到徒卒五倍乃至于十倍的作用。方能不負主君的厚望!
在過去半個月的行軍里,虞喜帶著騎兵們穿較輕便的麻衣,騎著備用的馱馬小跑,好保存馬的體力。一有事故則立刻換上皮甲,跨上同樣披了一層皮質罩面的戰馬。
方才與範、邯鄲的軍隊接戰,虞喜沒有急著去沖鋒,去立功,而是選擇了游走。
他不會因為手下人馬多了就自傲膨脹,因為無論訓練得有多好。在面對嚴整的陣列時,馬匹都不會想去做一次必死無疑的沖鋒。精銳騎兵若想給最堅強的敵人以重大傷害,就必須在合適的時候對敵側翼和背後發動攻擊。
虞喜正是在尋找時機,行軍作戰,步宜整,而騎宜分。
所以在威脅敵軍側翼,逼得他們不敢再逃後,騎兵們便開始了游弋。他們人人裝備騎弓。此時便三三五五地散開,斷不簇聚給敵人齊射殺傷自己的機會。而是尋找機會靠近拋射一陣,擾亂敵人陣腳。
敵分亦分,敵合亦合,在傍晚漸漸暗淡的光線中或聚或散,他們或出或沒,來如天墜。去如雷逝。
這就是所謂的「鴉兵撒星陣」!
「嗚嗚嗚嗚……」
直到趙無恤帥旗所在的後軍處,騎兵們熟悉的沖鋒號角再度響起。隨著一聲大吼,虞喜踩著馬鐙,跨上了戰馬,他身後的八百同袍亦如是。
騎射能削弱敵人。卻無法決定勝負,「這就是好比打鐵,步兵是鐵砧,而騎兵就是鐵錘。」趙無恤曾如是說過,虞喜則將這句話奉為圭臬。
「右翼!」
他一踢馬肚,帶著騎兵們向前沖去,當他們策馬開跑,他對袍澤們指出了沖擊的方向。
「切開敵軍右翼,就能嬴!」
……
牧野一馬平川,正是騎兵發揮的絕佳戰場,這一帶雖然被開闢為農田,僅有的一些阡陌溝渠可阻止不了騎兵的突進。
正前方,邯鄲氏的兵卒正與部署在那里的魯人陷入苦戰,看來是後者更佔優勢,而且後勁更足︰因為邯鄲兵的披甲率不高,精銳集中在中軍處,這里僅有前排的人有甲,後面的人卻只穿葛麻布衣。
在他們被正面的敵人糾纏住,連預備隊也不得不投入進去填補漏洞時,破綻百出的後背就是騎兵要搗擊的目標。
魯人顏高將這一切清楚地看在眼中,只見那八百騎兵以百人為一隊,排成一個菱形陣,朝邯鄲軍右翼側後方發動了突襲。
如雷鳴般的蹄聲響起,告訴所有人︰他們來了。
氣勢洶洶,勢不可擋,披甲戴冑、看不到臉的騎士,沖鋒時鑌鐵的轟鳴充斥整個世界。
這是巨大的心理威懾,顏高甚至見過,沖鋒中的一百騎兵,甚至將一千衛卒嚇得散開過。
不過邯鄲氏卻沒有散,軍吏高深喊叫,要他們列好陣形,拿起長矛堅守陣地。雖然有人驚恐地想要避讓,有人害怕地趴在地上,但還是有許多人下意識地照辦了。
趙氏騎兵從西面沖來,身後是血紅的殘陽,距離三百步時,他們抽出了武器。
那粗獷有余細致不足的直窄刀身,蘊含了前所未見的凌厲殺氣,厚實的刀背將輕易承受住猛烈揮砍的應力,使騎士們化身為撲襲的獵鷹,鑌鐵鍛造的利爪狠狠撕開了敵人稀薄的防線,然後繼續往里猛刺。
顏高在射箭之余,遠遠看見有個矛兵愚蠢地擋在虞喜面前,結果被他刀一揮正中胸膛,劈透甲衣、皮革、肌肉、骨骼和內髒,頓時斃命。
那把銳利的武器卡在對手胸膛里,但虞喜馬不停蹄,反手從腰間再抽出一把刀,一抬手,又將另一個邯鄲徒卒的盾牌劈成兩半,然後駐馬斬下了他的首級。
頭顱飛起,伴著著鮮血四濺,在他周圍扈從的騎兵有樣學樣,一時間朵朵血花在邯鄲軍中綻放開來。
正面的魯國右軍也沒浪費機會,他們開始不斷收割敵人性命,顏高射一箭就往前挪動一步,到後來甚至帶著弓手們不斷向前奔跑,一邊跑一邊高舉大弓,朝敵軍陣中再射出一箭,加劇他們的混亂。
敵人的右翼徹底完了,不但前隊已經被打穿,在騎兵們的沖擊下,後隊也徹底潰散,一個方陣接著一個方陣,邯鄲兵卒紛紛分崩離析,有如被鐵錘敲打過的陶瓷。
這一次,騎兵們是真正的趙氏鐵騎,正用真正的鐵蹄將敵人踩在腳下!
顏高知道這場戰役要結束了,長久以來,這雷鳴般的馬嘶和蹄聲,都是戰爭接近尾聲的標志。
他看見騎兵們在人群里四處揮刀斬落頭顱,盯著他們手中染血的稱手武器,艷羨不已。
他遺憾地拍了拍腰間的銅匕首,舌忝了舌忝嘴唇道︰「桃丘產的環首刀喲,不知什麼時候能給吾等弓手也配上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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