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開口相攔的人,雖是侍衛身份,卻是外班侍衛。在侍衛處沒靠山,被分派了這個差事。
雖說以前在宮里當值,也遠遠地見過十六阿哥,可看得不真切。加上現下十六阿哥又穿著常服,這侍衛才硬氣地攔了一下子,未嘗沒有討賞的意思。
畢竟在外頭,這宮廷侍衛的旗號,多數時候也是好使的。
十六阿哥黑著一張臉,回頭看著曹道︰「曹,皇上還有這個旨意?」
曹看了那侍衛一眼,自是曉得他扯大旗,道︰「全侍衛,這位莊親王,奉旨到清苑。要探視里頭那位,好在折子里詳細向皇上回稟此事。」
那全侍衛听十六阿哥直呼曹姓名,就覺得不對勁。
待听曹說了十六阿哥的身份,他的的臉紅了又白、白了又紅,什麼也不敢說,只讓開院門,躬身退到一旁。
十六阿哥看也不看他,大踏步進了院子。
一進九阿哥所在的屋子,撲面而來的,便是刺鼻的尿臊味兒。雖說其中還間雜著濃濃酒味,可仍是燻人。
屋子里,除了土炕,只有一桌一凳一只恭桶。
九阿哥躺在炕上,赤露上半身,面上紅彤彤的,雙眼緊閉,嘴唇因燒的厲害,都裂了口子。
旁邊拿著毛巾,給九阿哥擦身,是曹過去的小廝、現下的長隨曹滿。
九阿哥身份不同,又沒有旨意下來,曹也不好隨便安排人,就安排心月復曹滿過來。之前的診病,也沒敢請外頭的大夫,而是由總督府里的一位大夫看的。
畢竟九阿哥現下是圈著,一舉一動,都要遵旨而行。
見兩人進來,曹滿撂下毛巾,起身道︰「老爺,十六爺!」
「怎麼樣了?」曹問道。
「擦了兩遍了,還是燒得厲害。」曹滿回道。
曹與十六阿哥對視一眼,曉得其中凶險。
清苑不是京城,大夫開的方子自然比不上太醫院里的供奉。可九阿哥這樣燒下去,能等到京里的太醫麼?
十六阿哥有些黯然,走到炕邊坐下,拿起曹滿放下的毛巾,從旁邊的酒瓶里倒了些酒在上頭,順著九阿哥的胳膊,擦了下去。
幫九阿哥擦完上半身,十六阿哥才將毛巾遞給曹滿,起身對曹道︰「走吧。」
出了院子,十六阿哥加快了腳步。
曹曉得,十六阿哥是著急寫折子。
曹的折子雖已經使人快馬送往京城,可要是皇上不當回事,那九阿哥就要一命嗚呼;十六阿哥也遞折子過去,也能讓京里眾人曉得,九阿哥確實危險。
就算皇上心里厭惡九阿哥,也要顧及十六阿哥,省得寒了兄弟的心。
寅賓館中,有備好的紙墨。
十六阿哥一揮而就,倒是沒有夸張,只寫了自己所見所聞,而後喚了兩個王府侍衛,吩咐他們快馬回京。
做完這些,十六阿哥才長吁了口氣,對曹道︰「我能做的,也只有這些……記得小時候在阿哥所,有不開眼的奴才欺負我年幼,侍候得不盡心。被他看到了,直接使人將那奴才送到慎刑司……後來因奪嫡之事,都跟紅眼雞似的,恨不得一個吃了一個,兄弟情分這才淡了……」
十六阿哥對九阿哥尚能生出一份憐憫,曹可不是彌勒。
九阿哥是生、是死,他並不太放在心上,可看守九阿哥的侍衛,在九阿哥病成這樣,才來告訴他,讓他很被動。
若是九阿哥現下能熬過去還好,要是熬不下去,雍正為了「賢名兒」,想要找替罪羊的話,曹就要背個「看守不力」的罪名,所以心里才有些急。
見十六阿哥如此,他少不得勸道︰「盡人事,看天命,十六爺也別太著急。要是十六爺這個時候也病了,就無人主持大局。」
十六阿哥點點頭,道︰「也只能如此了!」
兩人正說著話,就有小廝進來稟道︰「王爺,謝天來求見王爺,在院外候著。」
十六阿哥心里正煩,哪里有心情應付謝天來,瞪眼道︰「爺沒那功夫,叫他滾!」
那小廝應聲出去,十六阿哥忍不住同曹抱怨道︰「孚若,你這總督府怎麼回事兒,阿貓阿狗都能進來亂竄?」
曹翻了個白眼,沒有接話。
這謝天來之所以能入總督府,直達寅賓館門口,還是十六阿哥的吩咐。
說是曹忙,有謝天來說話逗樂,給他解悶也好。
曹這才使人給了謝天來總督府腰牌,使得他進總督府便宜些……寅賓館外,謝天來戰戰兢兢。听了小廝的傳話,他更是面色慘白,惶恐不安。
他不敢違逆十六阿哥吩咐,一步三回頭地離了寅賓館。沒等出總督府大門,便見有人追了上來,將他腰牌收走了。
謝天來知道,十六阿哥是真的厭了他了。
出了總督府,他真是欲哭無淚,實是不知該怎麼平息十六阿哥的怒火。
在總督府門口沒頭蒼蠅似的轉了兩圈,他咬了咬牙,往知府衙門尋「舅兄」朱之璉討主意去了。
朱之璉听了緣由,看著謝天來,說不出話。
這個便宜小舅子,平素在官場上,就是這一套,送銀子送女人。就是自己這個便宜姐夫,也曾吃過他的酒。不過,對于美人卻是敬謝不敏。
「且等等吧,等十六爺消了氣兒再說。十六爺身份尊貴,什麼美人沒見過,你還來弄這一出?又有個十六爺認識的老鴇子出來,傷了十六爺的面皮,怨不得十六爺著惱。你也不必太擔憂,觀十六爺行事,不像是小肚雞腸之人,等過兩天,說不定就忘了。」朱之璉說道。
謝天來聞言,這才松了口氣,道︰「這樣就好,這樣就好,小弟還真怕得罪十六爺。」
朱之璉看了他一眼,道︰「往後行事,還需三思。這回就算不得罪十六爺,如此行事,卻是要得罪曹大人與十六福晉。十六爺沒收人,也是你的運氣。否則,十六爺將人帶回總督府,過後再帶著京里,曹大人與十六福晉未必會怨十六爺,卻是會記得你這個始作俑者。」
謝天來商賈出身,心思通透,只是見識有限,才鬧了這出烏龍。听朱之璉這麼一說,額頭上冷汗又出來……*因京城到清苑中間是官道,快馬加鞭,一晝夜就能到京里。
發現九阿哥病後的第三天下午,京城就有旨意下來,命十六阿哥與曹請醫延治,京里會派太醫下來。
清苑這邊,為了使九阿哥退燒,已經用了好幾斤酒。擦一遍全身,也不過能堅持一個時辰。饒是如此,卻是也不敢停。
也不知九阿哥幾個月沒洗澡,身上的污泥一層,擦了這幾曰,倒是干淨許多。
旨意雖到了,可曹與十六阿哥都曉得,太醫院里那些有點分量的太醫,都是白胡子一把。即便不坐車,騎馬來清苑,也得三、四天功夫。
總算是有旨意,名正言順,曹便使人將清苑城里有名的大夫都請了過來,為九阿哥進行會診。
最關鍵的還是要先退燒,酒精擦身的作用已經越來越小。
幾曰昏迷不醒,米水未盡,只灌了幾回參湯吊命,九阿哥還是吐出來的多,咽進去的少。
就是鐵打的人也熬不住,更不要說九阿哥這半年病了好幾遭。
大家不敢再耽擱,集思廣益之下,刮痧、拔罐、蒸桑拿,輪了個遍。
也不知哪樣起作用,九阿哥高燒變成低燒,病情漸漸平緩下來,中間還醒了一次,只說了一句話︰「門頭溝的櫻桃熟了……」
十六阿哥當時不在跟前,听人轉述了這句話後,便使人去城里的果子鋪買了兩斤櫻桃回來,叫人洗干淨,擺在九阿哥炕頭。
等到九阿哥再次張開眼楮時,入目就是這通紅的櫻桃。
他盯著那盤子櫻桃,臉上露出笑來,卻是連睜眼都勉強,更沒有吃櫻桃的力氣。
十六阿哥剛好在跟前,見狀便使人取了紗布,自己親自動手,擰出來一碗底的櫻桃汁來。
九阿哥像是沒有看到十六阿哥,視線只跟著那盤櫻桃走。
十六阿哥端著櫻桃汁,做到九阿哥身邊,用調羹盛了半勺櫻桃汁,送到九阿哥嘴邊。
九阿哥狠用了力氣,才張開了嘴。
有不少櫻桃汁順著他的嘴角流下,殷紅殷紅的,看了叫人心生不祥。
「櫻桃熟了……」他闔上眼,嘴唇微動,,喃喃道。
十六阿哥又盛了半勺櫻桃汁,送到九阿哥嘴邊。
九阿哥張開嘴,卻是越發費力氣,順著嘴角流下的櫻桃汁越發多了。
十六阿哥撂下碗,掏出帕子,給九阿哥拭嘴角。
這會兒功夫,曹已經得了消息,知道九阿哥醒了,匆匆趕來,見到的就是這個畫面。
九阿哥嘴角的櫻桃汁卻是擦也擦不完,十六阿哥的手一抖,面上露了幾分驚恐,高聲喚道︰「九哥!」
曹也瞧出不對勁,上前兩步,站在十六阿哥身後。
九阿哥的口中,不停嘔出的,不是櫻桃汁,而後猩紅的血。
「宋大夫,白大夫快進來……」曹心驚,忙喊在外間候著的幾個大夫進來。
呼啦啦,幾個大夫都從外間進來。
九阿哥的臉上,已經褪去之前的青灰,露出幾分紅潤。他睜開眼楮時,目光清澈,也不復先前的渾濁渙散。
幾位大夫中,最年長的宋大夫上前幾步,把了把九阿哥的手腕,又看了看他的臉色兒,而後走到曹身邊,低聲道︰「大人,是時候了……」
曹也瞧出,九阿哥這是回光返照,吩咐小滿帶幾位大夫先回避。連他自己,也退後幾步,從九阿哥的視線範圍內移開。
九阿哥的視線,仍黏在那盤櫻桃上,面露歡喜,緩緩道︰「櫻桃,熟了……」
「九哥……」十六阿哥听了,心中酸澀,道︰「九哥寬心,京里的太醫就要到了……」
九阿哥的視線這才從櫻桃轉到十六阿哥身上,似悲似泣,道︰「我真是無用之人……皇阿瑪英明,想必早就看出來我是個廢物……那回在上書房,皇阿瑪才會賞了大家櫻桃,獨獨沒賞我……」
(未完待續)