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邯鄲城既古老又年輕,土黃色的牆垣聳立于丘陵邊緣,這里本是一片荒茂密的森林,但近千年來,不斷有人遷徙過來。
最初是有易氏,然後是游耕遷徙的殷人趕著牛馬途徑此處,一座座茅屋,祭壇和羊圈在這曾經長滿森林和草場的土地上拔地而起,荒涼而泥濘的地面被人踩踏出了一條康莊大道。在他們建立一個大王朝後,邯鄲作為畿輔之地,還在此修築了行宮。
隨後是周人的邢國、赤狄部落,最後是晉人,邯鄲君趙穿封于此地,不過現如今,邯鄲氏的統治也早已破滅了。城頭大旗變幻,從邯鄲到趙,或許明日,又會換成中行或陳……
四月將盡的時候,陳恆和他的大軍錦旗招展渡過大河,踏過平原,進入邯鄲視野之內。
這個時間點,趙無恤正在圍攻帝丘,衛國只剩下了一口氣。在河北,陳恆也終于打進了晉國月復地,開始執行他「圍邯鄲以救衛」的計劃。
趙無恤去年席卷範、邯鄲領地,但這些地區並不穩固。
陳恆鑽了趙軍主力東去的機會,但他沒有去踫河內,雖然範氏的舊臣在地方上仍有一定實力,自從陳恆渡河入晉後,或主動或被動來聯系他的便有不少。只可惜趙無恤留下八千重兵鎮壓溫縣、朝歌等地,那些人已掀不起大風浪。
他的目標是邯鄲一帶,在陳恆想來,趙氏剛征服那里半年多時間,邯鄲族滅太過慘烈,地方上應該有不少邯鄲舊臣心懷不滿。加上中行氏實力猶存,三方合力之下,或許能顛覆趙氏在此的統治,將掙月兌開的包圍網再度合攏。
然而叫陳恆沒想到的是,邯鄲人對趙氏不但有畏懼和害怕,也有擁戴,在戰後獲得大片土地的邯鄲兵卒,反倒成為捍衛趙氏統治的急先鋒,處處與陳氏作對。
此外,邯鄲守將郵無正不愧為天下名將,給陳恆和中行黑肱好好上了一課。郵司馬只靠手里三五千兵力,便將合軍兩萬的陳、中行聯軍牽著鼻子走。他從不與他們正面踫撞,總是利用五百騎兵和收編的白狄徒卒偷襲,弄得陳恆煩不勝煩。
來晉國一個多月,他分散在大軍周圍的偏師已損兵一千,輜重也被燒毀不少。陳恆只能改變齊軍一直以來將軍隊鋪開分掠四地的思路,將兵力集中在一起,與中行氏匯合,直接推到了邯鄲城下。
戰爭來來去去,沒有停歇之日,帶給這片土地的傷害是無法計量的。趙軍攻邯鄲算得上不戰而屈人之兵,可陳氏和中行氏的聯軍過境卻毫不留情。
曾經環繞邯鄲城的土地、農田和果園已經消亡殆盡,只剩下泥土和灰燼,以及四處散落的燒焦的房屋和磨坊的斷壁殘垣。廢墟上生長著野草、荊棘和灌木,除此之外,連一點莊稼都沒有。
郵無正善攻,對于守城也表現不俗,他采取了堅壁清野的策略,城內存糧還夠半年,他有的是耐心與敵人周旋,只要給趙無恤贏得擊敗齊國的時間,勝利終將屬于趙氏。
他的應對很得當,和帝丘被圍成鐵桶一般的情況相比,邯鄲城並沒有受到強有力的包圍。陳恆和中行黑肱並無攻破邯鄲城大門或者沖擊高牆的打算,趙無恤有信心月余破朝歌,陳恆和中行黑肱卻沒有,他們手里沒有投石機,沒有雲梯以及各種匪夷所思的攻城器械,只能靠人命去堆。
這種虧本買賣,精明的陳恆自然不會做,所以只能圍而不攻,他和中行黑肱都不願承擔傷亡的風險。他們在等,等待太行以西的知伯如約派兵過來,一起打下邯鄲,再從北向南推進。
只可惜時間不等人,五月初,在籍秦終于帶著五千兵卒通過知氏控制的壺口關進入邯鄲地區時,中行氏殘部卻已萌生退意。
和陳恆年紀相仿的中行黑肱繼承了他父親的卿位和領地,只是經歷河內的數次大敗後,手里兵卒已不到一半。
他原本摩拳擦掌準備收復邯鄲等失地,復興家族,為此不惜出賣地廣人稀的河間地,以獲得陳恆的幫助,卻不料前方邯鄲未下,後面的老家卻失了火……
「中山南下,進攻了鼓、肥二城……」中行黑肱接到這個消息時臉色煞白,將帛書緊緊捏在手里揉成一團。
……
中山,是一個新出現的國名,諸侯通常仍稱他們為「鮮虞」或「白狄」。
一百多年前,白狄與秦都在雍州,其最初的分布區域,主要在秦國北部,後來白狄因為氣候干旱,新的戎狄部落威脅,以及秦國壓力下開始了大遷徙。他們越過太行山向東發展,佔據了空蕩的常山和鮮虞水一帶定居下來,建立了鮮虞、鼓、肥、仇由等新部落,並逐漸向邦國演變。
晉國對這些新出現的狄人邦國覬覦已久,尤其是將家族重心放在東陽之地的中行氏。中行吳先後滅鼓、肥等鮮虞屬國,而最終目的則是滅亡鮮虞,全取河北。
然而鮮虞人卻未輕易屈服,他們部民眾多,男人勇敢善戰,在接受了中原先進的農業和文化後,更迸發出驚人的韌性。十年前,鮮虞出兵晉國平中,大敗晉軍,俘虜晉國勇士觀虎,報了晉滅肥、鼓,佔領中人城的一箭之仇。
九年前,乘晉國專注于會盟諸侯時,鮮虞人更在地勢險要的中人城公開建國,因中人城城中有山,故曰「中山國」,山字旗幟將所有狄人團結到了一起。
從酋邦到中原體制的諸侯國,絕不可同等視之,新興的「中山國」讓中行寅十分忌憚,他為此不惜攪黃了蔡侯伐楚的懇求,準備專心對付中山。之後幾年間,中行氏兩次進攻鮮虞中山,報「獲觀虎」之仇,也一度成功壓制了鮮虞,逼迫他們納貢稱臣。
可惜這一切在前幾年齊國破夷儀後,便化為流水了,中山再度恢復獨立,甚至乘著晉國內戰,開始想恢復故土。中行寅和中行黑肱父子不得不換上笑臉,返還中山的貢賦,中行黑肱不久前還讓人送了一大批美女玉帛去,希望這些貪婪的狄人被眼前之利蒙蔽,不要給他添亂。
只可惜送去的禮物似乎沒起到好效果,中山君還是毅然發兵南下了。
中行黑肱只能忙于應付,事情的前因後果卻不得而知,不過這次中山南侵,顯然是趙無恤的手筆。
據說去勸說鮮虞君動手的,正是先前效忠中行氏,卻投降趙無恤的鼓人翟封荼,趙無恤讓他給中山君帶去一句話。
「道路遙遠,趙將軍不能親自來拜見中山君,只能讓小人轉告中原的實情。如今中行有內憂外患,中行家主只得改換態度,向中山君贈送貴重的禮物來討好貴國,以求得貴國的援手。可若中行復興,內外無事時,必滅中山而後快!」
翟封荼還宣稱,趙氏願意讓白狄收復仇由、鼓、肥等故土,同時承認鮮虞的地位,他們建立的「中山國」視為與華夏諸侯等同,得以參與盟會,這讓中山君心動不已,連連稱「謹受教」……
中山君被這麼一游說,加上與中行氏的百年之仇,便在收到中行黑肱送來的錦繡五百匹,漂亮的女子二十人時,卻發兵進攻中行,大敗其守軍,打到了鼓、肥兩城之下。中行氏領地內的白狄人紛紛響應,一時間,除了柏人外,處處皆是火焰,讓中行氏的處境雪上加霜。
「趙氏庶孽子竟敢與我家的狄奴相勾結!?」雖然不知道事情原委,但也能猜出是誰搞的鬼,中行黑肱惱羞成怒,卻忘了他伯父知躒也引代兵南下,襲擾晉陽,大家不擇手段起來其實半斤八兩。
不管怎樣,中行黑肱的心已經亂了,他手下的兵卒們也歸心似箭,只能放棄邯鄲,撤軍北返。
而與此同時,國內傳來國夏、高無邳在汶水邊大敗的消息,陳恆大驚之下,只能帶兵撤離,如此,邯鄲之圍便順利解開了。
……
到五月下旬時,陳恆的大軍已經離開邯鄲,頓兵于河間地,對在重整旗鼓西進還是掉頭東歸上,他仍有些猶豫。就在這一天,陳氏軍營迎來了一位信使。
來者是陳恆的同族弟弟陳逆,他長期握劍布滿老繭的手里握著一封信,汗水順著他的手背流下,他從東阿一路趕來,擔負著家主陳乞交予的使命。
陳恆讓他休息,接過帛書,打開以後又合上了。
「這是第三封信了。」
其實不用看,陳恆就知道信里的內容是什麼,第一封說明齊國的情況,然後兩封便是催促他回國的,都是同樣的兩個字︰」當歸「!
他父親言簡意賅,又意味著局勢的刻不容緩。
隨著汶水之戰結束,東方戰線基本塵埃落定,齊國在喪師四萬後,已經無力發起反擊。齊侯病重,一場風暴正在國內醞釀,陳乞急需陳恆手下的軍隊。
「看來我不得不走了……」陳恆只能苦笑著搖搖頭,比起晉國的內戰,齊國才是他們家的根基。父命如山,他不能不從,再留在這里,說不定趙無恤會率軍北上來堵截他,到時候便是欲歸不能了。
在大軍拔營逶迤東行時,陳恆久久在大河的分支「西河」邊駐足,他面色凝重,也不知是在想些什麼。
在陳逆來尋他時,他拍著這位堂弟的肩膀道︰「齊國已敗,等趙無恤歸來後,晉國的局勢也會天翻地覆。趙氏若全取晉國、魯國,又有宋衛為羽翼,這是晉文公霸業肇基的情形啊,則天下無人能與之爭鋒。我此生恐怕再也無法踏足大河以西,再陪我看一眼罷,這大好山河,膏腴之地,終究還是落入了別家的鼎里……」
年輕的陰謀家嘆了口氣,話語里帶著深深的不甘,還有不安……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