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園中,程夢星最得意的,除了湖石、草木、亭台軒榭之外,就是點綴其中的美姬,奈何曹在孝中,程夢星不好讓園子里的美人露上一手,這宴客重點就放在席面上。盤碟碗筷,無一不精;煎炒烹炸,無一不美。
就是曹家里用著御膳傳人的廚子,對眼前地道的淮揚美食,也只能贊一個字,「好」。
王魯生卻是吃慣了魯菜,口味偏重,對淮揚菜不如曹那般喜愛。端著酒盅,同程夢昆兩個推杯換盞。
說起來,兩家祖上還有姻親往來。
這次截了程家標,王魯生怕積下宿怨,用心應承,程夢昆這邊,有心交好王家,涉足南洋商貿,同王魯生聊的熱絡。
因曹沒有喝酒,程夢星也以茶相陪。席面上,程夢星問起京城故舊的近況什麼的,曹一一回了。
待說起外甥女韓江氏,程夢星少不得端起茶盞,以茶代酒,謝過曹這些年對其照拂。
曹笑著端起茶盞,飲了一口,笑著說道︰「雖說令甥女拜在家母膝下為義女,但是伍喬兄也別想著在我面前執長輩之禮。」
程夢星聞言,不禁莞爾︰「那是自然,若是論起兩家關系來,誰做長輩還真不好說。」
曹只听父親提過曹家同程家有舊,其他的還真不知道,不由好奇道︰「哦,咱們兩家祖上結過親?」
程夢星點點頭,道︰「先曾祖母出身顧氏,與令祖如夫人為堂姊妹。听說令尊早年迎娶顧夫人,就是先曾祖父做的冰人。」
若是從血緣上說起來,曹璽之妾顧氏才是曹的親祖母。可能是打小就沒見過的緣故,曹提及這位祖母並沒有什麼太大感覺。
早先他還奇怪,按照規矩來說,官員生母也可請誥封。
父親即便官至侍郎,封了伯爵,追封的也只有曹璽同孫氏二人,沒有顧氏什麼事。
後來,同府中幾位在世的舊僕問起此事,才影影綽綽曉得個大概。
顧氏,雖是江南名門望族之女,卻不是曹璽到江南後納的妾,而是在戰亂中,與家人失散,被掠為奴,輾轉到曹家為婢。
即便後來,曹璽到江南,帶已經為侍妾的顧氏與顧氏族人相認,也無法抹殺顧氏曾流落在外的事實。
再說,還要顧及無子的孫氏,曹璽更不可能抬舉顧氏的身份。
顧氏是程夢星曾祖母的堂妹,從這邊論起來,程夢星反而比曹低一輩,要喚他一聲「表叔」。
曹聞言,倒是對江南顧家生出幾分好奇。那是父親的舅家,說起來比孫、李兩家同曹家血緣更近。
許是顧及祖母孫氏的緣故,曹的記憶中,父親同顧家往來有限。當年照拂顧納之父,也是因他攜妻帶子前往江寧投靠的緣故。
「兩家還有這般淵源,真是想不到……」曹嘆了口氣,帶著幾分感慨說道。
程夢星道︰「是啊,我早先也不曉得。這次母喪回鄉守制,才偶然听聞。」
兩人都是聰明人,說起此事,想到長輩們對此事三緘其口,但又不像兩家有什麼仇怨的樣子,都有些茫然不解。
這會兒功夫,王魯生同程夢昆已經用了不少酒,兩人都有些上頭。
「不能再喝了,再喝俺就醉了。」王魯生帶著幾分酒氣,道。
「難得同席暢飲,七爺可不當藏私。」程夢昆親自把盞,又給王魯生斟滿,勸道。
王魯生聞言,平添幾分豪氣,瞪著程夢昆道︰「程當家小瞧俺王老七麼?那今兒就不醉不歸,程爺敢不敢相陪?」
程夢昆端起酒盅,也帶著幾分酒意道︰「酒逢知己千杯少,程某今曰舍命陪君子!」
都是百年世家的家主,是真醉,還是假醉,只有他們自己個兒心知肚明,反正酒桌上喝得熱乎。不知道的人見了,還以為是換帖的拜把子兄弟。
程夢星最是雅人,听著他們刮噪,就有些耐不住,見曹用的差不多,就道︰「孚若,他們喝他們的,若是孚若用好了,咱們出去逛逛園子可好?」
對著兩個酒鬼,哪里有外頭景致賞心悅目,曹自然樂意相隨。
程夢星讓人添了幾道爽口小菜給兩人下酒,而後起身領曹出去逛園子。
直到出了近客堂,他才問出心中一直惦記之事,道︰「對了,紫晶姑娘如今可還禮佛?家母生前留些不少佛書典籍,其中不乏珍本。我素來不信這個的,在我這里也是束之高閣,可惜了的。等孚若從廣州回來,我收拾一份,給孚若帶回京吧。」
雖說程夢星面色如常,故作隨意,但是曹混跡官場多年,還是有幾分眼色的。從他有些僵硬的笑容中,已看出他心中激蕩。
曹心中,唏噓不已。
如果當年紫晶選擇外嫁,會是什麼光景?若是放下心事,做這策園的女主人,說不定也不會三十多歲就病故。
「伍喬好意,小弟待紫晶謝過。只是紫晶……紫晶已于前年冬天病故……」曹帶著些許黯然,說道。
「啊?」程夢星聞言,詫異出聲。
因為男女有別,這些年來,程夢星同曹不乏書信往來,但是也不好打听紫晶的消息。
如今,他還是有一遭听說。
腦子里出現那個看似溫和,個姓果決的女子,他心中倒是真有些感傷。
程夢星急聲問道︰「葬在何處?」問完,才察覺自己個兒失態,訕訕道︰「說起來,她若沒有遭逢家變,嫁入胡家,還是我的親戚……曰後有機會,也當拜祭一二……」
「她無父無母,無夫無子,除了曹家墓地,還能葬與何處?伍喬兄放心,我向來視其為姊,小兒小女視之為姑,不會斷了香火供奉。」曹感念程夢星這份真摯,倒是沒有挑理的意思,淡然說道。
程夢星扯了扯嘴角,沒有再說話,臉上早沒了笑模樣。
曹見他如此,曉得他也沒興致游園,指了指前面一個亭子,道︰「那邊瞧著景致頗佳,咱們過去小坐如何?」
程夢星剛要點頭,想起女兒方才過來所說的,猶豫了一下,道︰「孚若,剛剛開席前,小女過來尋我,說是姑母想見孚若。還說不用咱們過去,她要過來相見。你看,這……當如何安排……」
曹聞言,道︰「當然是小弟過去拜見,哪里有讓長輩移步的道理?都怨伍喬兄,早先就當去拜見的,如今酒足飯飽才過去,委實失禮。」
程夢星到底是灑月兌之人,心中雖為紫晶病故難過,這會兒也平息思緒,面色恢復了平靜,點了點頭,引曹往程氏所在的丹桂堂去……*丹桂堂,上房。
炕上擺著飯桌,程子鶴勸了幾遭,程氏也只是喝了兩口菌湯,就撂下調羹。
眼見飯菜都涼了,程子鶴沒法子,只好叫人撤了桌子,又怕程氏餓壞了身子,吩咐人預備燕窩盅候著。
她是看出來了,在見著那位曹家世叔前,姑祖母實沒心思吃飯。
想到此處,她又喚了個婆子,低聲吩咐道︰「到近客堂那邊看看,父親他們用得如何。」
那婆子應聲下去,程子鶴轉過頭來,就見程氏已經從炕邊起身,到梳妝鏡前坐下。
她看著鏡子,模了模鬢角,問道︰「鶴兒,我這兩年,是不是老的厲害?」
程子鶴上前,站在程氏身後,脆聲道︰「姑太太只是打扮得素淨了些,哪里老了?外人看了,誰會想到姑太太是父親的姑姑,說是姐姐還差不多。」
程氏听了,卻是苦笑,低聲道︰「我與你父親同齡,說是像姐弟,倒也不差。」
程子鶴聞言,面上訕訕的,不知說什麼。
雖然程氏臉上,依稀能看出早年的風韻,但是鬢角斑白,看著像過半百之人。程夢星今年只有四十三歲。
小姑娘見姑祖母臉上露出哀色,心中不忍,擠出幾分笑模樣,道︰「既要見客,孫女就幫姑太太妝扮一下可好?姑太太穿戴這般素淨,見外客也不好。」
程氏穿著蒼青色的對襟衣裳,藏藍色直裙,頭上盤了發髻,只簪了一把白玉梳。
「算了,就這樣見吧。不過是有幾句話要問,太鄭重了反而叫人不自在……」程氏站起身來,拉過程子鶴的手,拍了拍道。
話音未落,就見有丫鬟進來,稟道︰「姑太太,老爺來了,說是帶客過來給姑太太請安,就在廊下候著。」
程氏聞言,臉上已經變色,身子一趔趄,險些跌倒。
程子鶴忙上前扶住,程氏使勁咽了口吐沫,推開程子鶴的胳膊,快步迎了出去。
門外,曹站在程夢星身邊,看著屋子外掛的匾額。
端的是龍鳳鳳舞,別有風韻,落款為「香溪」,這正是程夢星的號。這江南才子之名,果然名不虛傳。
只是不知後世程家有什麼變故,這耗費程夢星心血的策園好像沒有流傳下去,委實叫人嘆惋。要不然的話,也當晉身江南名園之列。
程夢星心里,則是想著自己姑母要見曹的緣故,卻是一時猜不到。
這會兒功夫,程氏已經從里屋奔出來,出了屋門,望著站在程夢星身後的人影,止了腳步,不敢上前。
「姑母,這位就是佷兒在京城時結交的好友,已故曹織造大人的長公子曹。」程夢星看到她出來,上前兩步,側過身指了指曹介紹道。
說完,他又轉過身,對曹道︰「孚若,這就是我家姑母,你隨著我稱呼就是。」
曹上前兩步,躬身道︰「晚輩曹見過程姑母,請程姑母安。」
程氏狠狠抓住門框,才讓自己站穩,點了點頭,帶著顫音道︰「原是曹公子到了,還請堂上看茶。」
曹沒有什麼,應了一聲,跟著程氏姑佷進屋看座;程夢星已經瞧著程氏不對,帶著關切問道︰「姑母臉色不好,可是身子不舒坦?還是使人喚大夫給姑母請脈吧?」
程氏忙搖頭,道︰「無事,只是早上起早了,精神有些不足,無礙。」
曹剛才俯身見禮,沒有看清程氏模樣,如今在座位上,听著他們姑佷對話,才看清楚程氏的長相。
這一眼望過去,他卻是一怔,因為眼前這人瞅著有些面熟。
程氏這邊,一邊同程夢星說話,眼神也是望向曹。
不想,兩下正是對上,看著曹懵然的模樣,她的眼神有些慌亂,忙從曹身上移開。
這種帶著關切同哀切的眼神……曹腦子里朦朦朧朧地浮出一個影子……再望向程氏的時候,曹就帶了幾分篤定。
心中疑惑不已,她為何會在程家,又成了程夢星姑母?
程氏見曹恢復清明,臉色白得越發厲害,輕咳了一聲,對程夢星道︰「听聞曹家大爺也是禮佛之人,我剛好得了幾匣子好檀香,在佛堂擱著,夢星替我取來。」
程夢星曉得姑母是要單獨同曹說話,心中雖百轉千回,還是起身同曹告了聲罪,出去取香去了。
看著他走了,程氏擺擺手,打發堂上侍候的丫鬟們出去。
堂上只剩下程氏同曹二人,一時之間,兩人都沒有開口。
程子鶴在里屋,還猶豫著何時出來拜見,就听到姑祖母將人都打發出去,站在那里拿著帕子,越發著急。
這會出去,不妥當;不出去,在里屋,還是不妥當,該如何是好?
小姑娘正著急,就听到程氏開口問道︰「听說曹老爺前年病故,你丁憂之身南下,可是遇到什麼要緊事兒?」
曹沒有立時就答,而是停了半晌,方道︰「晚輩有位至交,分別數載失了音訊,如今南下廣州,就是為了找他……」
「啊,他去了廣州?」程氏聞言,聲音有些激動,急忙追問道︰「何時去的,好好的,怎麼就失了音訊?」
程子鶴在里屋听著,還在猶豫這個「他」是何人,就听曹道︰「我是該稱呼您牡丹坊主,還是稱呼您……邱姨娘?您誤會了,智然雖棄了清涼寺住持之位,外出雲游,卻沒有南下,而是北上。年前晚輩收過他的來信,他出了關,去蒙古了……」
沒錯,眼前這人,就是曹十幾年前在秦淮河上見過的如意坊坊主「牡丹」。
至于知曉「牡丹」姓邱,是因為在父親故去後,曹遵從父親遺言,使人往江寧尋訪庶母,得知有「邱」姓婦人曾在清涼寺附近居住,同智然有所往來;智然離開清涼寺後,這婦人也不知所蹤。
原來還不曉得「牡丹」就是「邱氏」,不過細看她眉目,確有智然的影子,就曉得這兩個實為一人。
程氏緊張地望著曹,听到智然的名字時,身子不禁前傾,眼圈已經紅了。
直到听智然來信,蹤跡可循,她才撫著胸口,深深地吸了兩口氣,望向曹,輕聲道︰「牡丹坊主?邱姨娘?兩個都不算對,論起來,你當稱我一聲表姐……或是義姐……」
曹听了,卻是出乎意外。
從智然的模樣、曹寅的遺書中,他都能確認,智然是自己同父異母的兄長。
智然的生母,就當是眼前的程氏,怎麼又成了自己的表姐或者義姐?
這時,就听程氏緩緩說道︰「我確姓程,邱是我母親姓氏,我母親出身前朝官宦之家,後被家族所累,罰沒為樂籍。我父偶遇我母親,有了我,卻礙于母親身份,無法納她進程家,不得已養在外室。後來母親病故,祖母使人接我,並沒有帶我回程家,而是送到江寧表姑處。」
說到這里,她頓了頓,道︰「我表姑,就是你父親的發妻顧氏夫人……當年表姑成親數年未育,我去後,視我為親女……」
*咳,很狗血,很狗血的真相……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