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親族及僕役都給關押在廂院,張晏、左承幕、程余謙佔著王宅的前院堂室訊問跟議事。
王超太沒有骨氣,一用刑就什麼吐露出來。
在余心源跟程余謙趕來之前,王超就將他與陳如意相交,以戶部錢莊案說服王添與余心源一起促成謝朝忠領兵一事,迎娶陳如意,又因徽州兵敗事給奢飛虎、韓賓脅迫從賊,既而配合奢家暗樁在江寧城內掀風作浪,詐永興帝棄江寧西逃的事情統統都吐露出來,一點隱瞞的膽量都沒有,生怕說慢,會遭惡刑。
守住外面的禁衛通報余心源跟楚王元翰成過來了,張晏、左承幕、程余謙對看了一眼,王添臥病在床,已是沒牙的老虎,余心源孤木難支,也影響不到什麼大局,確實他們可以將徽州戰敗、皇上棄都西逃的責任都推到余心源、王學善、王添三人頭上,但這麼做,對他們三人又有什麼好處?
「是不是叫余大人先回去休息,叫楚王爺進來商議一二?」張晏說道。
左承幕不動聲色的跟程余謙點點頭。
張晏、左承幕、程余謙避而不見,只是叫余心源回避此事——余心源心里的寒意,瞬時從頭頂冷到腳底——說是派人護送他回住處,實際是監禁起來,他這時在居巢,偏偏又沒有能力跟張晏、程余謙、左承幕三人聯合起來對抗,一點點對抗的本錢都沒有。
余心源只是對楚王元翰成說道︰「把我犧牲掉,對你們絕沒有半點好處!」
楚王元翰成不知詳情,但刺客是王學善所派,而此時張晏、左承幕、程余謙又要余心源回避,當即也不能給余心源什麼承諾,只是說道︰「余大人也是受驚不小,還是先回住處歇息……」便將余心源丟在那里,登堂入室去見張晏、左承幕、程余謙三人。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刺客若是王學善所派,余大人又有什麼不可信任的?」一天內發生這麼多事情,楚王元翰成也失去耐性,走進大堂,看著這邊沒有外人,張口就直接問道。
「王學善早給奢家收買……」張晏將細情一一說給楚王听。
楚王元翰成愣怔了半晌沒有回過神來,訝然說道︰「王學善堂堂一個戶部尚書,竟為簡單的詭計所脅迫從賊?」
「懼!」張晏輕輕的吐出一個詞。
這個詞也仿佛驚雷落在楚王元翰成的心間——王學善不是懼奢家,是懼淮東!永興帝錯棋連出,初期堅持叫謝朝忠領兵出征一直到最終失去理智棄江寧而走,說到底也是懼淮東!
當真是怕什麼來什麼,最終一切還是都落入淮東的彀中。
楚王元翰成一坐在冰凍的高背椅上,半晌無言。
「楚王爺,劉直那邊如何?」左承幕說道。
「脈搏尚存,但昏迷未醒,能不能熬過去,還要看天意如何?」楚王元翰成說道。
「劉直即便死了,王學善父子從賊而謀刺證據確鑿,對淮東倒也有個交待,」張晏說道,「不過事情究竟要揪到哪一步,楚王爺可給我們拿個主意?」
楚王元翰成看向張晏、程余謙、左承幕三人,腦子在飛快的轉動,即使不把戶部錢莊案捅出來,保全王添、余心源,將徽州戰敗以及永興帝西逃的責任都栽到王學善身上,也足夠了。即使將王添、余心源交給淮東處置,張晏、程余謙、左承幕三人都不會得到實質性的好處,相反還削弱他們回江寧之後可以擰結起來對抗淮東的力量……
當然,劉直生死不明,他們不能將王學善父子殺了滅口,押解到江寧受審,戶部錢莊案還會經王學善父子兩人嘴里吐出來。
諸官隨帝西遷,戶部的文書、檔案,能搬的都搬來,不能搬的也都付之一炬,戶部錢莊案的實證可以完全銷毀掉,到時候完全可以借口「王學善父子將死之時亂咬人以亂國政」推個干淨……
元翰成說道︰「帝歸江寧後,爾等與淮東相抗衡,在外不在內,保全余大人、王大人,對大家都有百利而無一害。王大人此時雖說臥榻不起,但也應是明白人……」他說這話,眼楮卻看著左承幕。
這些人里,左承幕跟淮東的恩怨最少,而實際從謝朝忠領兵之事開始一直到永興帝棄都西逃,左承幕都竭力反對——要是左承幕自屈身份,向淮東低頭,說不定下場會比其他人都好。
「楚王爺所說是理,」左承幕不動聲色的說道,「余大人、王大人也無大錯,當真不能交出去給淮東欺負;而將來帝室如若能重振,非要依仗淮西跟江州軍不可,戶部文牘盡毀,那戶部還有幾十萬兩銀子,實在也沒有必要再運回江寧去……」
元翰成、張晏、程余謙都虎視眈眈,左承幕想不跳上賊船都不成。
元翰成說「在外不在內」之類的話,意圖也很明顯。
隨帝西逃,糧草缺,但金銀珠寶不會少,西逃時戶部、工部、內府以及江寧府衙的儲銀都給搬了一空,隨行官員西逃時,也都將能帶的金銀細軟帶上,便是腳下這棟宅子里,王學善倉促之時帶了逃出江寧的銀子,就有二十多萬兩。
張晏、程余謙都貪財,但更貪權勢——沒有權勢,財產越多,越是菜板洗淨待宰的魚肉。只要保住權勢,多得或少得十幾二十萬兩銀子,都還不放在他們眼里。
但這些銀子對此時窘迫的淮西及江州軍就格外關鍵,得之就能多增加一分實力,多一分跟淮東對抗的底氣。
元翰成什麼心思,再明白不過,左承幕索性幫他說出來,以示跳上他們的賊船——也唯有如此,才能保住平安。
張晏說道︰「當初戶部辦錢莊投了五十萬兩銀子,轉眼間損了一干二淨,這時自然沒有帳目可查,王學善這邊抄出二十幾萬兩銀來,幾萬兩零頭要拿出去應付江寧,扣下二十萬兩銀,還有三十萬兩銀的缺口,余大人、王大人他們想必也願意給填上……」
元翰成大喜,說道︰「張大人對帝室才是忠心可嘉啊!」
張晏笑了笑,有幾分苦澀,他本也欣賞林縛,但從湯浩信死,他就必然要站到淮東的對立面——唯有淮西與江州軍以及荊湘、湘潭的實力越堅實,他們回江寧之後才會越有保障。
陳華章、陳華文所代表的陳氏,跟淮東早就結有善緣,此時投附過去,還能保住根本;張晏宦官一名,沒有宗族勢力及鄉黨可以依仗,要是對淮東放棄抵抗,給放貶、客死異鄉都是好結局。
官斗的殘酷性,張晏了解得比誰都深刻。
這邊談妥,當即派人去請余心源來,又派人去將臥病在床的王添請過來。
余心源回去心寒如水,再過來听到還有轉機,只要掏出十五萬兩銀子就徹底的跟張晏、程余謙、左承幕綁一條船上,他又哪里顧得上心痛那點銀子,忙不迭的應承下來。
王添臥床不起,也是在病榻之上由兩子給抬過來議事。楚王元翰成、劉直來居巢之事,都沒有知會他,突然間將這麼多事情告訴他,王添一時間也難以消化,損耗精神良久,王添將細枝末枝考慮通透,也只能附從張晏他們。
此事談妥,余心源問道︰「這事是不是該啟奏聖上知道?」
「該!」楚王元翰成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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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持刃砍殺宮女之後,永興帝就留在室里靜養,後宮妃嬪以及兩個年幼的皇子都畏懼著不敢過來伺候。
好在張晏等隨侯大臣做主,永興帝亂發脾氣,內宦及宮女也有膽不予理會,只是小翼伺候,不讓永興帝傷了自己。
幾天時間過去,永興帝心間的狂躁、憤恨也就給強壓下來,只是身體越發的虛弱,拿起銅鏡照看,幾乎以為是另一個人,面頰深陷、長發凌亂枯黃,眼楮里都是血絲,強坐在那里都在喘息,仿佛病入膏肓。
「楚王、程相、左相、張大人、余大人等諸位大人在殿外求見……」黃門郎走進來稟告,這里是居巢縣衙後宅最寬敞的一間屋子,但遠不能跟皇城里的宮殿相比,黃門郎卻是習慣稱「殿」。
「楚王、余大人,」元鑒武疑惑的應了一聲,頭疼欲裂,一時有些迷糊,轉而又想了起來,「是余心源回來了嗎?」
「是余心源余大人跟楚王爺從壽州回來了!」黃門郎得張晏授意,小翼的回答道。
「朕的楚王叔也過來了,」元鑒武哈哈大笑起來,「朕就說淮西都是朕的忠臣,他們一定會保朕的,董原什麼時候率兵替朕奪回江寧,將那些逆臣叛子一網打盡?」大笑著要站起來,只覺得身子晃得很,黃門令趕緊過來扶他,元鑒武說道︰「快叫諸大臣進來,朕還要跟諸大臣商議大計……」
宅院不深,張晏等人在院子里將里面的動靜听了一個真切,彼此望著,都苦澀而笑,硬著頭破往里走,叩頭請安,其他人皆默,由張晏啟奏︰「臣等有要事啟稟皇上知道……」
「有什麼好消息,快說,快說……」元鑒武精神起來,插腰坐在床板上,要張晏他們平身,要內侍搬椅子來給諸臣賜座。黃門令一臉尷尬、為難,還是扭頭先走出去。
糧跟柴炭,都是必需品。這屋里像樣的家俱都給拆去當柴燒,連個椅子都沒有留,張晏等人自然知道沒有椅子能端起來,他們仍堅持跪在那里,不肯站起來,說道︰「臣等已查明,戶部尚書王學善在戰前與奢家叛賊勾結,其子王超所納小妾陳如意,為奢家在江寧之眼線;謝朝忠領兵以及唆使皇上離開江寧巡狩廬州,皆是王學善得奢叛授意而使詭計……受奸蒙蔽,臣等皆不察,以致皇上淪落至此,請皇上治臣等不察之罪!」
「什麼!」元鑒武心如遭重錘,發愣的坐在床上半晌,反復的喃喃自語,「王卿怎麼可能負朕、王卿怎麼可能負朕?王卿怎麼可能負朕?」這反反復復的念叨了數十遍,眼楮又變得凶惡,咬牙切齒的說道,「王家深受皇恩,竟然負朕,竟然害朕丟失大好河山,罪該凌遲!全家,不,三族都凌遲處死!」
張晏看著皇上倒似恢復些理智,低頭跟左手邊的元翰成對看了一眼,心想皇上能將所有失敗的責任都推到王學善的頭上,心里大概能輕松一些,不再暴躁、能恢復理智,什麼事情都還方便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