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adx;?「錚錚嗒嗒」。
這是木屐與地板踫撞的聲響。
日居殿中所有的人,範蠡、女御、寺人、贊者,統統都屏住了呼吸,他們的目光一眨不眨,看著美人起舞。
西子最擅長的是越地獨有的「響屐舞」,但見她長袖縴腰,裙系小鈴,腳踏木屐,在殿內旋回舞蹈,婀娜奔放,情隨舞起,那麼的韻味十足,那麼的輕盈嫵媚,那麼的神采飛揚。
此情此景,西子好似下凡的羽人,如夢如幻如仙,這日居殿似已非塵世。
只可惜,她今日之舞,是為引誘趙侯而舞,不是為了範蠡。
隨著西子舞蹈漸入佳境,範蠡不由想起了一首詩︰
子之湯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無望兮。
坎其擊鼓,宛丘之下。無冬無夏,值其鷺羽。
(《陳風?宛丘》)
台上,女子優美地跳著,台下,痴情的男子默默地望著,但她終究無法屬于他,無奈之情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來……
範蠡輕嘆一聲,努力將目光從西子處抽離,轉向趙侯,他本希望趙侯能像夫差初見鄭旦時,便被其容貌體態所迷惑,卻無奈地發現,趙無恤面色晦暗,並無見色心喜之意……
努力跳完最後一段,西子的額頭已經冒出了香汗,結束這一曲舞蹈,再度拜謝時,綢衣貼身,更顯出幾分魅惑。
但趙無恤沒有急色地跑下來攙扶,只是輕輕揚了揚指頭︰「此舞精妙,賜酒。」
女御端著倒滿的玉爵過來,西子接過後先是抿了一口,比起南方的稻米酒而言,北方的粟米酒味道更重,散發出濃烈的醇香,讓她舌頭像是著了火似的……
但即便如此,也得閉著眼楮喝下去,一滴不能剩下。
「這是君侯恩,就算是毒酒,也得往下喝!」教她們宮廷禮儀的楚國宮人曾這樣說過。
恰在此時,台上的趙侯卻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
「君莫舞……君不見,妲己褒姒皆塵土!」
啪嗒,西子心中一顫,酒盞失手落地!
……
日居殿內,比方才眾人沉迷于西子舞蹈時,還要更靜謐幾分……
听趙無恤提及妲己褒姒,將西子與這兩個亡國禍水相提並論,範蠡心里一緊,「難道趙侯看穿了越國的美人計?」他心中想道,但已經來不及了,西子已失手將杯盞落地,酒水也撒了一地。
「下妾該死。」還不等範蠡做出反應,西子已經匍匐在地,俯首告罪。
「趙國天寒地凍,比不了南方溫潤,下妾一路北來手腳冰涼,故一時失手,請君侯責罰……」
此女不但容貌過人,還有靈機應變的本事,這也是範蠡相中她擔此大任的原因。
「或許是你不該來北方,而應該去吳國。」趙無恤眼中多了幾分興趣,但他這話卻讓西子更加疑慮重重,她只感覺,自己背負的使命仿佛早就被趙侯看穿,他只是曉有興致地看她拙劣表演一般。
趙無恤讓西子起身後又道︰「這位美人果然不俗,可見越君誠意,趙國可以與越國簽訂密約,助越君擺月兌吳國附庸的地位。」
範蠡連忙道謝,不料趙無恤卻擺了擺手。
「此外還有一事,寡人听聞越國有這樣傳說,說越君祖先乃是夏禹?」
「似有此事……」這其實是個誤會,去到越國的楚人常把當地的會稽山當成夏禹曾東巡的會稽山,其實天差地別。」夏桀之居,左河濟,右泰華,伊闕在其南,羊腸在其北」,這是許多人都知道的事情,夏的國土就在中原一畝三分地,怎麼可能跑到幾千里外的江南去?
夏禹所至的會稽,應當在魯國泰山附近,與越地無涉。不過在以訛傳訛下,在楚國就有了「越國乃夏禹之後」的傳聞,其實于越人是正兒八經的當地土著,因為沒有史書傳統,也搞不懂自己到底是哪來的。
範蠡對這件事的真偽十分清楚,所以並沒有關注,越王一家對此也不甚在意。
趙無恤卻是在意的。
「趙國與越國簽訂密約共同伐吳國的條件是,越君要在會稽山上修大禹陵,以夏禹為祖,四季供奉,不得怠慢!此外越國至今依舊被中原視為蠻夷之地,開化程度連吳國都不如,往後縱然一雪前恥,斷發文身之人,又如何躋身諸侯?寡人也希望能派一些士人去越國,推廣衣冠之禮,讓中原聲教遠播江南。」
這是範蠡從未听聞的結盟條件,這趙侯不為女子所惑,又提出了這麼古怪的要求,果然如他老師計然所言,絕非常人啊。
不過範蠡的聰明腦瓜一思索,也琢磨出一點東西來。趙侯果然有稱霸的企圖麼?此舉是要將「蠻夷」的越國納入諸夏之中,造成一種四夷歸化,遠人徠朝的景象?
或者,他想的還要更遠一些?範蠡細思恐極,突然覺得或許吳國在北邊作為越國的屏障,其實也挺好的……
不過他若想完成使命,就必須答應趙無恤的要求,越人對祖先其實沒那麼看重,而且越國上層也喜歡效仿中原禮制,勾踐為了興國,肯定會滿口答應下來,範蠡便在這先代他同意了。
商定此事後,心里一顆大石頭便落地了,這場出使有許多出乎他意料的地方,原本是主角的西子已經退到一邊,反倒是範蠡更受重視一些。
在這場接見的末尾,趙無恤嘆息道︰「此女雖美,不過越國之人物,寡人最想得到的還不是她。」
西子的耳朵不由自主地豎了起來,範蠡也一凜︰「不知是何人?」
趙無恤指著範蠡道︰「自然是你,範少伯!」
「趙侯……」範蠡都有些感動了,但還是下拜道︰「趙多範蠡,只是錦上添花,越無範蠡,則有亡國之虞,越君待範蠡有知遇之恩,範蠡不能忘本……」
趙無恤對勾踐收買人心的伎倆有些佩服,但更詫異的是範蠡這種面對更好前程還能堅持留在越國的行為。從歷史上他助越破吳後功成身退就能看出,範蠡不是那種愚忠之人,更明白勾踐可同辛苦卻不可共富貴,他之所以堅持留越,多次拒絕趙無恤之邀,或許是身為「士」的執拗吧。
若那些傳說所言不虛,為了志向,他甚至不惜拋下情愛,前世今生,整整兩次。究竟是對是錯,世人無從評價,其中冷暖,更是只有當事人才知道。
「少伯連續拒絕我兩次了,寡人最後問你一遍,你此番來趙,除了表明心意外,真的就沒有其他所求了麼?」
他是看著西子對範蠡發問的,範蠡自然知道趙無恤意有所指,那分明是在說「若有所求,你只需下拜求我即可!」他需要的是他的臣服,主動的臣服!
但範蠡畢竟是範蠡,縱然心中顫抖,縱然萬般不舍,但還是咬了咬牙道︰「範蠡只為公事,並無私心。」
這句話,讓一直旁听的西子心如死灰,頭低低垂了下來,忍著眼淚不要往下落。
他已經做出了選擇。
「好,好,好。」趙無恤則連說三個好字,再也沒了挽留的意圖,他朝範蠡揮了揮手︰「既然如此,那寡人也不強留,少伯請回吧,將趙國的要求轉告給越君吧,就說我期待早日與他會獵于吳……」
「至于越君所送美人……」趙無恤起身,踱步下殿,走到範蠡身邊,側過臉審視他的表情,君侯的成全之意不是什麼時候都有的,現在就算範蠡反悔跪下求他,也為時過晚了。
既然好人做不成,那只好做棒打鴛鴦的壞人了,趙無恤拍了拍範蠡的肩膀,笑道︰「這美人,孤便笑納了!」
……
範蠡邁著沉重的腳步離開了日居殿,無關人員也知趣地退下,殿內只剩下幾名近侍和趙侯、西子了。
「抬起頭來。」
「他棄我而去了,留我一人在此處……」西子心中默默念道,她咽下絕望的淚,斷情的苦,努力抬頭,對君侯綻放笑容。
但她眼中的待宰小鹿般的戰栗,卻是很難掩飾住的。當然,西子很清楚,軟弱無力也是女人的一種武器,若是換了其他男人,或許能騙得他們憐惜,靠輕易迷惑過去,可面前的趙侯,這是位謎一般的大人物,洞若觀火,似乎將她的使命,連同她對範蠡那一絲兒女之情統統看在眼里。
此時此刻,趙侯居高臨下地審視著她,看她眉眼,看她的唇線,欣賞她的婀娜身姿。
她也得以一睹他的近容,三旬左右的中年男子,身材高大,精神十足,只可惜其貌不揚,若論俊朗遠不如範蠡。
但因為他手握重權,比起範蠡多了幾分霸道和自信,對女人而言,這兩樣東西比皮囊更具吸引力,雖然西子現在還不太懂。
「真美,如雲如荼。」趙侯終于舍得發出贊嘆了,不知為何,西子心里有一種如釋重負之感,又有幾分自得,畢竟很少有男人在她的容顏面前不敗下陣來。
一個對有興趣的君侯,似乎就沒那麼可怕了。
西子的使命,就是在趙侯宮中博取他的寵愛,尋找機會為越國說些好話,最好迷得他如痴如醉。
所以就算趙侯要在這里對她公然施暴,她也得笑著承受。在會稽,她不僅學了舞蹈禮儀,還有專人傳授房中術,雖然沒嘗試過,但曲意逢迎,西子覺得自己還是能做到的……
然而趙無恤卻沒有對她動手動腳,而是轉過身喃喃自語道︰「只可惜啊,雖則如雲,匪我思存……」
西子頓時愣在了原地,她在會稽三年也學過《詩》,自然知道這是何意。
「听說你是徐國遺族之後?」問題接踵而至。
「唯……」顧不上細細思索,西子連忙應下。
「巧了。」趙無恤頗覺有趣地笑了笑,對旁邊的女御說道︰「今日乃除夕之夜,孤還要去樂氏夫人那邊,汝等先將此女送到徐嬴夫人宮中,就說是越君送來的徐國遺民,讓她留在宮里以備箕帚之用!」
ps︰越人以夏禹為祖先為攀附一說,見王明珂《華夏邊緣:歷史記憶與族群認同》。夏禹所至會稽山在山東一說,參考林華東《紹興會稽與禹無涉兼論於越源流》。其實早在漢代,會稽人王充在實地考察所謂會稽禹穴後,就在《論衡?書虛篇》中提出質疑:「舜至蒼梧,禹至會稽,非其實也。」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