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由不得晉侯不心生怯意,因為趙無恤這架勢在他眼里,不像迎接,反倒像列陣打仗,他差點就站起身來,讓駕駛公車的御者趕快掉頭就跑……
不過居前相迎的趙無恤打消了晉侯的疑心,他就站在路中間,冠帶黑衣,金印紫綬,革帶佩劍。一眾趙氏將吏與家臣跟隨其後,見到晉侯車駕過來,趙無恤便帶著他們邁步,下拜道︰」罪臣趙無恤,拜見君上!「
晉侯心中百感交集,擠出一絲笑意︰「卿乃晉國才俊,掃清君側惡臣,都依仗卿盡力,何罪之有?快快免禮。」
他很好地隱藏起自己的怯場,笑著讓趙無恤和他的家臣們起身,嘖嘖稱奇地贊嘆了一番,眼楮在身後凶巴巴的趙氏將吏臉上掃了兩眼,隨即便集中在趙無恤身上了,這時候,要表現得親昵些,過去倆人關系還算不錯。
「卿可否上前幾步?」
趙無恤走到車邊,晉侯看了一會後,發現他成熟了許多,短須覆蓋了下巴,便執其手,用有些動情的聲音道︰「趙卿,寡人與你幾年未見了?」
趙無恤也換上回憶的神情道︰「臣在公九年臘月離晉,如今是公十七年十月,唉,不知不覺蹉跎八年過去了……臣少小離家,老大方歸,若再晚幾年,少年白首,只怕都不能活著見到君上了。」
他的態度倒是出乎晉侯意料,沒有暴發戶的嘴臉,但晉侯午也不是二十多歲的毛頭小伙了,心里的提防忌憚一點都沒放松。
「這是什麼話,寡人還指望與卿把酒言歡,再一起玩幾局象棋、蹴鞠呢!卿正值大好年華,當繼續為國效力。說起來,趙氏歷代忠良,趙成子輔佐文公流亡諸侯長達十余載,一直矜矜業業;趙宣子輔佐三代國君,趙莊子、文子、景子莫不為晉國維持霸業做了貢獻。到了趙武子,更是堪稱人臣楷模,唉,只可惜他英年早逝,不能再一睹英容……」
「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父親死得其所,至死仍是晉國的忠臣,還敦敦教誨我忠于家國之道,讓無恤受益匪淺。」
「‘然也,江漢湯湯,武夫洸洸。經營四方,告成于王。四方既平,王國庶定。時靡有爭,王心載寧’,叛臣已遁逃,晉國百姓可以過上無爭無戰的好日子了……」晉侯接著還吟誦了一首召伯虎南征勝利歸來,告成于周宣王的詩《江漢》,贊譽無恤之功勞。
就這樣,一堆寒暄過後,君臣兩人久別踫面的尷尬似乎緩解了不少,晉侯熱絡地與趙無恤談著往事,夸贊他清君側符合禮法大義。趙無恤則笑了笑,說這都是將士盡力,這才能驅逐知氏叛黨。
他邀請晉侯繼續前行,接受三軍朝見,並親自蹬車為車右,為晉侯做「引導」。
……
車駕前面由騎兵開道,虞喜居先,手中高舉一件物什,此物由竹作成,柄長八尺,束有三重的犛牛尾,犛牛尾被染成黃色,這便是當年晉侯賜給趙鞅征伐王子朝的節杖。也是趙無恤在家里能找到的,可以代表趙軍是晉國中軍一員的唯一東西。
作為叛黨,玄鳥大旗打的久了,突然再換上晉國的皮頗有些不習慣,要不是前些日子蔡史墨提醒,他差點把這茬給忘了。
虞喜之後,則是戴著飄灑紅櫻何鮮艷羽毛的冑帽的數百精銳騎從,穿著玄色的軟皮甲,披著絳色的戰袍,手持長達八尺的騎矛,佩戴黑色刀鞘的直刃環首刀,有的還配有騎弓。他們騎的都是良馬,高六尺半,俊美雄壯,而且為了今日的場面,還特地披掛了繪成虎紋的皮制馬甲,看上去十分整齊雄壯。
晉侯不由反觀自己的御馬們,這幾年河東經濟困難,宮中馬高六尺半者寥寥可數,這讓晉侯感覺臉上無光。側目看著旁邊介紹騎兵戰史,興致勃勃地描述他們每次斬首幾何,擊穿敵人陣線幾次的趙無恤,一時間自愧形穢,訥訥無言。
再往前,步騎三萬的趙軍整整齊齊列成十數個方陣,玄色的戰旗,制式的甲衣,銳利的劍戟,在正午陽光的照耀下,閃耀著耀眼的光芒。
材官服絳衣,挽強弓勁弩,腰上挎著箭囊,一面繪有後羿張弓射日的軍旗迎風招展。武卒則個個燕頷虎頭,身強體壯,他們披甲持戟,營前亦有軍旗,是三尖高山和直立的林木,士卒們也的確如不動的山川和靜待的林木般靜默無言,只是目光炯炯看著車駕。看向晉侯的神情是好奇和茫然,看向趙無恤卻是狂熱和崇拜。
趙無恤面帶微笑,向他們揮手致意,同時介紹著這些軍隊的戰史——將齊、衛、範、中行、知,甚至還有晉侯的公室兵打得抱頭鼠竄的戰史。
一路下來,晉侯算是徹底明白了。
這趙無恤乍一看和過去一樣溫順親切,實則卻在給他,給魏侈下馬威啊……
晉侯午這才想起來,趙無恤已經是廢立過宋、曹、衛、魯、薛數位國君的霸道卿士了,會不會把在泗上的那一套反過來用到自己身上呢?
他不由兩股戰戰,心生懼意,不時回頭,想看看自己的親衛宮甲是否還跟在旁邊,魏氏的軍隊又在哪里,能否及時保護……
誰料就在此刻,就在他們即將走完涂道,路過那個打著烈火侵略旗幟的方陣時,一個振聾發聵的聲音卻突然喊了出來︰「萬歲!!!將軍萬歲!!!趙氏萬歲!!!」
……
不知道是誰先喊了一聲「萬歲」,頃刻之間,十數個趙氏軍陣,三萬名將士,都一齊狂熱的高聲呼喊著︰「萬歲!」「萬歲!「將軍萬歲!!!趙氏萬歲!!!」
趙無恤本來面帶微笑檢閱著眼前這數萬虎賁,感覺好極了。這種方式為春秋時代所未有,與其說是迎接晉侯,更不如說是接受他的檢閱。他的思緒一下飛到另一個時空,年幼的他只能在電視機面前崇拜地看著領袖逆行在十里長街上,接受海陸空三軍將士的注目禮,孰料今日,自己也享受到了同樣的感覺。
不過當「萬歲」聲響起時,他的微笑卻凝滯在了臉上,這是先前未想到的,他的要求是眾將士沉默少言,用這種此時無聲勝有聲的氣氛威懾下晉侯和魏氏,誰料……
趙無恤本以為軍令如山,沒想到的是,對于這三萬趙軍將士來說,晉侯?這是一個陌生的稱呼,他們中大半是魯人、宋人,甚至是衛人,對于晉君有種陌生感。更何況被征召入伍後,雖然被教導過忠君之事,但忠的卻是給他們軍餉和吃食,還有田宅的趙將軍。基于一種樸素的威權崇拜,他們幾乎是將趙無恤當成神靈來傳說的,甚至有人傳說,他就是宋國近來很流行的「玄王再世」的玄王人選。
所以當趙無恤站在車上對他們揮手時,他們自動無視了晉侯這個人,只是目光炯炯地看著趙無恤,是他將他們帶到這里,一場接一場的勝仗,見證數不盡的榮耀,得到了田宅子女。隨著趙無恤擺動的手,他們的情緒如火山的熔漿一般,在心底里面沸騰著。
尤其是打著烈火侵略旗幟的田賁部輕兵,在趙無恤經過時,沸騰的熔漿猛烈的噴發出來,田賁如同狼嚎般,第一個抬起頭嚎了一嗓子,引發了一場山呼海嘯。
趙無恤目光所到之處,看見的是一雙雙狂熱的眼楮,和張口大呼的嘴巴,士兵們幾乎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他感動之余,也有些無奈,實在是一場意外啊,這些在公子陽生在鄆城被腰斬那天,從百姓處學到這個詞的士卒們,完全沒有想到他們這一嗓子所產生的後果。
突如其來的狂熱喊聲將晉侯嚇了一個踉蹌,若非趙無恤拉了他一把,差點從車上嚇得掉了下去。
驚愕失措的不止晉侯一人,後面跟著的魏侈早已被趙軍的架勢弄得滿頭大汗,這會更是臉色煞白。
在外圍提防的魏駒也面色大變,他的手下意識的搭到了腰間的劍柄上,魏趙兩軍一時間劍拔弩張。
唯獨趙氏軍陣後面,楚國士人石乞露出了一絲笑,握著短劍,就朝前走去,心中殺意越來越濃郁,功成名就,或許就在今日!
不過他才走了幾步,就被人拉住了,一回頭,卻是王孫勝,對他搖了搖頭。
石乞眼見晉侯車駕遠離,不由呵斥了王孫勝一句,罵他優柔寡斷,難成大事,再回頭時卻踫上了趙無恤命令他停下來的眼神。
石乞只能訥訥地收起匕首,不滿地嘀咕了一句。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
趙無恤狠狠瞪了朝這邊靠近的石乞,還有在陣列里叫得正歡的田賁一眼,讓他們休要胡來,壞了自己成竹在胸的計劃,這是春秋,不是五代十國,終歸有許多不同之處,兵變篡位?不適合這個時代,也會為後人開一個不好的頭。
好在這時代各地用詞不太一樣,在周室和晉國,「萬歲」「萬壽」已經成為天子和諸侯專享,可魯國那邊,卻還在鄉間普遍使用,所以這場意外發生在春秋,遠沒有後世嚴重,趙無恤勉強能圓過去……
他若無其事地笑道︰「二三子在為君上祝壽呢。國君萬壽!明明君上!」
晉午本來已經坐到了車輿的皮毛上,大腦一片空白,緊抿雙唇,呆若木雞,一時之間,完全不知該如何應對。被趙無恤這麼一說,才咧嘴勉強笑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氣氛太尷尬了,晉侯只能無視喊聲里面的「將軍」,「趙氏」。他就怕趙無恤突然掉頭來跟自己說一句「以此制敵,何敵不催?以此攻城,何城不克?」然後便挾持自己猛攻新絳……
接下來的路是怎麼走的,晉侯沒印象,只知道自己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如臨深淵。等硬著頭皮走完全程,晉侯發現整個衣襟里都濕透了。等坐在獨屬于自己的大帳中後,隨著恐懼慢慢褪去,晉侯心中的憤怒卻愈來愈濃,對趙無恤乃亂臣賊子,此番來絳都是心懷不軌更加肯定和畏懼。
這位落魄的一國之君顫抖地自言自語道︰「蔡史墨曾預言說,亡晉者,趙氏也……寡人之前只當是一個笑話,現如今,卻已經確信無疑了,新絳和河東,決不能落入趙無恤手中,若他得志,一定會像趙盾弒晉靈公一樣除掉寡人!」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