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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丘毫社,屹立在睢水之畔,故又稱「次睢之社」。過去六百年間,這是宋地最重要的社廟,也是殷商遺民心目中的神聖之所。
他們的生老病死,娶嫁、豐收、災禍,都離不開這座社廟,而自從所謂的「天道」信仰開始在宋國流行後,這里儼然成為天道總舵一般的存在,大巫南子就常駐于此。
此處不僅祭祀著殷商和宋國歷代祖先,還有各路奇奇怪怪的神明。玄王、後土、地主、司禍、人頭鳥身的木神句芒、睢水河伯,都在這里受到供奉,黑色的屋頂,以蛤灰涂成白色的牆壁承載著宋地所有的神性。
不過現如今南子宣布︰萬神統一于天道,這些偶像都被撤到了後殿陰暗的小間里,毫社的內部被徹底重建。
這一日,孔丘帶著幾名親信弟子進入毫社正門,穿過桑林所夾的道路後,首先看到的是一處巨大的圜丘。
孔子不祭自家以外的祖靈和鬼神,所以也像敬鬼神而遠之一樣,敬各地社廟而遠之。他還是第一次來到毫社,遠遠看去,這廣場圜丘高出地面數尺,全部由白色和黑色的石塊瓖嵌,表面磨光,變得圓潤,形成了一個巨大的陰陽魚圖案。
黑白二儀既包容又分離,看似構造簡單,卻又似包含著宇宙間的大道,比起面目猙獰的神像,更給人一種神秘感,就連見廣識多的孔門弟子們也不由受到些許震撼。
但孔子還算鎮定。在他的一生里,已經無數次經歷過類似的辯難了,與少正卯、與柳下季、與竇犨、與萇弘、與盜跖、與老子,多數時候都佔優勢,只是面對柳下跖的直來直往的強盜邏輯沒起到作用。
雖然對外號稱這次辯難是「萬人旁觀」,但實際上。多數人都圍在毫社大門之外,能入內旁听的不過數百,無不是宋國顯貴,都圍在巨大的太極圖案周圍,翹首以待今日兩位主角的到來。
此時見孔子應諾而來,多數人都起身舉袂行禮,孔子與他們見禮,徑自在陰陽魚的陽儀處落坐。
淡雅絲竹聲間,偶有低聲議論。此會由宋國執政,大司城樂子明主持,他如今算是孔子半個親戚,但對孔門弟子卻不冷不熱,神情傲然,氣氛顯得有些壓抑。
忽然間,環佩叮當作響,樂大司城頓時滿臉諂媚的笑。眾人回頭,卻見是公女南子在一眾巫覡的簇擁下走了出來。
南子還是那身打扮。臉上蒙著一層紗,據說自從她父親宋景公不幸卒去後,南子就宣誓終身不嫁,要為宋國侍奉鬼神,只有神明和玄王才能見到她的容顏。
故在場眾人自然沒機會一睹芳容,只能看到她額頭上有一點殷紅。白皙的脖頸上掛著陰陽魚墜飾,穿聖潔的白色巫袍,袍上點綴黑色的玄鳥圖紋,手上戴著芳草織就的手環,散發出淡淡清香。也許還戴著許多能通靈的飾品,走起路來環佩叮當。
「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天下大道,莫不包含其中,夫子覺得如何?」
一出場,南子便以這樣一段話作為開頭,顯得神秘而又讓人敬畏,故而她雖是傾國傾城的尤物,但在場眾人卻不得不收起覬覦之心。
她偶爾也講經,聲音清泠,稱得上娓娓動听。如此種種,也難怪商丘城里許多人都成了信徒,而宋國的男巫女覡紛紛帶著自己供奉的神祗被她收編,絲毫沒有反抗之力。
但孔丘卻不為所動,他跪坐在地上,認真整理衣著後,隨後正視南子,難得地以凝重神情示人,認真說道︰「老子曾對我說過,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公女所作的這太極圖寓意深刻,頗得老子深意,丘也極為佩服……」
「但唯有一樣,貴教于鬼神與人事的關系,丘不敢苟同!」
南子也已落座,與孔丘恰似陰陽相對,看著站在場間風度翩翩的君子孔丘,她眼眸中流露出些許佩服神情。只是想著此人在魯多次與自己的情郎作對,如今又跑到宋國來阻擾趙無恤交予的任務,不免還是有些遺憾。
她聞言微微搖頭自失一笑,深吸一口氣後長身而起,揖手為禮,看著座上孔子朗聲道︰「南子不才,敢請教!」
听著這幾個字,毫社內驟然變得更加安靜,那些做為背景音的絲竹聲和議論聲不知何時也悄然無蹤而去。
外圍,孔子的弟子公良孺悄悄地踫了踫子路,問道︰「夫子能贏麼?」
子路自信滿滿︰「我只希望宋國公女不要輸的太慘!」
……
「南子听說過一件事,從前秦穆公在陳寶祠祭祀,有一位神光天化日之下進進入祠堂,他長著人頭鳥身,披白袍戴玄端。秦穆公見了,害怕地逃走。神說︰‘別怕!上帝享用你的明德,讓我賜給你十九年陽壽,使你的國家繁榮昌盛,子孫興旺,永不喪失秦國。’穆公拜兩拜,稽首行禮,然後問尊神名氏。那神回答說︰‘我乃句芒。’這件事準確無誤地記載在秦國史冊上,如果以秦穆公所親見為準,鬼神的存在難道還能懷疑麼?」
結束了這一段長篇大論後,南子總結性地說道︰」無論是史冊還是鄉野傳說,類似的事情數不勝數,事到如今,夫子還要否認鬼神的存在麼?「
孔丘笑著搖了搖頭︰「公女休要誤會了,我今日來此,並非是要否定鬼神的存在于否。」
旁听的眾人一片訝然之聲,南子眼中也生出了疑惑,轉而目視那些來告狀說孔子在商丘宣揚鬼神不存在的巫祝。
那天來向孔子下戰書的巫師跳了出來,指著孔子道︰「仲尼休要自食其言,那一****當眾說,先事人。後事鬼的!」
孔子大笑︰「食言者肥,丘豈會亂說?我偶爾也會向祖靈祈禱,也曾在弟子們面前贊許過大禹對鬼神的恭敬,怎麼會悍然否定其存在?敢問這位巫祝,丘豈有一言否認世間有鬼神!?」
那巫師啞然,孔丘近來以質疑天道教義的態度出現在商丘街頭。讓他們對其十分敵視,在南子耳旁告狀時便添油加醋了一番。
南子狠狠地瞪了那幾人一眼,宋國百廢待興,她創教也不過一年多,可用之人並不多,教中巫祝良莠不全,以至于今日鬧了這大烏龍。她記住了這幾人的名字,等事後再收拾他們。
但事到如今總得圓下去,于是她硬著頭皮道︰「原來夫子也不否認鬼神存在。這是明智的,既如此,不知你今日來此是要辯什麼?」
孔子嚴肅地說道︰「丘認為,宋國對待鬼神的態度有偏頗,非其鬼而祭之,諂也。務民之義,敬鬼神而遠之,此可謂知矣。若對鬼神的祭祀太過諂媚。甚至如現在宋國這般,將周遭所有神明都納入社廟祭祀。將天供奉得高高在上,鬼神在中,人事卻擺到了最末,是不明智的表現……」
南子搖頭︰「不然,夫子錯了。現在的情況是,自三代的聖王死後。天下便喪失了義,諸侯用暴力相互征伐。君臣上下不做不到仁愛忠誠,父子弟兄不相互做到慈愛孝悌,上位者不努力于听政治國,下位者不努力服役做事。各國都有寇亂之事。盜賊在大小道路上阻遏無辜的人,奪人車馬、衣裘為自己謀利。由此種種,稱之為天下大亂也不為過。這是什麼緣故呢?南子竊以為,是因為眾人對鬼神有無的分辨存在疑惑。假若天下之人能一起相信鬼神能夠賞賢罰暴,在做惡事前保持敬畏,那麼天下豈能混亂?」
「故宋國的執政大臣與在職者,若確實想求興宋國之利,除宋國之害,那麼對于鬼神的存在,就不得懷疑,並且要加以尊重表彰,這即是聖王之道,夫子可有異議?」
孔子當然有異議︰「聖王之道在恢復人道的禮儀與道德,而非事鬼神……天道可敬,卻不可諂。」
兩人你來我往之下,于是乎,今天的辯難,不知不覺從鬼神存在與否偏離了,歪樓了。
在場眾人,包括孔子與南子不知道的是,這場在歷史上本不該存在的辯難,揭開了延續數千年學術爭端的序幕。
那個命題,叫做「天人之辯」!
……
「天志才是一切人間事務的基準……」
在今日的辯難進入中國古代哲學的核心」天人之辯「後,南子的言辭沒了方才那麼犀利,她發現自己遇到了一座不可撼動的大山。
南子雖然極為聰慧,而且這一兩年來十分好學,將宋國巫祝的東西學了個七七八八,加上身份和容貌加成,頗能忽悠一些信徒。可孔子畢竟是天下聞人,從十五歲起就開始刻苦學習,多次不顧年齡、身份,以他人為師的人,涉及的領域上可經天緯地,下可安邦治民,雖然都是理論,但對付南子卻足夠了。
孔丘整理儀容,神情凝重,他尊敬辯難本身所代表的智慧磋磨,同時也對南子表現出來的見識有某種程度的嘉賞,就像,就像是對待一位比較聰慧的弟子一般。但當辯難進入正題,他便毫不容情開始展露自己在當世理論界傲然群儕的水準。
儼然如泰岱,一覽群山之小!
圍繞著辯難命題,無數前賢經典被孔子巧妙擷取組織,變成一張繁復又清晰的羅網。但听者卻不需要琢磨太久便能明白其間真義,因為孔子的辭藻一點也不華麗,簡單樸素恍如日常用語,孔門弟子們默默做著筆記,而在場的宋人也像是在听課的學生,听著听著不由頷首起來。
更令場間眾人感到震驚無語的是,在今番辯難里,孔子竟能多次使用存在于殷商、宋國史籍的東西,箕子、微子對天對人的態度,都變成了他的武器,讓南子無從反駁。
南子的「天道」,頗似後來發源于宋國墨家的「天志」,她希望在人倫社會秩序之上,有一個非人層次的高級存有者「天」,將天神化,扮演主宰人間,並施予賞善罰惡功能的角色,天以他的意志來作為,天志于是成為人文世界最應追尋奉行的對象。
在孔子的心中,天是一種自然神的狀態,雖然冥冥中自有天意,人要敬畏天命。但一切還是得由人自身來決斷,所以孔子哲學的基礎在于人,甚至是天,也要以民心為基準。至于天本身,可以高高在上,但不必太過于神化它。
本來這是周、殷兩種文化間世界觀的分歧,很難分出高低勝負。但在孔子的敘論下,南子漸漸顯得吃力,她只是稍做反擊,便被陷入那樸素言辭鋪成的海洋。她那點可憐的知識只是一條小河,進入大海後便無影無蹤。竟只能眼睜睜看著對方將那道語網織的越來越密,而自己卻是毫無還手之力。
「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最後,孔子用這句話,結束了自己的發言。
庭院之間鴉雀無聲,孔門弟子們相視而笑,心道︰「夫子勝了」。經歷了在魯國的失敗後,夫子雖然受挫,卻越挫越勇,他的言行和思想越發純熟。
而宋國人則不知該如何言語,包括樂溷在內,都覺得後背有些微濕。這場辯難,從後期一邊倒的局面上看,似乎是孔子贏了。
但南子卻死不認輸,她緊緊捏著拳頭,依然咬著嘴唇,堅持道︰「天尊貴至高、天無所不知,夫子所推崇的仁義,都自天出!」
……
當一方不服氣,死咬自己的理論時,辯難便陷入僵局,最後,還是樂溷出來打圓場,宣布這場辯難不分勝負……
不過孔門弟子們依然像一群在將軍率領下打了勝仗的士兵,昂首揚眉,跟著自家夫子往毫社外走去,今日他們獲得了實質性的勝利。
孔子和他的弟子們住在司馬耕的一處宅邸里,雖然擠了點,但日常生活還是能滿足溫飽的,比起他們在莒國時的窘境不可同日而語。
弟子們其樂融融地分享今日摘抄的筆記,整合到顏回那里,因為夫子述而不作,所以他們暗地里商量著,要將夫子的言行記錄下來,往後做成一本書。
孔子則在榻上閉目養神,他畢竟是年近六旬的人了,今天的辯難強度很高,從早上持續到傍晚,他感到有些許勞累。
到了次日朝食後,卻有宋宮里的有司尋上門來,說是國君有請!
「宋君要見我!?」
一時間,孔子和眾弟子都有些驚訝,宋公請見,這還是孔丘來宋國後的第一次。
因為宋公糾只是個十來歲的女圭女圭,整日被養于宮室,實權都在司城樂氏、皇氏、公女南子手中。
最後,還是子路興奮地一拍大腿道︰「或許是昨日辯難之事被宋公听說了,于是決定讓夫子做他的太傅呢!」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