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無恤在朝歌並非無所事事,他一直在觀察,一直在等,等待韓氏的求援。
然而一同等來的,卻還有一份鄭國的請平文書。
鄭國現在的執政是罕氏的罕達,他派來的使者則是前任執政駟顓之子,駟弘。
「鄭國願意獻上城邑,歸還上洛麼?」剛見面,趙無恤便劈頭蓋臉問了他這麼一句。
子產那種在外交中不畏強暴的精神仿佛深入了這一批他教育長大的年輕人體內,鄭國七穆比燕、中山,乃至于齊國人難對付多了。
只听駟弘不卑不亢地說道︰「鄭無罪,為何要獻城?大國亦不能輕易折辱小邦,鄭國從不接受無理之責!至于上洛,嘿,上卿莫非是忘了,多年前,是誰遣子貢到新鄭游說鄭國奪取此地的?鄭國還當上卿已承認將此地割讓給鄭國,誰料今日上卿解除危局,便要反悔,此舉非大國所為也。」
趙無恤微慍︰「那你今日來此所為何事?」
「鄭國希望上卿能讓韓氏罷兵!鄭願意獻上南燕,奉為上卿養邑!」
南燕,本來說一個姞姓小邦,曾經是鄭衛的附庸,絕嗣後被鄭國吞並。這是一份賄賂,在齊國以河間賄趙,使得趙氏停戰後,鄭國也玩起了相同的把戲,只不過他們要放棄的南燕,現在正在韓氏手里,想要空手套白狼?想的倒是美。
趙無恤依舊不松口,然而割讓南燕,已經是鄭國的底線了,雖然齊國做出了服軟的架勢,但陳乞暗中和鄭國人通氣,若趙、韓步步緊逼,欲攻滅鄭國,齊國願意聯絡秦國,乃至于鄭的新靠山楚國,一同對付晉國!
鄭國派遣使者請平,只是多一份和平解決的希望罷了,若是不能,鄭國也並不怎麼害怕。他們已經習慣了戰爭,而且子產的兒子,老態龍鐘的子思也分析說,晉國三卿各懷心思,絕不可能齊心協力,只要能將韓氏打退,魏氏不落井下石就不錯了,趙氏也不會為此出動大軍。
然而鄭國人這次卻料錯了,又等了幾天後,心急火燎的韓虎竟自己也跑到朝歌向趙無恤求援,同樣,他也拿出了南燕為籌碼,說若趙氏能助韓攻鄭,無論結果如何,南燕都給趙氏!
……
「若韓氏此次伐鄭受挫,或者因為執政貪圖南燕一縣之地而讓他們無功而返,下軍將定然怨恨趙氏,段規也會失去信心,以後韓可能會低調發展,恢復自己的元氣,雖說無法擴張,卻更難以謀取。但倘若彼輩拿下成皋,則可以按照上卿的計劃進行下去,為了保住成皋,為了與鄭人角力,韓氏會耗盡自己的勞役和糧食,順便拖垮鄭國!出兵吧,執政也能賣韓氏一個人情,日後萬一有事,韓氏會站在趙氏而非魏氏那邊。」
任章善于理清不同事件的關系,在他的分析下,趙無恤下定了決心,同意發兵去拉韓氏一把。
他對韓虎嚴肅地說道︰「韓氏攻鄭,已經違反了銅鞮三家之盟,趙氏完全可以和魏氏一樣袖手旁觀,念在與子寅的情誼上,再助韓氏一次,我將發兵一師,支援成皋韓軍……」
「一師,恨少,恨少啊!趙氏攻齊,韓氏出了整整一個軍!「韓虎恨不得趙氏將武卒和騎兵全部拉上,全殲鄭國主力,他好搶奪自己看中的地盤。
「破成皋,一師足矣!而且此戰只允許到韓氏取成皋,奪下城池立刻堅守休戰,決不能貪圖冒進,再刺激敵國!」
韓虎無奈,為了讓段規早點攻下成皋,他在東面發動了一場攻勢,吸引鄭國人主力。這場攻擊倒是挺順利,逼近了鄭國大梁一帶,他打算在那里和宋國人會師,只可惜東面打的再好,這些飛地他也守不住,還不是便宜了趙氏,眼下能吃到嘴里的,還是只有成皋……
「一切都听子泰做主。」幾個月前被段規奇謀點燃的雄心壯志,現在卻化為辛酸的苦水,戰爭真的不好打,尤其是韓氏孤軍奮戰的時候。
韓虎這下算是吸取教訓,以後再制定謀略戰事時,他可不會有這麼大膽,想要月兌離趙氏單干了。因為他發現以自己的實力,若想要做點什麼大事,根本離不開趙氏的支撐,內戰時如此,侯馬之盟時如此,現在亦如此,費盡心機繞了一個大圈,又回到了需要趙氏提攜的起點,韓虎的自尊心和自信心很受傷……
趙無恤其實也疲于應付,這邊韓虎前腳剛走,後腳王孫勝就又來請戰了……
……
死死咬著牙,楚國王孫邁著從容不迫的步伐,從殿外走來,他這次甚至沒有月兌去皮鞮,牛皮打底踩在木質的地板上,發出沉重的響聲,暴露了覲見者現在的心情。那抿著的嘴唇,緊縮的眉頭,滿臉的戾氣,讓殿內執勤的羽林侍衛眉間尺不由握緊了劍。
他听說,王孫勝的劍術是專諸啟蒙,孫武子指點,在吳國時便是翹楚,空手搏擊也很出色,若他對上卿有何不敬,自己能拿得下他麼?殺了他,殺了這個楚王熊珍的佷子,算為父親干將報仇了麼?
隨著眉間尺的目光,王孫勝走到了距離主座二十步的位置,這是一般臣僚面見的距離。
「王孫免禮,近前十步。」
至于十步,則是上賓和重臣。
他並未為此欣喜,拱手道︰「請上卿準我為先鋒,討伐鄭國!」
這是王孫勝第三次向趙無恤請纓伐鄭。
五年前,在汶水之畔,將身形包裹在簑衣下的王孫勝目睹了趙氏擊潰齊軍的全過程,奔馳的騎從,嚴密的方陣,吐出死亡飛石的機械,從那時候起,他便為強大的趙軍震撼不已。孫武子認為天下霸業,南方為吳楚,北方為趙齊,南方的吳王因為他是楚國王孫容不下他,他便只能另謀高就。齊已衰敗,趙氏的事業冉冉上升,王孫勝來投奔後,是很期望能做一番大事的。
剛來時他便發現了,趙氏的提拔系統很公平,「猛將必起于行伍,宰輔必發于州部」這並不是一句空話。趙氏頂尖的幾名大將穆夏、虞喜等,都是從圉、牧提拔上來的,而陽虎、張孟談、宰予等,或為家臣,或為士,出身都不高。從上到下,除了堂堂趙卿外,趙氏的政權透著一股士人和軍功小地主政權的味道,而非傳統的封建貴族。
對于出身尊貴,卻被迫流亡的王孫勝而言,他既看不起趙氏的大多數家臣,又希望自己也能立下功勞,向世人證明自己,然後超過所有人,證明高貴的血脈依然是立于世間的重要資本。
然而整整四年世間,足夠一個干練的小吏從亭驛慢慢爬到郡縣里,王孫勝當年是什麼位置,現在卻還是什麼位置。
趙無恤敬他如賓,卻不給他固定的職位,只是時不時給幾個看似重要,實則只是跑腿的差遣。趙無恤待他和善,卻從不會將機密核心的事情告知他,王孫勝覺得自己就像是一把雖然鋒利,卻被插于鞘中的寶劍,被趙上卿刻意雪藏了。
他也曾悲憤,不解,想要一怒之下離開,但離開後又能去哪呢?楚國回不去了,吳國容不下他,去齊國做鮑氏的賓客?想想都掉價,秦國?秦國現在與鄭國是盟友,而鄭國乃他的殺父仇敵。
高貴的王子在漂泊流浪,卻無一處是能收容他的港灣,當年晉文公重耳流竄于白狄、齊楚秦宋時的心境;欒盈身負背叛與不公的屈辱藏身于齊姜嫁車中的心境;父親太子建從楚國出奔後,發瘋一般想要在鄭國城邑舉事,為自己奪得一片地盤的心境;義父伍子胥抱著他徘徊于昭關之外,一頭黑絲突變為滿頭銀發的心境……
他全部感同身受!
渴望回家,渴望復仇,渴望出人頭地卻得不到結果,痛苦如同白蟻在咬噬他的心肝。這是王孫勝最後一次發出請求,若還不行,他打算一賭氣去投奔韓氏,或者宋國,但凡是能帶著他進攻鄭國的就行!
趙無恤停下了手里的批閱,抬眼看著與自己同齡的王孫勝,目光悠長而深邃。
「就算上卿不打算攻滅鄭國,給我一個師,不,只需要三五百人,讓臣攻入鄭國!這是我唯一的懇求!」
男兒膝下有黃金,何況是王孫貴冑,就算被母國驅逐,無處可依流浪到了這里,王孫勝平日卻一樣保持著他的貴族範,高傲,冷漠,脾氣古怪。
可現在,他卻長跪在地,朝趙無恤重重頓首,抬起頭來時,趙無恤看得真切,在流血的額頭下,王孫勝眼楮里,閃爍著名為復仇和野心的熊熊烈火……
狼子野心啊……
他看人不會錯,王孫勝很鋒利,有才干,有遠略,文成武德,堪稱出色。但這也是一把他不太想用的劍,這個人心志太大,「復仇」之下掩藏著的王侯之志,趙無恤可滿足不他,說不定哪一天,這把劍就會自己跳將起來,把劍刃對準趙氏。
對于自己沒把握駕馭留住的人,趙無恤一貫是疑人不用的。
但若只是加以利用呢?這麼好一枚能放入楚國,乃至于吳國的棋子,一直閑置著豈不是太浪費了?
他露出了微笑︰「何必如此拘禮,王孫,再近前三步,賜座。」
王孫勝詫異地看著趙無恤,連忙起身向前走了幾步,三步的距離,換了平常,這可是上卿心月復才有的位置啊!
他不會天真地以為自己終于得到認可了,但心里,卻猛地生出一股希望來。
「一直不用你,是為了磨礪你,鍛煉你的心志,就像玉不雕琢不成器,劍不礪則無鋒。現如今美玉寶劍已經成型,可以出深山了。畢竟銳利的錐子,是不可能在口袋里藏住的,遲早會月兌穎而出!」趙無恤意味深長地說道。(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