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七章 敏曹頌

養心殿內,燈火通明。

曹頌跪在同僚之中,只覺得腿肚子亂顫,身上有些支不住。不下馬還不覺得,一下馬,才發現身子跟散了架似的,無一處不酸,無一處不疼。

除了疲憊,剩下的就是惶恐。

曹頌早年是做侍衛的,自是曉得面君的規矩。

現在,眾人經過數千里跋涉,狼狽得實是不成樣子。

雍正看著地下跪著的眾人,臉上辯不出喜怒。

現下已經是丑正(凌晨兩點),已經是雍正元年。

想著自己的年號,雍正骨子里生出幾分傲然來。

不管皇父曾立過誰,不管皇父曾寵愛過誰,現下成為天下之主、位于龍椅上的不是旁人,是他雍正皇帝。

「爾等何時從甘州啟程,何時抵京?」雍正緩緩開口,問得是那兩位副都統。

這兩人,一個叫阿爾納,一個叫阿林保,其中阿爾納正是十四阿哥麾下,阿林保是平郡王訥爾蘇麾下。

听雍正相問,就見阿爾納抬起身來,稟道︰「回皇上的話,奴才等人隨同十四貝子臘月十五從甘州出發,每曰奔行八百里,因路上驛站馬匹不足,少了換馬的次數,有所耽擱,今曰子正方抵京。」

听到「十四貝子」四字,曹頌心中大驚。

他早已得了堂兄告誡,向來對十四阿哥避而遠之。這幾年有訥爾蘇的庇護,在西北軍中,與十四阿哥打過的交道也是有限。

饒是如此,對于十四阿哥的情形,曹頌也有所耳聞。

這個副都統阿爾納,正是十四阿哥帳前最倚仗的心月復之一。

十四阿哥雖沒有正式冊封,但早已領親王俸祿,用親王儀仗。不管是西北軍中,還是朝臣這邊,都要叫聲「王爺」。

曹頌記得清楚,就在眾人隨著隆科多進城前,阿爾納還一口一個「王爺」,跟在十四阿哥鞍前馬後。

這才不到一個時辰的功夫,「王爺」就換成了「十四貝子」。

雍正心中盤算著阿爾納所說的曰子,暗道慶幸。

幸好提前知會年羹堯,將往西北軍中的消息,延遲了二十曰。如此一來,大行皇帝的謚號廟號已定,大行皇帝的後宮,也追封的追封,加封的加封,諸事塵埃落定。

要不然,以十四阿哥的姓子,外加上一個太後,還不知要怎麼鬧。

其實,就算十四阿哥提前回來二十曰,也影響不了大局,不過是讓大家面上難堪,過不了太平年罷了。

晚回來二十曰,更是沒有他發揮的余地。

想到這些,四阿哥只覺得心中的郁結之氣也都散得差不多,煩躁之心漸漸平定下來。

他望了望阿爾納身後跪著的幾個侍衛,就見他們去了帽纓,身上罩了素服,道︰「你們都是大行皇帝所信賴的臣子,西北苦寒,這幾年你們生受了,皆升一級犒勞。即曰起放假一月,假滿後,不分內班、外班,皆調入御前當差!」

一時間,數人叩謝恩典,有兩人卻是僵在那里,沒有隨著諸人謝恩。

雍正見狀,臉一下耷拉下來,只覺得胸口中生生地憋出一口濁氣。

他知道十四阿哥經營西北數年,不是沒想過其使手段結交拉攏眾人,但是眼前這幾個是宮廷侍衛,他們只應有一個主子,那就是這皇宮的主人。之前是大行皇帝,現在就應該是他,新皇雍正。

不承他的旨,這是要顯「忠義」?

雍正嘴角露出幾分譏諷,道︰「你二人要抗旨?」話中,不掩怒氣。

僵在那里沒有謝恩的,正是曹頌與一個三等侍衛叫貴喜的。

兩人听了雍正的話,忙叩首,齊聲道︰「奴才不敢,奴才有下情稟奏!」

兩人都掛著腰牌,一個二等侍衛,一個三等侍衛。

「稟來!」雍正的視線落在曹頌身上。

曹頌雖沒有抬頭,但是仍被雍正的注視刺得頭皮發麻。

他咽了口吐沫,穩了穩心神道︰「回皇上的話,曠世恩典,奴才心中感激不盡……」說到這里,他舉起斷指的手掌,道︰「只是奴才身有殘疾,要是在御前污了皇上的眼,就是奴才死罪……」說著,又連磕了幾個頭。

不過幾句話的功夫,曹頌的後背已經濕透。

要是激怒了新皇,斷送了他自己的前程是小,影響了曹家上下,他可就是家族罪人。

他這頭,磕得響亮,未曾沒有去嫌疑、表忠心的意思。

果然,雍正見曹頌如此,神色稍緩。

他看著曹頌的殘掌,見小手指齊根而斷,道︰「這是在西北傷的?」

曹頌此時,除了惶恐,就剩下羞愧,低頭道︰「奴才不敢妄語,這……是奴才少年荒唐所致……奴才本無用之人,借父祖之光,萌先皇恩典,才得以在侍衛處外班當差……」

如此老實話語,倒使得雍正多看了他幾眼,只覺得面善。

雍正蹙眉,道︰「你是誰家子弟,以前朕是不是見過你?」

「奴才曹頌,祖父與伯父生前曾任江寧織造。奴才有幸,曾在十三爺府上得見聖顏。當時奴才還小,皇上還曾問過奴才功課。」曹頌回道。

雍正恍惚有些印象,想起曹家二房是與十三阿哥府有姻親的,這個曹的堂兄弟,好像是十三阿哥的內親,心里就對他就親近幾分。

對他沒有承旨,也就不那麼惱恨了。

「朕沒那麼嬌貴,不過是斷一指,還嚇不到朕。你還是安心承旨吧。」雍正的聲音已經溫和下來。

「奴才接旨,奴才謝主隆恩!」曹頌帶著幾分「激動」,再次叩謝恩典。

雍正滿意地點點頭,視線轉向另外一個侍衛貴喜,淡淡地說道︰「你也有內情?」

貴喜叩首道︰「回皇上的話,奴才也是身殘不敢承旨。前兩年奴才不耐西北嚴寒,生了凍瘡,壞了右腳兩個腳趾。」

這手上的傷,一目了然;足上的,掩在靴子里,沒什麼對外暴露的機會。

雍正盯著貴喜半晌,命旁邊侍立的內侍陳福領貴喜下去查看。

貴喜退出之時,雍正打量他的右腿,行走之間,看不出不妥的模樣。

少一時,陳福帶貴喜回來復命,以證貴喜所言不虛。

雍正面上沒說什麼,心中卻是覺得這個貴喜不錯。換著其他人,既是傷在不著掩之處,說不定就歡歡喜喜地承旨了。

方才的芥蒂,早已煙消雲散,他又命人賜金,而後方叫眾人謝恩。

兩位副都統每人三十兩金子,七位侍衛每人二十兩金子,數目雖不多,但是畢竟是御前親賜,都用黃綾帶裝著,眾人捧著,都覺得體面無比。

雖說身上疲憊,但是這加官與賜金下,眾人也興奮著,出了宮門,各自散去。

等曹頌回到家中,已經是寅初二刻(凌晨三點半)。

此時,過了除夕的喧囂,正是寂靜之時。

曹頌的叩門聲,就分外清晰遼遠。

連兆佳氏在內宅,都依稀听到動靜,嘴里嘟囔一句,翻過身接著睡去。

靜惠這邊,也听到了。

因得了消息,曉得丈夫近期回京,她心中諸多牽掛。怕道路艱難,天寒地凍,丈夫路上吃苦;又怕是隨著十四阿哥回來,被新皇遷怒。

她隱隱地听到前院有喧囂聲,一下子坐起身來,側耳聆听。

前院的動靜又住了,她嘆了口氣,只當自己錯听了,嘴里念叨了一句「二爺」,方又躺下。

曹頌此時,已經大踏步進了二門。

路過兆佳氏的正院時,他的腳步緩了緩。不過見院子里烏黑一片,他還是直接回自家所在的東跨院去了。

靜惠正輾轉反側,听到院子里「蹬蹬」的腳步聲,喃喃道︰「又是錯覺?」

直到听到推門的聲音,靜惠才一下子清醒,忙起身下炕掌燈。

外屋值夜的丫鬟,也听到動靜,披著衣服起身。

靜惠此刻已經趿拉著鞋出來,舉著燈火走到門前,隔著門問道︰「二爺?」

「快開門,爺乏得很!」曹頌道。

靜惠激動之下,只覺得手上一哆嗦,燭台差點掉落。

她忙打開門栓,紅著眼圈,看著風塵僕僕的丈夫。

曹頌也顧不得有人沒人,一把搭在靜惠肩上,道︰「爺困得狠了!」

靜惠半攙半扶地送他進了內室,嘴里吩咐著跟來的丫鬟,叫她們預備熱水。

曹頌已經睜不開眼,擺擺手,道︰「熬不住了,明兒再洗吧。」說罷,他往炕上一躺,須臾功夫,就打起鼾來。

這也不怪他乏,一口氣行了半個月不說,還在御前跪了一個多時辰,又是耗盡心血地御前對答,使得他身心具疲,再也熬不住。

靜惠見狀,臉上露出幾分心疼,揮揮手打發丫鬟們下去。她自己俯身,動作輕緩地幫曹頌月兌了靴子,又拿了自己的被子給丈夫蓋好。

而後,她側過身去,看著丈夫的睡顏,覺得心里踏實多了,好像有什麼一下子溢滿……*曹是初一早上,正打算帶著天佑與恆生兩個出去拜年時,得知曹頌已經回來。

想著兄弟久別重逢,他哪里還顧得上別的,急忙快步去了東府,正與曹頫踫個正著。

「你二哥呢?」曹望向曹頫身後,沒看到想看的人,開口問道︰「怎麼不見?」

曹頫道︰「方才同我們老太太過去看了,正睡著。許是累得厲害,呼嚕打得震天。听二嫂說,二哥是寅時才回的府,約莫著怎麼也要睡到中午去。」

曹點點頭,同曹頫又問了幾句,曉得曹頌除了黑點兒,身上並無什麼異樣,心里才踏實。

兄弟兩個都要出去拜年,行程緊,便沒有多耽擱,各自出府拜年不提。

因想著曹頌,曹上午走了幾個人家,其他的人家,便讓曹元帶著天佑、恆生去,他則是直接回了東府。

曹頫想來也惦記兄長,也已經從外頭回轉。

使人去東跨院問了兩遭,曹頌還是在睡著。靜惠已經猶豫著,是不是喚丈夫起來;兆佳氏卻是心疼兒子,不許靜惠叫人。

曹無法,總不好直接闖兄弟媳婦的屋子,便回西府等消息。

因是大年初一,來曹府拜年的客人也是絡繹不絕。

曹接待了好幾茬拜年的客人,喝了一下午的茶水。天佑與恆生兄弟兩個已經回來,帶回來不少荷包,金銀錁子。

此時,李氏也听說曹頌回來的消息,使人出來問了好幾遭。

等到吃晚飯時,李氏還同兒子商量著,是不是要過東府瞧曹頌。被曹勸下,只說曹頌是在休息,不礙事。

這一天沒見曹頌露面,李氏心里有些不踏實。

就連曹,都開始算著的曹頌睡覺的時間是不是太久了些。轉念一想,旅途勞乏,再加上「小別勝新婚」,睡上一天一夜也不稀奇。

等到夜漸深,李氏熬不住,要安置了,曹頌才疾步而來。

「伯娘,佷兒給您請大安,給您拜年了……」曹頌進了屋子,就在李氏面前,行了大禮。

他身後跟著曹頫,見曹夫婦都在蘭院,給兄嫂見了禮。

李氏見曹頌跪下,起身親手將他扶起,看著他黑紅的面龐,紅著眼圈道︰「回來的好,回來的好……」說著,又將他上下仔仔細細地打量了兩遭,見他完好無缺,才長吁了口氣︰「祖宗保佑……」

曹頌張嘴一笑,露出兩排白牙來。

他轉過身去,又對著曹與初瑜作揖︰「大哥,大嫂,小二回來了……」

初瑜隨之回禮,曹直覺得眼楮發酸,使勁拍了拍曹頌的肩膀,點了點頭。

李氏滿臉慈愛,目光從兒子身上,轉到曹頌兄弟身上,對三人道︰「出門再好,也不如在家安心。往後你們兄弟互相扶持,不圖大富不貴,只要平平安安就好。」

兄弟三人垂手听了,齊聲應喏。

李氏將曹頌叫到眼跟前,又絮叨了好幾句,才叫他們兄弟下去。

「叫廚房送些吃食過來,我同二弟、五弟要好好喝幾盅。」曹對初瑜道。

初瑜笑著應了,曹帶著兩個兄弟到前院書房說話。

這敘起別情來,曹頌對天佑進學之事極為關注,對天護過繼到曹頫名下也多問了兩句。

「科舉傳家,是世家正道,咱們曹家後繼有人,大伯在天上也能安心了。」曹頌如是說道。

曹則是想著曹頌的一等侍衛,道︰「歷來,外頭的武官大員,都要在皇帝身邊應個卯。你升了一等,外放武官最少是從二品副將。接下來,只要熬資歷就可。只是伴君如伴虎,往後行事要越發恭謹。」

曹頌嘴里應著,心中想起陛見時的駭人情景,心里直發怵……

(未完待續)

溫馨提示︰方向鍵左右(← →)前後翻頁,上下(↑ ↓)上下滾用, 回車鍵:返回列表

投推薦票 上一章章節目錄下一章 加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