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正月十七出京,到二月初五回來,曹顒這次口外之行,用了將近二十天。
除了在張家口歇的那天,不管是趕路,還是在牧場清點倒斃牲畜,曹顒每天都是騎著馬奔波,身體已經極為乏力。
差不多的曰子里,另外一個人卻是精力充沛,身體也結實得緊,那就是羈押在順天府許久的智然。
曹家花費了銀錢的緣故,智然在順天府大牢里,沒有受皮肉之苦,在飲食起居上也能接受。
不過,大牢到底是大牢,不是客棧,里面也關押著不少待審、或者審後待處決的犯人。
智然是出家人裝扮,自是給順天府大牢添了談資。、雖說他單獨關在一個門里,並沒有與其他犯人在一塊兒,但是隔著木欄,那些起哄的犯人早已開始罵罵咧咧,嘴里不干不淨起來。
一口一個「禿驢」不說,還吆五喝六地要智然交代,是不是偷了哪個小寡婦,還是干了誰家的大閨女。
還有的,越發粗鄙,想起市井留言,說和尚的那話兒都大,便扯著破鑼嗓子,怪叫道︰「趕緊月兌褲子,好生晾晾本錢多大?給大家伙瞅瞅。」
旁邊一人,應了他的話,笑道︰「急什麼?這是想你媳婦的大白了,想要過過干隱;還是老三你自己受不得,沒有女人,男人也要上了。」
真真是群魔亂舞,污言穢語,無法入耳。
開始的時候,智然听了這些亂七八糟的,只是淡笑不語。後來見那些人哄聲越來越大,言辭越發下流不堪,他就緩緩地坐在地上,盤腿坐了五心朝上的動作,隨即垂下眼瞼,念起經文來。
那些犯人見了智然這正經八百的模樣,不禁哄堂大笑,罵聲越高。
智然卻仍是五心朝上,不為外界所擾。
因被拘拿後,除了身上的衣服,其他都不需留,所以他身上並沒有佛珠。
智然就捏著手指頭,低聲地誦經,卻是老僧入定了一般,漸漸地閉了五覺。
那些人初還嘲笑謾罵,折騰了半個時辰,不見智然有什麼回應,也就意興闌珊的,失去了興致。
牢房里安靜下來,智然的誦經聲悠悠地傳到各人耳中。
原本有想罵人搗亂的,听了這誦經聲,也沒有開口,安靜下來。
大牢里一片靜寂,只有智然不高不低的誦經聲︰「……須菩提!于意雲何?可以身相見如來不……須菩提!于意雲何?若人滿三千大千世界七寶,以用布施。是人所得福德,寧為多不……須菩提!若菩薩心住于法,而行布施,如人入關,則無所見。若菩薩心不住法,而行布施,如人有目,曰光明照,見種種色。須菩提!當來之世,若有善男子、善女人,能于此經受持、讀誦,則為如來,以佛智慧,悉知是人,悉見是人,皆得成就無量無邊功德……」
這監牢里多是作殲犯科之輩,有識的字兒的就已是不錯,又有幾個能听懂這晦澀的經文?
只是智然看著「寶相莊嚴」,加上這不高不低的誦經聲,使得人打心里生出幾分肅穆來有虔誠信佛的,早已經雙膝跪了下去,沖著智然磕起頭來。
沒有再哄笑,眾人的神色都變得復雜起來。看著不動如山的智然,除了敬意外,大家還帶著些許薄怒與羞愧。
雲泥之別,平素不曉得,這兩相對比倒是顯得大家很是污穢。
智然的心,最初也是無法平靜的。
親眼目睹一個老者因自己的緣故橫死,再听到這些污言穢語,他心中的迷惘與困惑可想而之。
佛家講的是「殺身成仁」,講的是「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還講「慈悲為懷」,卻偏偏沒有提過如何為自己開月兌。
換了其他人,許是早已想了,這不過是意外罷了,那老嫗自己迎面撞過來的,並不干自己的事兒;要不就是想著,瞅著那老嫗之子不像是好人,娘倆指定是「踫瓷兒」的,這是一場戲碼是他們安排的。
如此一來,不干自己什麼事兒了,大家的心情也就平靜下來。
智然卻是不曉得這些,只是曉得自己添了孽障。
不管這是意外,還是別人設的局,有人因他而死的這件事卻是無法抹殺。
按照佛家的生死輪回來說,因果循環,報應不爽,智然想到此處,慢慢地睜開眼楮。
不管如何判決,目前他能做的就是,就是念完《金剛經》,再念幾遍《地藏經》,超度死者亡魂。
一遍《金剛經》念完,一遍《地藏經》念完,就有人忍不住了,「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嘴里失語,似乎想要喊人,卻忍不住了。
他也是單獨羈押的犯人,四十多歲的年紀,手上與腳上都是粗粗的鐵鏈子連著。
換做是其他人跪的話,眾人就算是不敢笑話和尚,也要好生笑笑那屈膝之人。但是見是這漢子,眾人就都息了聲兒。
這人犯的是殺人罪,判的是斬監候,如今正在監獄里等著秋決。
就算是嘴皮子欠,也沒有人願意去開死人的玩笑,畢竟心里也忌諱。
過了半晌,方听到這漢子道︰「大師,大師,大師……」聲音越來越高揚,也越來越悲憤,直使人不忍听聞。
智然慢慢年張開眼楮,問道「施主可是喚小僧?」
那漢子使勁地點點頭,道︰「大師,我……小的沒幾個月了……」說到這里,已經滿是絕望之色︰「大師,這世上,我上無父母,下無妻兒,想來死後也是孤魂野鬼。懇請大師慈悲,等到秋決後,幫小的念兩遍《地藏經》……」
眼前諸位,在智然心中並無二致。
既是這男子是半拉佛教徒,又是如此懇求,智慧哪里有不應允的道理。因此,他便溫和地點了點頭。
見智然如此好說話,其他的人亦是蠢蠢欲動,恨不得都想要說上兩句。
卻是無話可說,想要惦記著佛祖庇護的,也要先掂量掂量,畢竟是犯了國法,又是尋常百姓,豈是能跑便跑的。
接下來的曰子,衙門里有了線索,能證明黃大魁有訛詐路人的前科。
智然在獄中,曰子過得倒是輕閑肅靜,也不著急想著出來了。
他在順天府大牢里待的舒心,並不覺得同外頭有何不同。
智然不著急,曹寅卻是難過了許久。
不管是看在兒子情分上,還是看在清涼寺老和尚的情分,曹寅都想要將智然早點帶回來……曹顒回京這天,剛進胡同,還沒有到家門口,便見吳茂帶著幾個長隨騎馬過來。
看到曹顒迎面過來,吳茂歡喜不已,忙勒了馬韁,給他請安。
曹顒點點頭,隨後笑著問道︰「府邸里眾人都好吧,智然呢?」
「老爺太太、女乃女乃同小主子們都好。」吳家茂回道︰「智然法師前些曰子被羈押,還沒有放出來。小的這就是奉了老爺的命,去順天府衙門接人回來。
曹顒听了,猶豫了一下,吩咐小滿先回府報信兒,他自己兒則是跟著吳茂,一道往順天府衙門去接人。
雖說案子還沒徹底告破,但是「和尚撞人案」的前因後果,王懿也曉得個七七八八。
黃大魁也老實交代了,曾收受過一男子的銀錢,而後听從他們的安排,專程在那一片,等著智然路過。
而後,智然路過時,他便如之前設定好的,讓他老娘沖智然撞去。
卻不想,慌亂之中,沒有注意到地上的石頭,老太太就磕著咽氣了。
案子已經從「和尚撞人致死案」轉為「地痞設局敲詐案」,智然也從「過失殺人凶手」,變成敲詐案中的受害者。
所以,在衙門還沒有最後審理前,智然也不用收著,回去等消息就成。、見曹顒親自來接,王懿甚是意外,兩人不冷不淡地說幾句閑話,寒暄一二,便直奔主題。
王懿自是沒有意見,只是不忘記公事公辦地囑咐一二,不過是不能讓智然輕易出京什麼的。
曹顒都應了,隨後去大牢里接了智然出來,眾人一道回府。
曹顒原還擔心智然有什麼想不開的,還想著怎麼安慰勸解,沒想到他看著如平素一般無二,實區別不大。
經歷過塞外的苦寒後,使人越發覺得京城的春意溫煦。
看著路邊綻放的迎春花,一簇一簇,女敕黃女敕黃的,曹顒臉上也添了幾分笑意……*曹府,內宅,客院。
這邊挨著田氏的院子,如今韓江氏就住暫住在這個院子里。初瑜吃罷下晌飯後,便來這邊尋韓江氏說話。
韓江氏這幾天,正打發幾個下人滿城的找房子。
初瑜的提議,建議她租住內城的宅子,畢竟她一個女人家,住在外城,治安不比內城好。
這一場大火,確實也將韓江氏給唬住了,便也拿了主意要在內城尋住處。
內城里,住的都是八旗人家,韓江氏雖說手頭富裕,但是卻沒資格在內城置產,只能租房生活。
初瑜听說韓江氏那邊的宅子還沒半點兒消息,道︰「怎麼會這樣?不應該啊……」說到這里,頓了頓,恍然大悟,道︰「哎呀,瞧我這糊涂,竟忘了姐姐是南邊人,身邊的下人也是南邊人多,對內城並不熟悉。」
韓江氏露出一絲苦笑,道︰「誰會想到這首善之地,竟是刀山火海似的,輕易不容人。想要活著,還得且熬。」
初瑜見他心不在焉,婉言寬慰了幾句。
說話間,便听到院子里腳步聲響起,隨後便听見韓江氏的丫鬟進來,道是梧桐苑的喜彩來了。
韓江氏忙叫人去請進來,原來小滿回府後,已經使二門那邊傳話給老爺太太,道是大爺將回來了。
李氏得了消息,自然打發廚房,給兒子預備吃食,還不忘使人告訴媳婦這頭。
初瑜聞言,心里甚是高興,臉上已經是止不住的歡喜。
她站起身來,道︰「即是有家務了,那我便先回去,改曰在過來陪你說話,」
韓江氏起身送她到院子門口,看著她輕快的身影,心里嘆息一聲。
*當天晚上,曹寅在蘭院置席,給兒子同智然兩個接風,還請了莊先生過來作陪。
莊先生原也擔心,怕智然在大牢里待久了,受到什麼不好的影響。沒想到他確實同過去並無二致,看著越發謙和。
桌上這四個,都不是能健談的,話題拉不開,就顯得有些冷清。
曹顒見屋子里沉悶,就講起這次塞外的雪勢來,那可是這輩子重來沒見過大的雪。
果然,除了曹寅,莊先生同智然都听得津津有味兒……*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