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獄島渡朝天蕩北上,走棠邑縣東部的驛道,一路北上,至山陽縣,約四百里。
林縛不顧沈戎的反對,六月十二日,親率兩千騎兵,從棠邑縣東部借道,進入維揚府,再從沿白沙河東岸北上,橫穿白沙縣、高郵縣、金湖縣,四天後抵達淮安府山陽縣。
六月中旬正值大暑天氣,將雞蛋打在太陽心下的石頭上,都能滋滋的烤熟。四天行四百里,如此高強度的行軍,對人對馬都是考驗。
為減少軍馬的消耗,行軍時,人皆牽馬而行,嚴禁騎乘。宿營時,還要分心照顧馬匹,異常的艱苦。不僅以周普為代表的騎營將領都要以身作則,徒步而行,便是林縛與隨扈,也都穿著沉重的甲衣,牽馬而走。
一路上,能騎馬的只有隨軍斥候。
這世間從來都是不患貧而患不均,將領能以身作則,對普通將卒來說,再難苦的事情也談不上艱難。便當成一次行軍磨練,一路行到山陽,人疲馬倦,士氣倒是振作,軍中也沒有什麼怨言滋生。
津海號及兩艘集雲級戰船都先護送女眷回崇州去了,包括張茍、張季恆、韓采芝在內的軍令官學員隊成員一百四十余人,也參與了這次高強度的行軍。
學習隊的成員更辛苦,除了參與行軍、宿營照料馬匹,還要將沿途勘測地形作為正常的培訓科目來進行。學員隊成員都是武官出身,有相當一部分先自流民軍的降將,身體素質都是極好,不過這麼一路走下來,也大呼吃不消。
抵達山陽縣後,騎營就地休整,學員隊還要渡淮北上到泗陽,勘測從山陽口到沭陽口的山陽灣地形。山陽灣是淮水出洪澤浦之後最重要的一段地形,淮東軍司在山陽灣的兩端,築泗陽、沭陽兩座軍事要塞,利用山陽灣地形進行步、騎、水營的多種戰術推演,是學習隊集訓進行到中期的主要訓練科目。
學員隊活動較為獨立,在淮泗間一停留就是大半個月。後期都到雲梯雲附近勘測地形,甚至還出了一趟海。在顛簸的風浪里,走近海到膠州灣,那浩蕩無邊的爛黃水洋,那激石拍岸的驚濤駭浪,那遮天閉日的船隊,都叫張苟知道外面的世面是何等的寬廣。
一直到七月上旬,張苟才隨學員隊返回沭陽。
望著山陽灣的浩蕩淮水,站在淮河北岸大堤的張苟心緒激蕩︰就在一年多前,皇覺義軍橫掃淮北,他隨桿爺率兵奔襲雲梯關,也從這邊走過。那時候看淮水只是渾濁浩蕩的水流,自謂足智多謀,麾下又兵強馬壯,有橫掃天下之雄志,現在想來,當時的自己是何等的可笑,何等的坐井觀天!
「嗒嗒嗒」,听到馬蹄聲,張苟回頭看去,陳漬牽了一匹馬走來。
「听說騎營渡淮進泗陽了,你知不知道?」陳漬挨過來,小聲的問道。
張苟點點頭,一在泥堤上坐下來。
「會不會是去夾擊大小姐?」陳漬問道。
張苟搖了搖頭,說道︰「不清楚,也許不會!」他雖然這麼猜測,心里卻沒有一點底氣。
學員隊這段時間都集中在沭陽一帶,對淮安的軍事形勢並不清楚,張苟也是昨天才知道騎營渡淮的事情。
他們已經不是一年前坐井觀天的流民軍將領,知道流民軍里所謂的精兵跟真正的百戰精銳有多大的差距。
鄢陵一戰,陳芝虎部也就萬余精銳,愣是將打算從鄢陵跳出包圍圈的胡老四部兩萬多人殺了干淨。
陳芝虎部,他們沒有接觸,所以不能體會陳芝虎所率百戰虎賁的強悍。
但是淮東軍,他們這一年來所見、所接觸、所學習,已經讓他們接觸到淮東軍真正精髓的內核,自然就深知淮東軍的精銳。
這次隨林縛北上的兩千騎卒,有四百重甲騎,其余都是披甲輕騎。將卒們在大伏天酷暑里能牽馬日行百里,只要這兩千騎進入汴水西岸,迂回穿插,怕是除了少數城池,野外就沒有義軍的落腳之地了。
在泗陽,除了淮東騎營兩千精銳,還有鳳離步營近五千精銳步卒、靖海第三水營兩千余水軍駐在泗陽。
要是林縛從泗陽抽調主力,西渡汴水,與陳芝虎夾擊紅襖女,紅襖女要麼倉惶往西逃竄,要麼困守淮陽城,實難想象她野戰能有什麼勝的機會。
還要考慮徐州的孫韓三部以及駐守濠泗的長淮軍,都是遠比義軍要精銳的官兵。
張苟皺著眉頭,心里憂思不解。
陳漬咬著嘴唇,說道︰「你嘴里說是不會,心里卻知道騎兵要渡汴水的,對不?」
「我不清楚,也許會,也許不會,」張苟心里頗為掙扎,說道,「即使騎兵要渡汴水,制置使不會不考慮桿爺的態度。騎兵渡淮,也許只是警告桿爺不要輕易妄動!即使這邊真要去夾擊大小姐,你我又能做什麼?」
陳漬一坐地上,一臉沮喪。也不曉得何時,便給淮東所吸引,就如他曾立誓永不背叛桿爺、安帥的恩義時,這時候即使不考慮住在崇州的家人,要他逃月兌去投桿爺,也覺得很困難。
陳漬也想仿效張苟學水戰,大不了以後避開桿爺跟大小姐,再不濟兩不相幫就是。陳漬心里打著這樣的主意,但是知道淮東騎營主力渡淮北上,很可能與陳芝虎所部匯合去夾擊大小姐,他心里還是狂躁難安。
這會兒急如暴雨似的馬蹄聲從遠處傳來,張苟站起來,看到一隊騎兵正沿著堤道馳來。
張苟與陳漬牽馬下了大堤讓路,等騎隊靠,才看到林縛穿著青甲,正打頭策馬。還有行軍左司軍曹子昂、步軍司左軍指揮使寧則臣等人陪同。
張苟心里有些擔憂,他與陳漬在此私會,怕林縛、曹子昂等人看到心里會有什麼想法。
林縛看到張苟、陳漬在這里,勒住韁繩,說道︰「這夕陽將下,山陽灣的風光此時恰好!你們倒是好悠閑!」又與曹子昂說道,「子昂,你與則臣先去沭陽寨,我也留下來看看這山陽灣的夕陽晚照。」
曹子昂與寧則臣先去泗陽寨。
林縛將馬交給隨扈牽到一旁,他一坐到泥堤上,揮手要張苟、陳漬不要多禮,指著身邊的泥堤,要他們坐下,問道︰「你們是不是在擔心淮東軍會渡汴水去打劉妙貞?是不是讓你們作難了?」
陳漬直性子,給說中心思,臉上就直愣愣的表現出來,黑著臉不吭聲。
張苟說道︰「末將與陳漬是有討論淮陽局勢,倒沒有作難不作難的。附淮東後,身心滌蕩,只覺過往罪孽深重,唯大人不棄,我與陳漬都深懷感激,早就跟過往一刀兩斷了。」
「你到淮東後,讀了許多書,說話倒也雅氣了,陳漬這點及不上你,他加上自己的名字在內,認得全一百個字不?」林縛知道張苟口不對心,倒也沒有點破,問起陳漬上識字班的事情。
陳漬撓了撓腦袋,甕聲說道︰「它們倒是認得我!」
林縛笑了笑,轉過來就冷不丁的直接問道,「你們怎麼看鄢然一戰?」
陳漬緩和的臉又板了起來,張苟也給問得措不及防,一時不曉得怎麼回答才會讓林縛滿意。
「要是能讓河南諸府、讓中原、讓天下由亂變治,民眾從此安居樂業,若是三五萬人當死,我也絕不會手軟,」林縛肅容說道,「要是殺了那麼多人,農民還是沒有活路,還是要扛著鋤頭、撅跟木棍子就造反,殺再多的人又有何益?淮陽那邊的戰事,淮東不會去參與,沒有要讓你們作難的。淮泗地區勉強安生下來,已經是十分不容易了,我調騎營渡淮,是希望孫桿子安生些,不要給我添什麼亂子。」
「……」張苟有話哽在喉嗓口,卻吐不出來。
「有人為‘將相寧有種乎’而造反,想掙一番富貴榮華。有人是爭一條活路而造反。不造反是死,還不如造反闖出一條活路來。有人是為信義,有人是身不由己。還有一些人是將天下大義擔在自己的肩上,要為天下蒼生爭一個不吃人的世道來,」林縛問道,「你們倆當初為什麼造反?」
「……」張苟見林縛的眸子盯著他跟陳漬,似能看透人心,而林縛的每一句話都如大錘,打在他的心髒上。
陳漬甕聲說道︰「我一膀子力氣,一人能干三四人的活,家小還要三天兩頭的餓肚皮,這賊老天還有天理了?早年流匪作亂,我應募去做堡丁,一次得了六個首級,堡里報功時,卻變到別人頭上;流匪再來時,我便拿堡頭的頭顱去投流匪,一下便做了旗頭,便鐵心去做流匪了!後來就跟了安帥。」
張苟翻身從泥堤上爬起來,退了一步跪下,說道︰「末將幼時孤苦,流落邊地,給編入軍戶,常受屯堡里的將官欺侮,心里就恨這世道恃強凌弱,不給窮人活路。早年間,浦子里的魚課、船稅一增再增,每年都翻幾樣新名堂,水寨都沒有活路,更不用說下面的漁民,便索性舉旗造反。想要闖出給大家一條活路來,讓那些魚肉滿月復的官老爺們一個教訓。只是此路艱難,四處踫壁,頭破血流,殺來殺去,沒有出路,身邊人死了一茬又一茬,便變得麻木,心里有種想到沾血的暴躁……也就忘了當初為哪般來造反的了!」
「我常對淮東的將卒、官吏們說︰你們所食所穿所拿俸金,都是民眾耕種、都是民眾織縫,都是民眾捐給,你們也就只能拿赤血忠誠來回報。我又跟他們說︰你們要是做不到這一點,甚至將民眾當成牲口欺侮、壓榨,也就不要怪民眾聚集起來,從你們嘴里拿掉他們的糧食,扒走他們的衣服,搶回他們捐給的俸金,甚至砍下你們的頭顱、造你們的反!」林縛緩緩說道,「你們倆,一人是為恨不公,一人是恨盤剝,恨這天下之大沒有給窮人留條活路。淮東沒有什麼宏圖遠志,只想盡最大的可能給天下蒼生多掙一條活路出來,你們在淮東一年,所見所聞所睹,我何曾有半句話誆你們?難道淮東就沒有容得下你們二人的地方?」
張苟心如受重捶,叩頭說道︰「既入淮東,絕無二心,張苟甘為大人犬馬,永世不渝!」
陳漬這時候才跪起來叩頭,說道︰「只要不讓我去打大小姐,去打桿爺,我也不想離開淮東!」
「好,」林縛拍了拍站起來,說道,「張苟,我知道你在努力習水戰,我調你去靖海第二水營任指揮參軍。海戰復雜,你要多學多問多看。陳漬,我調你去崇州步營先當一個副營將,秋季要打岱山,留給你熟悉部屬的時間不多……你們要記住你們今日所說的話,我只要你們不要負了你們今日所言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