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2章 秦歌一曲(上)

作者︰七月新番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大荔城下,黑雲壓城,魏氏兩萬大軍雲集于此。

河西,秦國人孜孜以求百年而不得的河西,這片膏腴之地有二十萬人口,而且與上地白翟相近,可得犬馬牛羊、漆膠皮革之利,若魏氏能吞並這里,必將實力大漲!雖然比起趙氏仍然不如,卻有了獨立向西發展的可能性,終有一日或能奪取河渭平原,讓秦人回隴山以西的老家放馬去吧!

這也是他們對于趙無恤提出的「三家共贏」動心的原因。

對于這一戰,魏駒是志在必得的,開戰以來也一切順利,那些知氏守卒比起想象中的更加脆弱……

自從知文子和知瑤死後,知氏的人心其實已經散了,所以魏氏沿途並未受到太多抵抗。他們在三月底渡過蒲阪後,輕取王官,直下輔氏,到四月中旬時,已經進逼大荔,這個秦人在河西南部最重要的據點。

大荔是幾年前才被秦國滅亡的戎國,也是四百年前驪山之難後,河渭平原僅存的最後一個戎人小邦。魏駒年輕時,也曾帶著武卒與之作戰過,現如今重回故地,他不由心生感慨。

只要再拿下大荔,魏氏就完成了中路的戰略,可以選擇北上橫掃雒水東岸的城邑,或者回頭配合韓氏拿下桃林塞!

然而還不等魏駒在城下扎營,斥候就匆匆來報,說前頭有一支規模浩大的秦軍,已經渡過雒水,正往大荔開拔。

魏駒暗道不好,秦軍來的如此迅速,是他沒有料到的,本來和趙氏、韓氏說好,龍門、蒲阪、桃林塞三軍一起挺進,料秦人也不敢貿然支援。可如今南北兩路都遇阻,只剩下魏駒急于攻佔河西,孤軍深入,于是就被秦人柿子撿軟的捏,朝他撲了過來。

他手里只有兩萬余人,而秦軍則有三萬,人數不佔優,加上深入敵境,他最初有些謹慎,便率軍後撤,撤到了輔氏邑後,遣輕車飛騎向南北兩路求援!

南面的呂行很快就傳來答復,這半個多月來,他和韓氏一東一西夾擊桃林之塞,卻戰果寥寥,反倒折損了不少兵,得到魏駒求援,他立刻扔下啃不動的桃林塞,準備西進。結果卻在華山以東的彭戲氏被秦軍一支偏師阻攔,無法突破,只能繞道風陵渡回到河東,再從蒲阪過來。

這一來一回,就得六七天時間,對于呂行能否及時趕到,魏駒心里沒底。

眼見秦國大軍已經離開大荔,再度向輔氏逼來,魏駒終于等到了另一方的答復。

煙塵滾滾,一支騎兵出現在地平線上的,打著趙氏的旗號,但魏駒望眼欲穿,卻沒有看到後續。

一支兩百余人的騎兵小分隊,這就是趙氏派出的所有兵力?

趙氏騎兵的統帥,名為郵成的年輕騎士向魏駒拱手抱歉道︰「上卿遇阻于少梁城下,正與秦軍、知軍廝殺,听聞君子告急,縱然心急如焚,卻實在難以抽身,特讓吾等先來助陣,大軍攻下少梁後便來!」

魏駒的臉色發黑,趙氏話說得好听,但幾時抵達卻沒個準信。

「上卿還說……」

「還說什麼?」

「少梁城指日可下,但倘若魏氏君子不戰而退,導致全局崩潰,秦軍北上支援的話,那少梁縱然打下來,也不好交給魏氏,而趙韓兩家為魏氏奪取河西的盟約,恐怕也只能取消了。」

「豈有此理!當初趙韓……」話到這里,卻卡在了魏駒的喉嚨里,當初趙攻河間,韓攻成皋,他魏氏可是沒有出動一兵一卒的啊,趙韓若借此機會毀約,他也無話可說。

由此,魏駒陷入了兩難的境地。

父親在他來之前叮囑過「務必要保存實力,不可與秦國兩敗俱傷」,魏駒應該繼續撤兵,撤到王官,乃至于放棄所有城邑,灰頭土臉地回到晉國。

但若那樣,這次魏氏準備了一年多的河西攻略,就要以慘敗告終了。

若是賭一把,與秦人交戰呢……

這個念頭在魏駒腦海中不斷跳躍,讓他心潮澎湃。他和秦人不止一次交過手,他們的裝備比起武裝到牙齒的「魏武卒」而言差了太多,他們的戰法也停留在十多年前入楚作戰時的水準,依然以戰車為核心,紛亂的秦兵吼叫著發動攻擊,魏氏只要結成五陣,很容易將其各個擊破。

只要呂行的偏師趕到,在正面戰場上,魏軍與敵人數量相當,甚至還更多點,只要打一場雙方傷亡比例較大的會戰,擊潰秦人,魏氏別說河西,就是打到麻遂,橫掃河渭,也不無可能……

思前想後,想到為了今天付出的代價,想到自己沒日沒夜地訓練魏武卒,想到贏得大戰後萬眾歡呼的輝煌……

趙無恤能辦到的事情,我就不能?

內戰前被知瑤牢牢壓了一頭,如今也要甘願受這窩囊氣?

「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魏駒的拳頭重重砸在地圖上。

「讓呂行加快腳步,吾等背靠輔氏展開陣型,將秦人在此擊潰!」

……

渭水流域一馬平地,後世稱之為「八百里秦川」,這里一望無際,也沒有河流丘陵阻隔,是大會戰的最佳場地。

四月十五這一天,天色晦暗,卻無雨無風,秦魏兩軍對峙于此,一邊是黑色,一邊則是暗綠。

西面高大的戰車上,秦人黑色的旗幟迎風飄蕩,前排清一色的斗馬雞旗,意味著他們不懼死亡,勇于沖鋒。

秦人的編制與東方諸侯略有不同︰五人為伍,設伍長一人;二伍為什,設什長一人;五什為屯,設屯長一人;二屯為百,設百將一人;五百人,設五百主一人;一千人,設二五百主一人。」二五百主」也稱「千夫長」,已屬中級軍官。他們頭頂飄揚著代表統帥的熊虎旗,象征勇猛無敵,征頑御固。

千人以上,才是大夫和庶長們的指揮體系,正所謂」孤卿建「,大庶長子蒲懸掛的,是一面龍,黑色的交龍張牙舞爪。

若要形容子蒲的容貌,那和後世秦兵馬俑里的將軍像差不多︰他體格健壯,身材高大,前庭飽滿,二目炯炯有神。頭戴燕尾長冠,唇上是濃密的八字胡,身披戰袍,胸前覆有皮甲,中年發福的渾圓月復圍纏著博帶,沒有易碎的玉璜,而是掛著一把秦劍,此劍和秦人的性格一樣,粗獷沉厚重,直來直往。

他看了看身後臉色有些蒼白的秦國太子周,又望向遠方一里外背靠輔氏城扎營設壘的魏軍,深知這一戰,將決定河西的歸屬,決定秦國的存續!

但,自己能夠打贏麼?

本想將魏軍逼退,誰料魏氏太過貪婪,舍不得放棄奪取的城邑,又或者說自持甚高,覺得秦軍不過爾爾?

子蒲真想指著對面統帥的鼻子,讓他去問問曾經不可一世的吳王闔閭、夫概、伍子胥、孫武,秦軍真的只是「不過爾爾」?

但秦軍的裝備確實不如魏軍,,這是事實。瞧瞧對面的厚甲,強弩,齊刷刷的兵刃,秦人這邊卻有些層次不齊,因為秦國依然單純地依靠征召兵,武器衣服甚至馬匹都靠自帶。

一旦交戰,只怕不利,現在若是掉頭撤離,還能進入大荔城……

但子蒲深知,打仗這東西,氣勢一泄,等待他的估計就是一敗涂地了,來到這里,他注定有進無退,退,則晉人三路突進,自己將陷入包圍中。

「雖然秦國的進取之心已不如穆公之世……但穆公開戎狄,霸西戎,韓之戰、王官之戰讓晉人膽寒的精神氣,猶存于心!」

秦人或許沒什麼秩序,武器裝備卻略為不如,但還沒到趙軍與代國那種代差的程度。而且他們效忠自己的君主,深愛這片土地,所以,他們才會為了奪回河西而死戰不休!拱手將這片失而復得的沃土讓給晉人,子蒲自問做不到,在場的所有秦人,只怕都做不到。

「秦國只有戰死的庶長,沒有退卻的庶長!秦必勝!」心中有所明悟後,子蒲站在車上高呼︰「奏樂!」

听到他的命令,秦人的隨軍樂工們奏響了音樂,說是樂師,其實跟武士並無區別,個個長得孔武有力。他們不會像東方的魯衛樂師一樣,操縱各種精巧而樂調美妙的琴瑟箜篌,他們的手粗糙有勁,奏出的音樂在陽春白雪的楚人听來,永遠是「下里巴人」。

但他們卻將一眾秦地特有的樂器,奏出了令人色變的氣勢!

「duang!」

悲壯的築聲響起,樂工一手持築按弦,一手持竹尺,高高舉起又重重落下,奮力敲打,好像不敲得弦斷柱裂不甘心一般。秦人常言「擊築」,果然是重度打擊樂,這些樂工身上的殺氣絲毫不比戰場上的兵卒薄弱。

築聲如同一碗醇厚的老酒,非得用渭河的水,秦川的土才能釀造的濁酒。這是隴山東西的風霜,這里八百里秦川粟米麥子被太陽曬熟的味道,養育了秦人粗糙而樸實的臉龐,也澆灌出他們不屈不撓的性格。

秦軍的氣勢漸漸高昂,不少將士已經急不可耐想要沖鋒,而對面的魏軍,雖然鼓聲也不甘落後的漸漸敲響,但他們的士氣,卻遠沒有秦軍高漲。

「起歌!」子蒲見時候到了,再次命令,他自己首先帶頭唱了起來,千人萬人緊隨其後,蒼涼豪邁的秦風頓時響徹這片天地。

不是後世腦補的什麼「赳赳老秦,復我河山,血不流干,死不休戰」,不是那種沒有底蘊的干嚎。

而是更悠長久遠的一首歌謠,是深深印在每一個秦人骨髓里的傳說︰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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