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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圉被騎從們帶到趙軍大營時,偽君蒯聵正在主帳里等他。
「姊丈。」蒯聵穿戴著諸侯的常服衣冠,笑得很是熱情,不過看到孔圉態度冷淡時也有些尷尬,畢竟孔圉一家正是被他和趙無恤用計逼出帝丘的。
「蒯聵……你果然還是……」
孔圉不掩眼中的失望,這位不肖的衛國太子真的僭位稱君,犯下了大錯。隨即他的目光看向蒯聵身後,一位和衛國偽君年紀相仿的青年貴族也在盯著孔圉看。
蒯聵連忙介紹道︰「這便是趙將軍,將軍,這便是我姊丈,字子明,現任衛國大行人。」
孔圉沒見過趙無恤,卻曾見過趙鞅一面,只見無恤四肢強壯,肩膀寬闊,柔順平直的炭黑頭發,札成干練的發髻,炯炯有神的眼珠,嘴角帶著禮貌的淺笑,模樣和趙鞅不似,連氣質也有所不同,高貴、親善里帶著一絲內斂的霸道。
難怪此人能在中原攪動這麼大風浪,還讓無數士和大夫趨之若騖,孔圉想,趙無恤身上有一種說不出的威儀,比僭位偽君的蒯聵勝出無數倍。
就在趙無恤笑著與孔圉的對視時,另一邊,蒯聵還在對自己姊丈噓寒問暖。
「蒯聵離開國時,還以為此生再也見不到阿姊和姊丈了,如今將姊丈請來全是我自作主張,還望姊丈勿怪……」
說起這個孔圉就來氣。他陰著臉表明了自己的立場︰「你還不如別回來,引狼入室。僭號稱君,以子伐父。是不忠不孝!」
蒯聵當即皺起了眉︰「姊丈此言何意,我是為了讓衛國避免戰禍而來,還希望姊丈能輔佐我,這新朝廷的執政,就是給姊丈留著的。」
孔圉冷笑︰「執政?孔圉雖不才,卻並不稀罕。」
他朝帝丘方向一拱手︰「何況衛國只有一個國君,我雖然失信于君上,卻絕不會對你俯首稱臣,你還是另請高明罷。若還念我是你的姊丈,就放我回封地去!」
眼見孔圉這里說不通,蒯聵的壞脾氣也要爆炸,趙無恤這才出言道︰「衛侯稍安勿躁,孔君才剛剛過來,一路困乏,不是談國事的時候,何況你還沒去拜見衛國公女。」
他又盯著孔圉笑道︰「天色已晚,孔君要走也得等明日。你的住處已經讓人安排好了,隨我過去何如?」
孔圉氣鼓鼓的胸膛這才停止了起伏,起身道︰「豈敢勞煩趙將軍親為。」
無恤笑著擺了擺手︰」無妨,作戰的計劃已經制定好了。兵卒們自有將吏去管理訓練,我在大帳里也是閑著,不如陪孔君走一走。看一看。「
……
趙軍大營坐落在名為城俎的小邑旁,此處距離帝丘不過二十里地。隨時可以前進圍城。
在營外,孔圉遇到了不少熟悉的面孔。他長期在朝中任職。常和卿大夫們打交道。所以透過兵士們打著的火把,他認出了公叔戍,此人是衛獻公曾孫,還是衛國的卿。公叔戌驕傲,並且家資富有,甚至已經到了侵犯公室權力的地步,加上公叔又是反對與齊國結盟的,于是便被驅逐,逃到了魯國。
還有北宮結,原本是位高權重的衛國行人,在衛侯年輕時一度擅權,也因為被衛侯厭惡,故意讓他被齊國人拘押,受盡羞辱,同樣是反對與齊結盟,便被清洗驅逐。
正因為有這些人的前車之鑒,孔圉在見疑于衛侯元時,才只得倉皇出逃,因為他很清楚,自己的舅翁疑心很重,是不听人解釋的。
「現如今,我的處境和他們一模一樣了……」孔圉與熟人們噓寒問暖,心里的堅持不由又冷下去幾分。
「這楚丘衛庭的執政,本來是要給公叔、北宮甚至是趙陽等人的,但考慮來考慮去,還是覺得孔君最為合適。」
仿佛听到孔圉心里的嘆息,趙無恤笑著說了這樣一句話。
「趙將軍何苦要逼我呢?」孔圉依然在拒絕,卻沒有方才面對蒯聵時義正言辭了,話語中帶著一絲無奈。
他的心中,依然十分抗拒引狼入室,同時也有一絲希望,覺得趙氏四面受敵之下,也不可能一舉攻滅衛國……
「請這邊走。」趙無恤引領孔圉走出大帳,帶他穿過幾個營壘,進了小邑的牆垣內,來到一座塔樓的階梯前。
「趙將軍不是要帶我去休憩麼?」
「天色尚早,只怕孔君到了榻上也無法安眠,不如隨我登高呼吸下新鮮的空氣,順便眺望下桑間濮上的夜景。」
孔圉看了看身後跟著的趙氏虎賁,只能無奈地跟著向上爬去,途中趙無恤問道︰「我能稱呼孔君的字否?你也可以稱我為子泰。」
稱字是同等地位的人友善的表現,這是趙無恤在示好,孔圉卻沒有拒絕的理由。他之前那趟火發的並非沒有道理,對蒯聵引狼入室的行為,孔圉是有很大怨氣的,正好宣泄一番。可對趙無恤,他卻不敢持這種態度。
因為孔圉很清楚,這趙無恤雖然站在蒯聵側面,卻是將自己誆出帝丘的主謀!也是能對他生殺予奪的敵軍統帥!
在直呼對方的字後,氣氛稍微緩和了一點,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听子貢說,子明敏而好學,不恥下問,他在衛國時沒少受孔氏照顧,若有機會,一定要好好答謝。「
孔圉苦笑︰」子貢是做行人的人才,我雖然欣賞他,卻不能讓他在衛國得到重用,明明是衛國的種子,反倒在子泰那里開花結果,真是慚愧。「」就算重用了又能如何。以衛侯的心胸,恐怕不能善始善終。衛國現在的狀態是在將人才往外趕啊……「
趙無恤瞥了孔圉一眼,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這衛國的桑間濮上不但出美女佳人,還很容易滋養出人才來。且不論當今的端木賜,還是一百年後提兵七萬天下無敵的吳起,開啟戰國改革浪潮的李悝,亦或是奠定秦國一統基礎的衛鞅,都是從衛國跑出去的,小小衛國,在人才輸出方面竟不亞于碩大楚國,也是奇葩。
這是事實。故而孔圉默然,他們又走了幾步後,階梯到了盡頭,趙無恤朝持戟的衛士點了點頭,推開一扇木門,帶孔圉踱到塔樓頂端。」衛國一直在反抗,但卻不知道自己在反抗的是怎樣的力量,現在,讓我給子明展示一番。」說完。他伸出手臂,朝四野指去。
……
這座小邑的哨台其實沒有高到可以稱為塔樓的程度,只因四周都是平坦空曠的原野,他們才能極目眺望遙遠的地平線。不論孔圉望向何方。惟有營地的焰火可見。營火如同墜落的繁星,覆蓋四野,組合成無窮無盡的星辰大海。
在營中時還沒感覺。可如今登高而眺,孔圉心里頓時涼下去一截。
「子明。請你好好算算。」趙無恤平靜地說,「即便數到旭日東升也數不完。我軍大營夜間有多少營火,能告訴我嗎?」
孔圉听著兵卒巡視的腳步聲從塔樓下經過,又發散于夜空之中,他不敢去點數那繁星。
「听說帝丘的王孫賈還殘余一萬人。」
沒有,他想,相去甚遠,在趙無恤突然揮師東進後,衛國在零星的戰役里折了不少兵馬,還有的回家忙耕作去了,卻再也沒有回來繼續服役,如今衛國連一萬兵卒都不到。
「而在這里,我有三倍于衛國的軍隊。」趙無恤道,為了虛張聲勢,他把勞役也算進去了。「
這還僅是趙氏力量的一部分,郵子良帶著一萬兵士留守邯鄲,另一支強大的隊伍在趙廣德率領下替我看守河內,調過來其實並不遠。不久宋國人也定將帶著他們的軍力加入我方,還有,別忘了衛國東邊的魯地,那兒也在我控制之下。」
孔圉喉嚨動了一下,額頭冒出了冷汗,強辯道︰「趙氏這些兵卒都被人牽制著,齊國、晉侯、知伯、中行、成周,還有鄭國。」
無恤不以為然地笑道︰「不錯,但如今衛國遭到進攻,這些盟友又有誰來相助了?中行氏自身難保;晉侯和知伯被晉陽、平陽和韓氏吸引了注意力;齊侯大軍也還在西魯一線,陳氏雖然近在眼前,卻不肯發一兵一卒入衛;至于鄭國,我听說鄭人已經退守國境,同時讓大軍進攻蠻氏,還在汝陽和楚國葉公起了沖突,根本沒心思來與我大軍對抗。」
「世人皆以為趙氏被諸侯所包圍,可子明,如今的衛國,卻也被趙氏團團包圍了。以我這數萬大軍,加上能速克朝歌的利器,我不知道帝丘能堅持多久。衛國的局面,明眼人自然清楚,但子明卻如魚游于燒沸水的釜鼎之中,像燕子築窩巢于飛動搖蕩的帳幕之上,不是太令人迷惑不解了嗎?「
孔圉又看了看四野,」趙將軍……想要我做什麼?「」衛侯元的朝廷,已經是一艘必然沉默的破船了,子明何苦跟著在上面陪葬,還不如為衛國的卿大夫們做一個表率,給衛國民眾一個少受兵災的機會!「這是趙無恤看重此人的原因,只要孔圉這根衛國的頂梁柱投靠偽衛政權,就會產生一系列的連鎖反應,衛侯元會更加不得人心,和孔圉親善的大夫們也許就能放下觀望的態度,絡繹不絕地來投降。
「我……」孔圉心里清楚趙無恤說的沒錯,衛國的局勢已經爛到什麼程度了。
其實對于衛侯一意孤行投靠齊國,衛國的卿大夫們是頗有怨言的,只是衛侯手段了得,將反對者一一驅逐,各個擊破,所以才沒鬧出大的動亂來,如今朝中還剩下的人,無不是衛侯死忠和干練之臣,所以才能保住帝丘不失。
可外面的人,衛侯卻管不住,尤其是在蒯聵僭號稱君侯,那些出奔的異己紛紛來投奔,圍繞著他,真建立起了一個親趙的偽政權,趙軍所到之處,沒有力量反抗的衛國大夫紛紛投降,那些還沒有受到波及的地方也開始人心惶惶。
這種情況下,孔圉就算是跑回封地,恐怕也無法保全自己,如今看著趙氏的軍力,而盟友卻遲遲不來,帝丘的衛侯,恐怕真的大勢已去了。
「我很欣賞子明,你一直都是讓衛國得以延續的支柱,但恕我直言,在這季世,識時務者為俊杰,腦筋太死,不懂能屈能伸的道理是很難讓宗族延續下去的。」
良久之後,孔圉才抬起頭,盯著趙無恤說道︰」我可以答應做蒯聵的卿,認他為國君,讓衛國早日停止反抗,少些兵災,但我有兩個條件。「」什麼條件?子明盡管說!「」其一,還望帝丘城破後,能保證不要加害君上。」
孔圉朝無恤鄭重一拜︰「其二,還望將軍念在衛康叔之德的份上,不要滅亡衛國的六百年社稷!」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