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邯鄲稷戰死的消息時,中行寅正好在邯鄲。
中行氏的領地很大,其地西臨太行,南至雞澤,東瀕大河,北至于燕,方圓千里,差不多是後世的小半個河北省,就算失去了夷儀,也差不多與魯國一般大小。這是自中行林父開始,五代中行氏家主致力于開拓河北平原的結果,在這幾年趙氏異軍崛起前,中行能成為六卿翹楚,自然是有其底氣的。
不過,這片名為「東陽」的疆域地廣人稀,湖沼和鹽鹵地遍布,人口不過四十余萬,而且半數為戎狄之民。
所以中行氏的軍隊中夾雜著大量戎狄兵,中行徒卒,天下無雙,晉以東陽之甲,雄于山東,每次大戰都少不了他們的影子。連當年不可一世的楚靈王,听到中行吳和中行方陣的名字時,也得忌憚三分。
邯鄲午死去的消息傳來後,邯鄲宣布叛趙,作為他們背後的支持者,中行氏也征召了東陽的領民和戎狄部落,隨時準備加入戰爭中。四月中旬時,中行寅親帶整整一軍之眾和附庸的戎狄部眾開始南下,他最初的目標是去沁水北岸,與聚集在那里的範氏大軍匯合,以二敵一,殲滅趙氏主力,則太行以東的戰事可定。
誰料剛在邯鄲休整,就接到了邯鄲稷死難的消息。
「佷兒啊!」中行寅在人前表現得痛心疾首,差點從戰車上滾落下來。
但在人後,在擦干眼淚後,中行寅貪婪的小眼楮里卻閃著一絲狠意。
「我妹夫與佷兒先後死于趙氏之手。如今邯鄲一半的戰力或死或降,群龍無首。街巷中人人對邯鄲的前途憂心,我擔心他們會降趙。不如……」
他打算先下手為強,讓中行兵接管邯鄲和寒氏、乾侯、戲陽等縣邑。
然而就在臣僚們領命要去實施時,一位白發白須的老者卻站出來勸阻了。
「主君,此事萬萬不可!這是自取滅亡之道!」
……
中行寅不喜歡有人忤逆他,聞言大怒,但轉目一看,卻是老臣高強,態度頓時和藹了幾分。
高強可不是一般人,他早先本是堂堂的齊國執政卿!又是父親留下來的老臣。所以自大貪婪如中行寅,也得敬重他幾分。
當年齊莊公時,崔杼、慶封相繼專權,後公孫灶與公孫蠆發動政變驅除慶氏。二人同為齊惠公之孫,故人稱二惠。二惠共主國政,壓制異姓貴族,齊國公族勢力加強,呂氏復興。
三十多年前,公孫蠆駕鶴而去。高強作為其子嗣,繼之為高氏之主。但高強年輕,嗜酒如命,不久便被陰謀家陳無宇合鮑氏驅逐。高強慌亂間逃離齊國。投奔晉國,受到晉國上軍將中行吳的器重,自此擔任中行氏家臣。為中行氏擴張立下功勛。
高強年輕時慘遭失敗,後來痛定思痛。平日里頗能提出一些中肯的建議,逐漸成為中行氏的第一家臣。所以中行寅便問道︰「子良且說說看。為何不可?」
高強道︰「諸卿相斗,切忌在同盟內部起爭執和分歧,如今邯鄲二主先後死去,主君身為邯鄲氏的舅父,應該出面為他們主持家事,而不是悍然奪其軍政。」
「我讓人進駐各縣邑,是想要邯鄲為我所用。」
「主君的手段太不友善,如此一來恐怕會激起邯鄲氏民眾的不滿。更何況,趙無恤已北渡大河,進入範氏月復地,此刻主君應該急速南下,尋求與範氏合兵。而不是在邯鄲耽擱,更不該分兵,讓主力局限于邯鄲數縣。」
「那你說,應該怎麼辦?我妹夫和佷兒已死,邯鄲的庶子們與我並無親緣,我信不過他們……」
高強道︰「邯鄲夫人乃主君之妹,她雖然傷心,但尚在人世,不如選一邯鄲氏的年幼庶子,過繼給悼姬夫人,立為新主。然後再于邯鄲留一可靠家臣,與邯鄲家宰一同主持大局。」
他又壓低了聲音道︰「牧野一戰,邯鄲半數兵卒陷沒,想要在軍爭時仰仗他們再去流血是不實際了。但邯鄲乃漳、河之間一都會,四縣皆萬戶也,其地北通柏人,南帶朝歌,西臨太行,東接衛國,乃東陽之地的轉輸咽喉。既然趙無恤已北渡大河,那朝歌一帶也會成為戰場,邯鄲進可攻,退可守,正好成為前線天然的後方。邯鄲人先與趙氏有殺主之仇,如今更是家家戴孝,若是操作得當,則民心可用。老臣肺腑之言,還望主君察之!」
「有道理……」
中行寅思索片刻後點頭稱是,改變了原先的計劃,一切按照高強的建議行事。
他先以雷霆手段將那些有親趙傾向的邯鄲父兄昆弟殺光,穩定了邯鄲的民心動搖,然後以「舅父」的身份,將邯鄲稷那未滿十歲的幼弟過繼給自家妹妹,又立為新宗主。最後,按照高強的建議留一師中行兵幫邯鄲家宰涉賓穩住局面,自己則繼續帥一萬大軍急速南下。
中行大軍遮天蔽日,戎狄徒卒又一向以腳力見長,所以行進速度很快。他們過洹水,渡淇水,到四月下旬時,大軍已至朝歌北郊。朝歌司馬劉香盼星星盼月亮終于將中行伯盼來了,一時大喜,親自出城相迎。
然而中行寅一見到劉香,就氣不打一處來,當眾甩了他一鞭子,大罵道︰「庸臣!竟喪二主于陣中,自己卻苟命而逃,你說,你該當何罪!」
……
「外臣死罪!只等主君歸來,再將我戮殺于宗廟,但在死前,還是要聊盡職責,我畢竟是範氏小宗,同為御龍氏之後。」
劉香唯唯諾諾地伏地謝罪,心中卻是有苦說不出。
那一夜,他突圍而逃,半道卻被百余趙氏輕騎追逐,差點就不能走月兌。
幸好他之前派去求援的人帶著牧邑的數百援兵出來接應,劉香才能帶著少許親衛入邑生還。
牧邑是個千戶小邑,夯土牆垣不過丈余高,根本無從守備,劉香不敢久留,再度北奔朝歌。果不其然,剛進城不久,他就得知牧邑陷落的消息。
劉香也不由後怕,何其快也!幸虧自己走的急。
不過進了朝歌,躲在安全的高牆後,他覺得自己又掌握了主動。若趙無恤西去沁水,他就可以征發朝歌國人,餃尾相隨,伺機與凡、共一帶的駐軍匯合,力求不讓沁水邊的主君陷入被趙兵兩面夾擊的困境。
若是趙無恤留在這一帶準備進攻朝歌,那就再好不過了。朝歌雖然不復大邑商時能從王畿征召十七萬人的盛況,卻也是以磚石為牆垣的大城,人口幾乎能和新田比肩,輕而易舉就能征召萬余人來守城。雖然劉香已經沒了野戰的膽氣,但死守城池,拖到背後的中行大軍抵達,是能辦到的。
如今,終于把援軍等到了。
「你是說,趙無恤還在牧邑!?」中行寅聞言大喜,也不深究劉香過錯了,等戰後再抓起來問罪不遲。
劉香道︰「自牧野一戰後已經過了七八天,或許是大戰後需要休整,或許是長途跋涉軍隊疲勞,或許是想要等待大河對岸的援軍渡河,一起進取朝歌,趙無恤的大軍停留在牧邑。期間輕騎四出封鎖道路,而主力則時不時來朝歌城外耀武揚威一番……外臣覺得這是試探,是在引誘我出城,所以也不理不睬,敵進則退,敵退則進,一直將他們死死吊在牧邑!」
中行寅哈哈大笑︰「人言趙無恤善于用兵,我看不然,他長于臨陣的小兵勢,但在大的形勢上卻像個剛掌兵的孺子,貪圖一戰而定朝歌的功績,卻不肯西去與趙孟匯合。說到底,他還是太年輕了,勇悍多于睿智,這一場仗,趙氏要敗了!」
他從劉香處得知,除去牧野一戰損耗的,駐留棘津的,趙無恤能用的兵不過五六千人。中行寅卻有勁卒萬余,加上範氏陸續集中到朝歌勤主的邑兵,他們一共能湊出兩萬大軍。
事不宜遲,在朝歌休整一日後,中行寅便帥大軍直撲牧邑。
趙無恤將此邑的範氏之民統統驅逐出來,所以城中情形無人能知,待中行寅遠遠到了城外,卻見城樓上錦旗招展,牆垣後人影憧憧。
雖然在人數上有絕對優勢,雖然口頭上對趙無恤的領兵才能大加鄙夷,但中行寅也不敢冒進,生怕中了此子詭計。他讓人將城一圍,然後讓人去十余里外的樹林砍伐樹木,制作木梯,同時等待攻城的器械從朝歌運來,如此一來,就又耽擱了一日,直到第二日黃昏光線暗淡時,他才派人從城西進行試探性的進攻。
然而令中行寅萬萬沒想到的是,千余人的試探部隊輕而易舉便破城而入,遭遇的反抗寥寥!
他大驚之下,入城一觀,卻發現這里的錦旗全插在土堆上,牆頭那些徹夜不休的兵卒也只是用稻草編的假人。
「這是座空城,吾等上當了!?」中行寅氣得七竅生煙,一把抓住劉香的衣襟︰「趙無恤那孺子何在?」
劉香也傻了眼,感情他這些天來竭盡全力,卻沒將趙無恤留住?
唯有白發蒼蒼的高強蹲在城外,撫著土路上用樹枝掃過的車轍和馬蹄印記,這是好幾天以前留下的,已極為模糊,但隱約的方向尚能辨出︰他們一路向西。
「趙無恤帶著主力,去沁水了……」勇悍多于睿智麼?高強自嘲地笑了笑,趙無恤,這個年輕人不簡單啊,活生生給中行氏上了一課!
他回到中行寅和劉香面前,面色凝重地宣布道︰「範伯,要危險了。」
PS︰第二章在晚上(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